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團圓夜半聞雞(散文)
夜宿廬山腳下的一家酒店。
有感于山上所見,夜至更深,亦未成眠。我總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廬山上的百年翠松,千歲古柏,造就了廬山的每一絲清涼;是它們一絲不茍的一圈圈年輪,成就了廬山的厚重和底蘊。因而,美廬別墅里,男人揮過的軍刀,女人彈過的鋼琴,還有,國共合作抗戰(zhàn)紀(jì)念館里每一件遺物,都在歷史的煙塵中凸現(xiàn)熠熠光芒,彰顯勃勃的生命力,昭示著那個波瀾壯闊的血與火的年代里,群雄逐鹿,正義與邪惡的生死較量。招徠中外游客探尋的目光。
思索間,陡然遠(yuǎn)處山窩窩里一聲雞啼,透過沉沉夜色,叩擊我的耳膜,照亮我迷茫的思想。
這一聲報更雞啼,熟悉而陌生,茫遠(yuǎn)也切近。它把我從喧囂與繁瑣之中打撈出來,晾在原始的拙樸的心靈的河岸,去暫享那久違的冬日暖陽。
這三更雞啼,是山民的。古樸,簡單,與世無爭。在這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世界,做到與世無爭,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們是一群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過得如此分明的人。他們不知道廬山是納涼的好去處,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個承德避暑山莊。他們只知道關(guān)心孩子的胖瘦;關(guān)心田里莊稼的長勢,山坡上果木的收成;關(guān)心那群母雞一天一共下了幾個蛋,那只該死的蘆花公雞有沒有帶著一群嬪妃滿山林里浪漫,而忽略了雞窩里帶給主人的驚喜。夏天,他們光著膀子鋤禾;秋天,他們揮汗把鐮;春天,他們施肥播種;冬季,他們雙手焐著耳朵,輾著冰轍趕車。
能把日子過得四季分明,應(yīng)該都是好人。
因為他們是好人,所以永遠(yuǎn)成不了英雄。這句話是個杠眼,喜歡負(fù)重前行的人不仿抬一下,但在下不會配合。我想說的是,英雄從不在意別人給他的腦門上貼什么標(biāo)簽。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意過嗎?明太祖朱元璋,在意過嗎?
朱元璋,明朝開國鼻祖。父母病餓而死竟無葬身之地。他本想棲身皇覺寺,混一口飯吃,活一條賤命,卻沒想也是條末路窮途。衣衫襤褸,相貌丑惡,乞討活命,誰能想到他竟推翻元朝建立大明帝國。從乞丐到帝王的逆襲,著實讓人大跌眼鏡。大跌眼鏡的事遠(yuǎn)不止于此。當(dāng)初帶他出道的湯和,助他榮登皇位的常玉春,他是如何回報的?應(yīng)該無人不知。殺戮是他最擅長的游戲。無論親疏,無論敵友,無論男女長幼,稍不隨心,便開殺戒。是殺戮成就了他帝王的威名。扯開他帝王的皇袍,看得出,他其實應(yīng)該是一代梟雄——英雄之一種——勇武過人,殺人如麻。所以,又可以說,是殺戮成就了英雄。試問,朱皇帝在乎別人在他腦門貼上的標(biāo)簽嗎?什么樣的標(biāo)簽在"英雄"這頂桂冠面前,還不是瑟瑟發(fā)抖,狀如篩糠。
至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他們的故事沒必要重復(fù)。認(rèn)得幾個漢字的人從史書里都能找到他們的斑斑劣跡,不,英雄業(yè)績。
骨子里,他們無一不是梟雄——英雄。
人們常常對這樣的英雄感恩戴德,認(rèn)為是他們建立了這個社會的秩序。歷代如此,從沒有人懷疑他們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其實他們所建立的秩序的本質(zhì),說到底,就是對它的秩序的臣服。
人人想做英雄。殺富濟貧,仗劍天涯,金戈鐵馬,笑傲江湖。既獨善其身,又兼濟天下。最終,英雄仍還是鳳毛麟角。一場英雄夢做完,又不得不跌落凡塵,回歸普羅大眾,做一個凡夫俗子,布衣平民。
不和群的陶潛陶淵明同志對英雄們構(gòu)建的社會秩序頗有微詞,不以為然。憑一已之力傾情打造了夢中仙境"桃花源"。但也只能睡著了的時進去神游消遣。醒了,就得回來,去整他那三分責(zé)任田,一畝承包地?!胺N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為"。陶家莊主樸素的田園生活著實令人羨慕。"但使愿無為",卻說明老陶要求的太高了。人禍和天災(zāi),你躲得過哪一個?即便你鋤禾當(dāng)午,汗滴下土,能保證風(fēng)調(diào)雨順?即便顆粒歸倉,兵荒馬亂,你確保不被搶劫?你確定官府的稅賦能讓你填飽饑腸?陶莊主的美夢,最終,被一個個"英雄”的兵荒馬亂、巧取豪奪打破了。最終,回歸田園。在農(nóng)耕文明的框架里,耕讀不失為封建時代知識分子最適宜的生活模式,同時也是一種理想的返璞歸真,一種生命的純粹。
馬背上的英雄次第輪崗,你方唱罷我登場,已是不變的鐵律。
蔣公介石,在中國社會歷史上,他無疑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腦袋上的標(biāo)簽可謂多矣。有人罵他是流氓、惡棍;有人尊他為國民黨黨魁、總統(tǒng)。中性一點的說法,他是孫中山先生的學(xué)生,國民黨事業(yè)的后繼者。毀譽參半也好,罪大惡極也罷,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至少,在民族災(zāi)難深重,國家生死存亡的時刻,能攜手共產(chǎn)黨抗日圖存,僅就這一點來說,他不失為英雄。他雖未沖鋒陷陣,揮刀殺敵,馳騁疆場,但他是英雄。美廬別墅里那把他曾佩戴的軍刀,還有宋美齡先生彈過的,在今天看來再簡樸不過的一架鋼琴,不管服務(wù)人員打掃得多么及時,都已蒙上了淡淡的歲月的塵埃,在時光的隧道里漸行漸遠(yuǎn),最終化為歷史進程中一塊小小的路標(biāo)。
毛公潤之,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他都是神一般的存在。在廬山上,在他締造的偉大國度里,他強大的氣場無處不在。"北囯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沒有偉人的胸襟,沒有領(lǐng)袖的格局,沒有統(tǒng)帥的氣場,怎會隨口吟出這氣呑山河的豪邁。那些熙來攘往的游人,永遠(yuǎn)都是他的子民。并不是那個時代將他神化,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尊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他擁有王者的氣魄、格局、膽識,又具謀臣的變通與智慧。五十六歲的時候,他一手締造的人民共和國,在世界民族之林赫然聳立,光耀東方。為了新中國的建立,他的愛人以及數(shù)十位親人,灑熱血拋頭顱,舍生取義,是何等的驚天地泣鬼神!他心里裝著天下,裝著人民,唯獨沒有自己。我們試圖去做的應(yīng)該是,從神的身上盡可能找到屬于人的東西。于是我們了解到他愛吃紅燒肉,愛抽煙。朝鮮戰(zhàn)爭中岸英犧牲時的喪子之痛,身為一位父親,他也心如刀剜、痛不欲生。革命困難時期,延河邊上身穿補丁裝的他依然帥帥的、酷酷的。
五十多歲臨近退休的我,終于有機會在暑假奔向韶山那個農(nóng)家小院。山旁幾棟簡樸農(nóng)舍,屋前一片青青稻田,四季風(fēng)景如畫。這是永遠(yuǎn)的圣地。我來,是帶著虔誠之心朝拜。而他,十七歲就離開了這山青水秀的地方。他去,是為了尋找。尋找我們這個民族的明天,救國救民的真理。宿命里,這是他的天職,他的使命。在韶山峰頂,導(dǎo)游指著云霧繚繞中一溜山峰介紹道:這五座大山形成一道龍脈,而主席的家,就在龍首的位置,風(fēng)水之源,龍興之地。我聽了,一點都不覺得迷信,反倒是實話實說。他一生的豐功偉業(yè),還匹配不了這段神話嗎!
關(guān)于文化的軼事遺聞中,有這樣的說法,當(dāng)年毛澤東將那首《蝶戀花?答李淑一》一發(fā)表,老學(xué)究胡適就評論“沒一句是通的”。恕我不厚道,真的好想笑,笑過于認(rèn)真的胡先生犯了一個格局上的錯誤:你只會在學(xué)術(shù)的巢窠里循規(guī)蹈矩,死心塌地地死守規(guī)則。而毛澤東,恰恰是破壞舊規(guī)則并打造新規(guī)則的人。二者關(guān)于自然和社會的認(rèn)知,根本就不是一個緯度。毛澤東,他不是英雄,不是總統(tǒng),不是帝王,他就是主席?!懊飨?,這三字不是職位,而是名字,一個東方偉人的名字。這個名字意味著公平、正義、信賴、希望和福祉。在中國革命發(fā)展進程以及人類歷史上,他不是路碑,也不是驛站,而是莽莽高原,巍巍昆侖。
再無雞啼。東方破曉,遠(yuǎn)處,香爐峰一峰獨秀,山嵐中的廬山一如仙境。
好懷念那個樸素真實的年代。好想過雞犬之聲相聞的生活。也想移民桃花源,與陶莊主為鄰。夜半聽雞梳綠羽,天明走馬入紅塵。村童近去嫌腥食,野鶴高飛避俗人。勞動先生遠(yuǎn)相示,別來弓箭不離身。
沒有"英雄"的日子,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我們會活得更自信,更淡定,更從容,也更純粹。
2012、08、06晨于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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