從醫(yī)院回來已經(jīng)三天了，根生都拒接會客，只是每天下午就會到自家后院的露臺上坐著發(fā)呆，一直到晚上看不清景物才回屋。老婆也不敢叫他，這次在鬼門關(guān)兜了一圈回來，是該讓他好好休息了。因為喝酒住院也不是第一次，只是不像這次兇險，隨他吧。
　　 后院正對著村里的清溪河，河對面的馬鞍山依然茂盛翠綠，有亭臺樓閣掩映其間。山頂?shù)哪强媒鸾z榔，卻顯得有些突兀。正是盛夏，卻有黃葉飄落，稀稀拉拉的葉子，蔭護(hù)不了旁邊的祖宗祠堂。根生仿佛都能看到祠堂里香火裊裊。山腳下的銀杏樹他也看得真切，本來要幾個人合包的大樹，原先掩映在樹叢中，是不輕易被發(fā)現(xiàn)的。自從幾年前園藝公司移走它周圍的樹木，鏟除雜草，建了個花壇，給它圍起來，四周還鋪滿了青石板，有石凳石桌，甚至還有些名貴的花圃，就是不見一根雜草，看起來整潔而美麗，可村里的人好像并不習(xí)慣。根生此時看到的銀杏樹，都覺得它那么孤單的屹立，有些扎眼錐心。樹上系滿了紅布帶，是那些上山去祠堂的游客寄托的心愿。原本是我們祖宗的祠堂，卻可以拯救了那么多人的膜拜，我們的祖先也太過博愛了吧！想到這里，根生沒有來由地笑了一聲，不過有些冷！想當(dāng)初因為這銀杏樹，園林公司與旅游公司差點打起來，園林公司出高價，要把它轉(zhuǎn)運到城里去，旅游公司要大手筆開發(fā)馬鞍村，要留下來造一景。兩家公司都各自請他這個一把手喝酒，他只得周旋著，吃了這家喝那家，他們都是村里好不容易請來的財神爺，得罪不起??！結(jié)果有了第一次喝酒住院。
　　 后來根生開了一次群眾大會，讓大家來決定。一些叔娘伯母建議把樹賣了，大家分錢。李二哥說錢不用分，留在村上做“助學(xué)金”。有一些又不同意賣，這樹比馬鞍山的歷史還長，他鎮(zhèn)守一方福佑村莊，移走了會遭天譴的。嘰嘰喳喳亂哄哄地開了一早上會，根生頭都要炸裂了。結(jié)果嘎東老爺子說了幾句：“馬鞍山向來是有金（金絲榔）有銀（銀杏樹）的風(fēng)水寶地，搬走了祖宗會怪罪的?！币魂囌坡暽?，就這樣解決了根生糾結(jié)已久的問題。那么多酒白喝了，是不？
　　 正是雨季，清溪河又滿滿漲了上來，淹沒了春季青草長滿的兩岸。根生看那河水確實有些渾濁，其實這現(xiàn)象在去年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村民給他反映過，他回答是雨季暴雨的沖刷，過了這季節(jié)就好了。可一直到年底都還是如此，村里一直都是抽河水飲用。去年九十多歲的古牛老爺子說是喝了河水拉了好多天的肚子，結(jié)果沒等到旅游公司給他發(fā)“寨佬”的證書就離開了青山綠水的馬鞍山。也罷，年紀(jì)大了，總要有個由頭走的。只是去年鬧肚子的村民不見少，看來怪這河水也是有一定原因的。以前撈上來的魚，洗、跺、煮操作完成，手上都不留一點魚腥味，如今這魚兒剛撈上岸，貓兒就集結(jié)尋來了。
　　 根生說把水燒開來喝吧，村里以前走到河邊便掬一捧水來喝的景象沒了，家家戶戶都把水燒得滾開。泡上苦丁茶招待游客，客人往往閉目美美地品上一口說：“井水泡的吧？”
　　 村里人弱弱地應(yīng)了句：“是啊”便自顧他話。若往上五年，怕冷水泡茶也比這甘甜吧。村里人也會挺直腰板，和城里人計較一番：“我們這水，怕你們城里人是喝不到的吧？”
　　 是啊，和城里人相比，除了這山水，村里人找不到有什么可以讓自己說硬話的。
　　 如今，這山這水，仿佛都變了味，他對著這山水沉默了。原先的山是蔥綠的，沒有水泥鋪的路沒有鋼筋做的亭；水是清冽的，牛在里面打幾個滾都泛不起浪渣。人是辛勞的，起早貪黑田間地頭忙碌卻不見幾個積蓄。那是根生算是個文藝青年，在城里念了書，回來看這山水都是詩情畫意，都是清幽淡雅的水墨畫。但見到父輩如此辛苦勞作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讓村里人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享用這片鄉(xiāng)土的福源。
　　 那年他剛上任村長，便組織村里人修路，不是說“要致富先修路”嗎？他一家一家的去游說，說修好路我們這里可以搞旅游，讓城里的人來這里游山玩水，吃野菜摘水果。大家都說這小子瘋了，這么偏僻的地方誰會來呀，花姑婆甚至說;“這里要有人來玩，我拿手板心給你煎雞蛋來吃?！备軣o奈，卻又不得一遍遍一家家地游說，給大家描繪馬鞍山的藍(lán)圖。白天黑夜不辭辛苦，蒼天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村里人肯出力鎮(zhèn)政府肯出錢，一條五公里的山路用了一年的時間完成了。
　　 后來，有個別游客發(fā)現(xiàn)了這里，他們自帶干糧帳篷來這里，住在清溪河岸邊，跳進(jìn)河里摸魚就烤來吃。有時也到村民家中借宿和吃飯，走的時候總要給錢感謝。村民是不要意思要的，推來推去，最后是客人偷偷放下走的。漸漸地游客多了起來，根生總喜歡去和游客聊天?？腿藗冇芍缘刭澝肋@里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霸谑〕墙颊疫@么個有山有水，又有濃郁風(fēng)情的布依村寨不容易啊。”他的夢想在聊天中愈發(fā)堅定：讓更多的游客來這里。
　　 有人來與根生談開發(fā)，老板很土豪的樣子，夾著鱷魚皮包，大板頭梳得油亮。這里的山水土豪是很滿意的，就說到了村里的歷史，說要給旅游賦予文化內(nèi)涵，說到了五百年前的祖先，很有名的邊疆鎮(zhèn)守將軍，村里人都是將軍的后代。說到了村里祖墳的修護(hù)，布依族人家的婚喪嫁娶還有武廟等，真的很有內(nèi)涵。土豪還說要找將軍的故居，根生為難了，五百年前的房子誰知道是什么樣子的，村里倒是有一百多年的石板房，歪歪斜斜的就要倒去，土豪說做舊如舊，再把將軍像掛進(jìn)去，找?guī)装烟珟熞?，做了青紗床，將軍府遺址就出來了。根生總覺得不妥，但為了文化為了內(nèi)涵，為了村里人的夢想，就這里吧。土豪還說馬鞍山上要有鎮(zhèn)山之器，把祖宗祠堂搬上去吧。盡管村里的老人罵到根生家的祖宗八代，祠堂還是建在了山頂?shù)慕鸾z榔旁邊。老人家爬不動山，就在家里的堂屋供奉祖先時紛紛口舌，狀告根生無良。
　　 那時候根生痛并快樂著，雖有罵聲但也有贊譽聲。游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些村人做起了農(nóng)家樂：一張八仙桌，四條長板凳，去河里摸幾條魚，山上摘點野菜，再配上臘肉香腸，就是一桌美味的鄉(xiāng)間佳肴了。客人吃了那叫一個爽，村民點著錢也喜不自勝……原來這些漫山遍野的菜草都是錢啊！根生這小子行！
　　 游客越來越多，村民掙的錢也越來越多，有開農(nóng)家樂的，有賣野菜的，趕馬車載人的，劃游船的……李家的二傻都會去尋“毛辣角”（西紅柿）來換錢。暑假期間學(xué)生娃娃們摘來野花，向日葵，甚至狗尾巴草擺在城墻邊一溜，自己賺學(xué)費和零花錢。王老貴說如今的馬鞍山走錯路都會撿到錢。
　　 馬鞍山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鎮(zhèn)政府給根生發(fā)了“致富能手”的證書，馬鞍山也成了周圍村莊致富帶頭村。來掘金的個人和單位也多了起來，像園林公司、工藝品廠，就連武廟也承包給了和尚。根生愈加忙碌，酒局越來越多。“沒有辦法，為了他的理想為了馬鞍山不是？”根生老是這樣開脫自己的身不由己。
　　 垃圾也越來越多，河里的漂浮物原先是一個星期撈一船，現(xiàn)在是三兩天撈一船。有渾濁的液體流進(jìn)河里，不知道是不是工藝品廠的，上次他們廠長請根生飯局的時候，拍著胸脯保證，不排污進(jìn)河。當(dāng)時根生醉了，他想著是不是又得去醫(yī)院輸液了。
　　 園林公司租用了村里所有的土地，村民結(jié)束了泥巴裹褲腿的歷史，他們成了園林公司的員工，在石板路上管理苗木，每個月按時領(lǐng)取工作報酬。只是園林公司把山上的樹木移到這土地上來折騰，是規(guī)劃整齊又美觀了，但那年老五和老牛他們家遭遇了山體滑坡，差點給埋了去。
　　 “山不是那個山，水不是那個水，梁也不是那道梁”。村民不是不知道，根生也不是不知道，但是已經(jīng)不能夠回到從前了。
　　 上星期，根生又去市里捧了塊“旅游模范村”的牌匾回來，“先進(jìn)黨支部”、“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的獎狀掛滿了馬鞍村的馬鞍山的村委辦公室。
　　 然而這次搶救醒過來的幾天，根生感到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清靜，終于可以慵懶地躺在床上，讓時間慢下來，回放一下這些年來的這人、這事、這山、這水！
　　 暮色漸濃，根生還在露臺上心下漸漸安穩(wěn)篤定：當(dāng)年能克服重重困難搞開發(fā)，現(xiàn)在還醫(yī)治不了這山癌水患？月清幽地瀉下，河邊銀光流動，馬鞍山上的祠堂還有燭光搖曳，或是祖宗在賜福這山水吧。
　　 “應(yīng)該有解藥?！备胫?，想著，竟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