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頭兒(小說)
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能當“官兒”。
孩子頭兒,我倒是當過。小時候,我特別淘氣。掉過冰窟窿,燎過柴禾垛,還給四毛的腦門上造了個大口子,縫了幾針,氣得我媽操起笤帚疙瘩要抽我。幸虧我爺攔得及時,笤帚疙瘩才沒落到我的屁股上。我爺對我媽說:“小小子淘氣點好,長大了能有出息。”我媽就說:“你老就慫慣他吧,還不得把他給慣壞了?”我爺去世以后,我爸比我爺還嬌慣我。因為我,我爸和我媽沒少吵架。我爸有理,他說:“四個丫頭片子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我老兒子得給咱家傳宗接代?!庇形野謸窝姨缘酶鼉戳?。12歲那年春天,我?guī)讉€小伙伴去村外玩,“嗖嗖”幾下,我就爬上了大楊樹。站在樹丫上,我沖下面的小伙伴喊:“你們等著,我給你們掏老鴰蛋!”我這一聲喊,驚動了黑老鴰。它突然沖出了窩,“呱呱”叫著飛上天空。我被它冷不防的叫聲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從大樹丫上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后腰疼得我緊咬牙,我命令四毛:“快去找我爸!”
我爸和媽都來了。他們連夜送我到縣醫(yī)院,又趕火車去了市醫(yī)院,跑了省醫(yī)院。走了無數(shù)家醫(yī)院,花掉了家里的全部積蓄,我還是成了殘疾。
我輟學了,整天貓在家里。我怕出去見人,怕見到四毛和那些小伙伴們。我猜想,他們一定會在背后笑話我這個“小羅鍋”。我爸看著我,為我發(fā)愁,長吁短嘆:“你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我媽抹著眼淚埋怨我爸:“老兒子有今天,都是你和咱爸嬌慣造成的。你們重男輕女,就差打塊板給他供起來了。咱倆活著還好辦,萬一哪天咱倆一蹬腿,誰來管他呀?”
我每聽到爸和媽說這些,心里就煩。“叨叨叨,叨叨叨,一天沒完沒了的叨叨,煩不煩。哪天你們真的走了,我也跟著去就是了?!?br />
我媽就摟住我哭?!芭?!呸!呸!兒啊,不許你說這話,好死不如賴活著?!?br />
我爸也附和著說:“對!你媽說的對。你不但要活著,還得給我活出個人樣來,要讓外人看看,我老兒子的腰桿是硬的,不彎?!?br />
我對我爸說:“你真能哄我開心,我的腦袋都快耷拉到地上了,還說不彎呢。”
我媽接茬說:“你爸說的沒錯。別看你腰彎了,但你人不能慫,要像個男子漢?!?br />
我記住了我媽這句話。走出家門,跟著我爸去了生產(chǎn)隊,我也要找活干。隊長看了看我,他說:“你是在給我出難題。我給你安排啥活?重活你干不了,輕活還沒有。再說了,咋給你記工分?你連半拉子也頂不上啊?;丶野桑丶茵B(yǎng)著吧。”
我狠狠地瞪了隊長一眼,扭頭回家了。
幾年以后,我爸突發(fā)腦出血,走了。四個姐姐,先后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媽,屋里一下子冷清了。我媽和我說:“老兒子,我去找過你賈二嫂了,讓他幫你踅摸個人。你也找個伴兒,成個家,以后我死了也就放心了。”
我跟我媽說:“就我這樣,誰家姑娘肯嫁給我?還是別費這個心了,我跟著你過,挺好的?!?br />
沒過幾天,能說會道的賈二嫂帶來一個大姑娘。人模樣長得俊俏,就是眼睛看不見亮。我一瞅就急了,小聲嘀咕道:“瘸驢配瞎馬,能過日子嗎?”賈二嫂的耳朵尖,聽完就不樂意了。她拉著那姑娘的手,沖我發(fā)了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個兒是啥德行?還挑肥揀瘦呢。要不是你媽求著我,我才不會管你的事呢?!?br />
我媽一看賈二嫂生氣了,忙給她賠不是,說小話:“他二嫂,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原諒你這不懂事兒的兄弟吧?!辟Z二嫂“哼”了一聲,拉著姑娘的手,“走?!睔膺葸莸某隽碎T。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相看過人。
渾渾噩噩過日子,一晃我就度過了少年、青年階段,步入了中年。我學會了“填大坑”“掐一”“斗地主”,也學會了“打麻將”。整天泡在麻將桌、牌桌上,天天也能見到錢。玩,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主業(yè)。我媽勸我停下手,別玩了。她說:“吃,喝,嫖,賭,抽,自古以來就不是正經(jīng)道兒。沾上這東西,會毀了家,毀了人的。”我不敢頂撞媽,但對她說的話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當成了耳旁風,依然我行我素。玩贏了,我揀便宜賣乖,故意氣牌友,哼著《追鋪》的曲調(diào),唱著我自編的詞兒,“錢沒了,你們的錢沒了……”鳳姐罵我:“你個該死的彎彎繞?!蔽页龜[擺手,“拜拜了,您吶!”出了屋,我的興奮勁就沒了。“啥彎彎繞,分明是罵我小羅鍋。咳,矮人一等啊。都怪當初沒聽媽的話,淘出了禍。不然,我也和四毛一樣兒孫滿堂了?!?br />
一轉(zhuǎn)眼,秋天又到了。那天午后,四毛來了。他告訴我:“昨天,咱白山村里來了位駐村書記,是帶著行李來的。年輕小伙,人長得挺帥氣?!蔽覍λ拿f:“這年輕人,上面準是有根子。他下來也就是做做樣子,鍍鍍金,過幾天就得上調(diào)了。不然,誰來這窮山溝干啥?誰來,都和咱沒關系。”
“叔,在家呢?”我倆說話間,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在呢?!蔽覑鄞鸩焕淼幕貞?。心里說:“這不廢話嗎?”
“你好!叔。”年輕人禮貌地伸出手來,先和我握了握手,又和四毛握了手。我一看,白白凈凈的小臉蛋,小頭發(fā)油黑,鼻梁上還架著副近視鏡,穿戴的特利整。“這是純粹的奶油小生?!蔽遗卸ā?br />
“同志,你是?”我冷冷地問。
“叔,我是剛來咱村的,叫柳青,您就叫我小柳吧。我住在村部,以后咱就是同一個村里的人了。”他說話倒挺隨便,語氣也很溫和,沒有一點拿捏的樣子。
“你就是新來的柳書記?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蔽壹僖夤ЬS他。
“叔,我到咱村里就要發(fā)揮點作用。我來以后,聽村長介紹了叔家里的情況,也翻看了你家精準扶貧戶的詳細資料。我又聽大伙說,叔的頭腦特靈活,反應也快。所以,今天我過來認認家門,看看叔,跟叔好好嘮嘮嗑兒?!绷鴷涍@話說得挺近乎,我聽著心里很舒暢,對他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變了。
四毛一聽人家是專門來找我的,便同柳書記打了個招呼,轉(zhuǎn)身走了。
四毛走了以后,我請柳書記進屋里坐。他進門看到了坐在炕頭的我媽,親切地問:“奶奶好啊?!?br />
我媽笑呵呵地說:“好!孩子,你快坐下嘮。”
柳書記坐到了炕沿邊。他對我媽和我說:“奶奶,叔,我今天來有兩件事兒辦。一是來認認咱家的門兒,認認奶奶和叔。二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兒?!?br />
“和我們商量事兒?”我質(zhì)疑地問他。
“對。我想給您指條賺錢的道兒,不知道您肯干不肯干?”柳書記說。
我媽一聽讓我賺錢,急著問:“啥道兒?適合你叔他干?”
“養(yǎng)羊。應該是適合我叔干的?!绷鴷泴ξ覌屨f。
我一聽養(yǎng)羊,腦袋晃得像撥浪鼓,急忙擺手說:“就我這身體適合養(yǎng)羊?可別和叔開國際玩笑了。再說了,我們家窮的叮當響,去哪兒弄錢買羊?拿啥買料喂羊?還有啊,這老話說:‘家趁萬貫,帶毛的不算’。你都看到了,我們家出氣的就我們娘倆,老的老,殘的殘,屋里只有四個旮旯,已經(jīng)窮掉底了。你還想讓我雪上加霜,連條活路都不留?這窟窿橋,我不會上的?!?br />
柳書記微微一笑,他又說:“叔,你家里沒有錢我知道,你沒有養(yǎng)過羊我也知道,家里的境況我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因為這樣,我才希望叔能養(yǎng)羊。叔的頭腦靈活,人也鉆全,這是優(yōu)勢。如果叔能用心干,這羊一定能養(yǎng)成。至于說羊的來源、養(yǎng)羊的技術,這些都不用愁,都包在我身上。羊,養(yǎng)賠了算我的。賺了錢,都歸叔。您看咋樣?”
“沒有這樣的道理。孩子,別看你叔人窮,身體還有殘疾,但我這人有骨氣,人窮志不短?!觐^挑子一頭熱’的事兒我不干?!蔽业木笃庥稚蟻砹?。
“叔,不是這樣的。我想啊,你老過去沒養(yǎng)過羊,心里一定有負擔。既怕養(yǎng)不好,又怕賠了錢。將心比心,不要說您,放在我身上也會這么想。所以,我小柳來給你老兜底,做后盾。剩下的,就是你老踏踏實實地干了。您說對不?”柳書記耐心地開導我,他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我媽從柳書記的話里聽出了門道,她給我使了個眼色,搶著對柳書記說:“柳書記,這條道真不錯。你叔他,能干。”
我見我媽已經(jīng)替我表了態(tài),無奈之下只好應承下來?!拔蚁仍囋嚳窗??!?br />
柳書記高興了,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叔,我敢說我沒看錯。憑著叔的智慧和能力,一定會在養(yǎng)羊事業(yè)上有個大發(fā)展?!?br />
送走了柳書記,我媽跟我說:“這年輕人好啊,說話實在,受聽。老兒子,人家要是真給你送來羊,你真得好好養(yǎng)呢。”
我說:“嗯,不然對不起人家?!?br />
同媽嘮了幾句嗑兒,我就忙著去收拾偏房了。騰出了地方,翻出了料槽。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羊進羊圈了。
第二天早上,四毛又來了。他問我:“昨天,柳書記和你都嘮啥磕了?”我就把柳書記如何動員我養(yǎng)羊,羊從哪來,都原原本本的給他講了。四毛聽完,很不理解地問我:“你,真要養(yǎng)羊?”
“老爺們說話,吐吐沫是釘。我既然答應人家了,就不能變,就得干了。整不好,我算白搭工,其他經(jīng)濟損失都得柳書記自己擔著。”我看四毛的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啥。
第三天晌午一過,我家院門外就傳來了“咩咩”的羊叫聲。我趕緊扶著媽往外走。媽問:“柳書記真把羊給趕來了?”
“應該是?!蔽乙贿吇卮?,一邊迎到大門口。眼瞅著3只胖乎乎的母羊撒著歡兒跑進了院子,后面跟著柳書記、村主任,還有一幫看熱鬧的人。
我媽摸著一只羊的腦門,喜歡得合不攏嘴。
“二嬸,這些羊都是柳書記自掏腰包買來的,夠意思吧?!贝彘L大光跟我媽說完,轉(zhuǎn)身看著我說:“老哥,你可要好好養(yǎng)啊,要對得起柳書記的一片心啊?!?br />
我拉著柳書記的手,眼睛發(fā)潮。柳書記微笑著說:“叔,別激動,往下就看你的了?!?br />
“放心吧,柳書記?!蓖ㄟ^說話、辦事,我已經(jīng)認定柳書記是個實誠人,他和我們農(nóng)民的心貼得近。我鄭重其事地向他表了態(tài)。他笑了。我媽對我豎起了大拇指,也笑了。
聞訊而來的四毛跟圍著羊看的人們說:“誰能相信,?!^兒’能一心一意養(yǎng)羊?瞅著吧,過不了幾天,那幾只羊就該有個羊樣了?!薄翱刹荒苓@么說,人家腦袋里有玩意,玩上凈贏咱錢了。就憑這腦袋,肯定能養(yǎng)好羊?!薄斑@3只帶著羔的母羊,一出手就是幾千塊呀!”“誰說不是呢,不費勁錢就來了,誰又能把他咋的?!比藗兤咦彀松嗟刈h論著我,我假裝沒聽見,樂呵呵地把羊趕進了羊圈里。
四毛看著我的羊,他眼氣。氣惱惱地問村長:“為啥只給他們家扶貧羊呢?”
“因為他和你不一樣。他身體殘疾,你殘嗎?他只有老媽,是貧困戶,你是嗎?再說了,這扶貧羊是柳書記用自己的錢買來的,他要送給誰,由他自己說了算。咋的,你也想讓柳書記給你買幾只?”村長一番話,說得四毛面紅耳赤,很不自在?!拔铱刹皇悄莻€意思?!彼q解著。
“讓我叔帶個頭,打個樣。等他積累了經(jīng)驗,取得了收益,大家再養(yǎng)羊,就會少走彎路,減少損失,快速發(fā)展?!绷鴷泴λ拿湍切﹪^的人說。
自從羊進了圈,就絆住了我的腿,拴住了我的心。東頭鳳姐是我的老牌友,那天早上又來喊我去前街打麻將。我繃著臉對她說:“沒看我在伺候幾個孕婦嗎,哪有閑心去扯沒用的。”見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鳳姐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說:“呦呦呦,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游手好閑的賭頭兒,睡醒一覺,就金盆洗手、學會干正經(jīng)事了?!闭f完,她扭頭走了。
我按照柳書記教給我的方法給羊喂料、飲水,認真觀察羊的生長情況。我起糞墊圈,收拾羊圈衛(wèi)生,天天都很忙。
有付出就有回報,那3只母羊在我的精心飼養(yǎng)下,肚子越來越圓了。
正月的喜慶勁還沒過去,我家又添了喜事。“1號”母羊(我按預產(chǎn)期,給3只母羊編的號)開始臥立不安了。我意識到:它要生產(chǎn)了。我趕緊給羊圈鋪上稻草,一溜小跑著回屋里抱被褥。我媽說:“老兒子這是要陪著‘產(chǎn)婦’睡了?!?br />
抱著被褥,我前腳進羊圈,我媽后腳也跟著到了。我說:“你還來干啥?!蔽覌屨f:“我不是怕你弄不好嗎?來幫你支支招,搭把手,興許能有點用呢?!?br />
“好,你在,我的心里就有底了?!蔽易焐虾蛬屨f話,手腳卻沒閑著。我找出了毛巾、肥皂、碘酒、剪刀、棉線,又取來只大鋁盆,舀了大半盆熱水。挽起棉襖袖頭,洗手消毒。一切準備就緒,我這個“老娘婆”就要開始助產(chǎn)了。
“不錯呀,叔都準備好了?!绷鴷涀哌M了羊圈??吹轿易龊昧藴蕚涔ぷ?,他很滿意。
“這么晚了,你咋還來了?”我問柳書記。
“叔,多晚我都要來。您頭一次給母羊助產(chǎn),又沒有一點經(jīng)驗,我的心放不下啊?!绷鴷涍呎f邊走到“1號”身旁,仔細觀察“1號”的反應。他轉(zhuǎn)身跟我說:“叔,從‘1號’的體形看,更加確定它這胎是高產(chǎn),估計得產(chǎn)3到4只羔?!?br />
“和那兩只羊比,它的肚子太大了,看著有些害怕?!蔽覌層行摹?br />
我們仨正在說話的時候,“1號”漸漸的安靜下來了,它順利地娩出了第1只羊羔。柳書記迅速戴上膠手套,麻利地操起剪刀,熟練地剪掉了羊羔身上的臍帶,用棉線系緊了臍帶頭,又在上邊涂上了碘酒,殺菌消毒。這一連串的動作非常熟練,一氣哈成,看得我目瞪口呆?!笆?,10幾分鐘后,它還要繼續(xù)生產(chǎn)呢,咱先喝口水,歇一會吧?!绷鴷泴ξ艺f。
此篇拙作是我在鄉(xiāng)下與年過半百的殘疾人養(yǎng)殖戶接觸、了解到的真實事例。許多年輕的駐村書記沉下心、邁動腳、舍出力,實實在在為老百姓辦實事,真辦事。心和百姓貼在一起,為脫貧致富做出了巨大犧牲和貢獻,深受百姓尊敬與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