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酥餡兒鮮，外焦內(nèi)嫩，香氣四溢，餡餅這俊俏的模樣，總讓人垂涎欲滴。像我，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夫俗子，纏繞謀衣糊口幸福的小日子，無外乎忙忙碌碌一天工作后，和家人手捧一碗可口的飯菜，暖暖胃，暖暖心，幸甚至哉。
　　 饞餡餅，我曾不止一次向他人請教做法。
　　 有人說餡餅好做，搟圓面皮一張，填上餡兒，像包包子一樣包好，然后搟面杖案板上搟幾下，電餅鐺里一放，正反面一翻，幾分鐘妥妥滴。
　　 也有人說，搟兩張面皮，一張在下攤上餡兒，另一張覆蓋，兩張皮邊緣捏緊實，交給電餅鐺，即可靜候美味穿腸過。
　　 一一用心試過的我，只能膽戰(zhàn)心驚地加上不合時宜的后綴——兩種方法都行不通。人說成功大都個個相似，敗筆各有不同。我做餡餅失敗的地方不在包，也不在搟，而卡在烙的環(huán)節(jié)上。電餅鐺餡餅擋紅燈一閃一閃亮晶晶，美味的餡餅閃亮在想象中。我一手持竹鏟，一手扶把柄，端坐電餅鐺前，回想起剛才的那份忙碌：和面，調(diào)餡兒，雙腿比賽似地奔波，兩手更是沒一刻消停，為只為一盤色香味俱佳的餡餅上桌，眼前輝映著親人笑意盈盈的臉，告慰一天的忙碌，迎來幸福的安眠。正如汪曾祺老先生所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笨墒?，就在我腦海里遐想漫天之時，刺啦刺啦的聲音警報似地拉響?！皦牧耍欢ㄊ恰蔽异话驳卮蜷_蓋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頂著熱浪的熏蒸，我還是看到最不想看到的敗筆——露餡兒了。
　　 露了餡兒的餡餅多半還沒有熟，再烙是斷然進(jìn)行不下去的，除非不怕糊。復(fù)又轉(zhuǎn)戰(zhàn)到蒸鍋上，七扭八歪攤放在籠屜上，開火蒸，美味的幻覺早已消失大半。等開鍋看那如同剛淋浴過的餡餅，面癱似的橫臥著，挫敗感可想而知，“一碗人間煙火，”只能在難以下咽中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了。
　　 一次兩次，一次兩次，每次我那不爭氣的餡餅，都以露餡兒而中途夭折。至此，脆酥香餡餅的春秋大夢，只能在酣睡的囈語中進(jìn)行了。
　　 七月二十日傍晚，哥來電話說廣播通知，要立即撤離村子，洪水馬上就到。他冒雨把老媽和嫂子送到我車子上，讓她倆跟我來縣城避難，一個人還幻想著洪水若是不太大，趁機回家再看看，收拾收拾，盡量把損失降到最低點。我們都勸說哥哥一同來縣城。哥一頭把車插進(jìn)鬧鬧嚷嚷密密麻麻的車堆里，那里是離河較遠(yuǎn)地勢較高的臨時安置區(qū)的道路旁邊，長吁一口氣說只要把她娘倆安排妥當(dāng)，剩他一個人再無后顧之憂。萬一洪水來了，大不了開車就跑，最不濟(jì)也能游泳逃生。眼看“黑云如龍爪，白雨如博棋，”哥毅然鉆進(jìn)車?yán)?，關(guān)上了車門。窮家難舍，我明白，哥滿心惦記著那個家，祈禱那個小村莊化身諾亞方舟，于滔滔洪水中承載起大家的希望。
　　 就這樣，暴雨又毫不客氣地下了一天兩夜，直到把一望無際的田野變成一片汪洋大海。哥哥一個人困在路邊的車?yán)?，又煎熬一天兩夜?br />　　 期間，我們打了幾次電話，繼續(xù)勸說哥來縣城暫避。哥說困了有車，餓了鎮(zhèn)子上的飯店有飯，一點兒都不用擔(dān)心。也別老打電話，手機電量不足，沒地方充電。
　　 老媽的嘆息如同窗外的雨聲，一聲連著一聲，此起彼伏，無縫對接，聽得讓人心痛。嫂子歪在床上看抖音，注意力聚焦洪水泛濫的家鄉(xiāng)。我好像又回到了二零二零年疫情初期，整個人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糾結(jié)中，所有涉及鄭州暴雨的新聞，每條微信群里紅日點亮的消息，朋友圈中波濤滾滾的動態(tài)，睜開眼就刷，睡前繼續(xù)，刷到眼暈頭暈人也暈，面對鋪天蓋地關(guān)于暴雨洪水的報道，卻依然如同一個餓得太久的孩子，感覺消息餐飲不夠多不夠詳細(xì)。
　　 二十二日下午，哥來電話說一會兒就到我家小區(qū)了。嫂子和我急忙去了大門口，希望借此機會繼續(xù)說服哥留在這里。
　　 “這些都是從冰箱里拿出來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來水來電。你看，這速凍餛飩，快坨一塊兒了，或煮或蒸，能吃就行。下面還有一只雞，一包肉?！备缃舆^嫂子遞給他的幾把鑰匙，就從車上拎出一大包東西交給我，無可奈何地說。
　　 “衣服怎么回事兒？”我看著滿臉倦容的哥，發(fā)現(xiàn)他上衣幾乎濕到胸前。
　　 “趟水進(jìn)出的村子。沒事兒，快干了?！备绲皖^看了一眼濕漉漉的衣服，就匆匆鉆進(jìn)車?yán)铮敝刳s。他要在天黑之前，把車子放在安置區(qū)，再淌幾里地的水趕回家里。
　　 我們自然不想讓哥一個人涉水回去。哥卻堅信洪水已經(jīng)不再上漲，趟水回家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目送哥的車漸漸遠(yuǎn)去，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空。鋪天蓋地陰森森的烏云，好像老巫婆伸出的無情的魔爪，在冷漠地收割地面蔥綠的靈魂。
　　 回到家里，看著那一包又一包坨成一團(tuán)的餛飩，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煮肯定是不行；上鍋蒸，預(yù)估出鍋就是硬板磚；略微遲疑了一會兒，電餅鐺納入首選——烙。
　　 撕開包裝袋，我小心翼翼地把癱軟一團(tuán)的餛飩倒進(jìn)鍋里，盡量用鏟子壓薄攤平。電餅鐺呲呲作響，餛飩的皮和餡兒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真正的混沌世界，皮中有餡兒，餡兒中有皮，混沌一片，混沌成一個大大的圓圓的餡餅了。
　　 幾分鐘后，翻個面，再煎烤幾分鐘，一個又圓又大黃燦燦的餡餅就出鍋了。
　　 當(dāng)我把滿滿幾大盤外酥里香的餡餅端上餐桌，一家人圍坐一起，大贊今天的餡餅色香味俱佳，嫂子說真香！兒子說脆酥香！
　　 老媽牙齒不好，看我們吃得津津有味，也饒有興致地去了脆硬的皮，吃里面軟和一點的。
　　 聽著他們的贊美之詞，看著這一張張笑臉，再凝視一張張焦黃的餡餅，我回想起它最初的俏模樣——白白胖胖的，應(yīng)該在清香的湯中游弋沉浮?？墒牵Q飩做夢也沒想到，在洪水滔滔中，在電閘垂頭喪氣的日子里，它們?nèi)际チ吮疚?，抱團(tuán)取暖，把自個暖融了，暖化了，被電餅鐺略施小計，變成了圓溜溜的餡餅，擺放在餐桌之上。我做夢也沒想到，許多年一再挫敗的餡餅，居然以這樣的方式斬獲成功。
　　 外面的雨仍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陰雨霏霏的日子里，夜來得特別早。哥回消息說已經(jīng)平安到家了。恍惚之中，我仿佛看見白茫茫的大片水域，哥如同大海中的一葉浮萍，沒在齊腰深的洪水中，向著家的方向，嘩啦嘩啦，一步一步，涉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