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傻女(小說)
他們都叫我傻女。
其實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傻,我老公就說我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
我只是失憶了。除了最近幾個月發(fā)生的事,之前大幾十年的所有記憶就像被鎖在了一個忘記密碼的保險箱里,我越是想記起來,反而越是記不起來,而且越想還越會頭痛。不光記不得事,我好像連一些生活技能也喪失了,這導致我看起來確實有點傻。
我從來沒想過這么狗血的悲劇有一天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據(jù)老公說,我是在被高利貸追債的過程中不小心摔倒,后腦勺和一塊石頭親密接觸以后才變成這樣的。我曾問過他為什么我會欠高利貸,他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告訴我,說是因為我好賭。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我覺得他說的應該不差,因為直覺告訴我,自己以前可能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說說我的老公吧。我自打從昏迷中蘇醒,眼前就是這個自稱我老公的人。他叫耳薩,這名字聽著有點像少數(shù)民族的,但他說他是個正宗的四川漢人。他個子矮小精瘦,腦門上已經(jīng)禿成了m形,一張黃里透黑形狀不是很規(guī)則的臉上,一雙小三角眼暗淡無光,一張嘴又奇大無比,但就算嘴大也不足以包住他的那些很有原始氣息的齙牙。
我很懷疑我當初是怎么看上這么一個貨的?有一回我實在憋不住問了耳薩,他低下頭臉漲得通紅,囁嚅半天,才說是因為他堅持不懈地對我好,終于把我給感動了,才跟了他。這個說法倒也有可能,這貨別看長得不咋的,但通過這些天的相處來看,是個百依百順、有一百塊錢會給我花九十九塊的主兒。
耳薩有一輛小貨車,他說幸虧這輛貨車,他才能帶我一路從廣東逃到廣西,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一邊逃一邊攬活兒,混到現(xiàn)在倆人不光沒餓死,還租了個房子住。雖然房子很寒酸,但好歹是個固定的落腳點,我可以不用天天在貨車上顛來顛去。
不得不說,我確實還是有點感動的。我也許做過很多蠢事,就這樣這男人還能對我不離不棄,看來我上輩子也是燒過高香的。但是感動歸感動,我還是說不上喜歡他,甚至有時腦子里會很自然地跳出一些鄙夷他的刻薄話。每當這時,我就安慰自己,我想我們倆的相處方式可能一直就是這樣的,這也就是一種男女之間的常態(tài),一方做舔狗,另一方就會特別矯情。
“小美,看我給你買了什么?”
這個既讓我可憐又讓我鄙夷的男人每天回家都顯得很高興。他回來一般都會給我?guī)б恍┪覑鄢缘臇|西,這次帶的是鴨脖。我懶洋洋地勾了一下唇角,以示對他的贊賞。當然,他能從中看出我是喜歡的。我們有很多這樣變態(tài)的默契。
“好吃嗎?”他憨憨地看著我問,“今天有沒有不舒服?”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頓時反胃的感覺就沖著喉頭而來,我扔下鴨脖就沖向廁所!
是的,我懷孕了。
我剛蘇醒那段時間,耳薩就跟我說過,我以前一直很想要個孩子,可是那時他總覺得生活不太安定,有了孩子也不能給他(她)像樣的生活,想多奮斗幾年再考慮這個事。但是自從我出事,他就很后悔沒早點讓我有個孩子,他說萬一那時我再也醒不來,帶著這個遺憾離去,他一輩子都無法原諒他自己。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因為他說到孩子那一段,感情非常真摯。于是我們這一對逃命鴛鴦就開始了一件更瘋狂的事——孕育一個小生命。
孕育的過程不是很順利,我這個體質(zhì)好像不是很容易受孕,我們只好不停地嘗試。還好這個男人雖然丑,但一身“功夫”還是可以,所以我也樂于跟他嘗試下去??偹愎Ψ虿回撚行娜耍膫€月后,我終于有了懷孕的癥狀。
我在廁所吐得昏天黑地,耳薩在一旁緊張地問這問那,我覺得他聒噪得真像只烏鴉!我想我但凡有點力氣,都要把他轟得越遠越好。
早知道懷孕是這么遭罪的事,打死我也不要生什么孩子!我氣息奄奄憤憤地想著,感覺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愛小孩兒,當時我一定是腦子抽瘋才會有生孩子這種想法。
但是現(xiàn)在這顆種子已在我肚子里發(fā)芽,我想拔掉它都沒辦法了,畢竟我現(xiàn)在就像個“黑人”,哪也去不得。
好在,耳薩知道疼我。他總是想盡辦法緩解我的早孕癥狀,滿足我多變刁鉆的胃口,安撫我的情緒,家務事也一件都不讓我做,這讓我的整個早孕期變得不是那么難熬。租房的鄰居女人們,有真心羨慕實心夸贊的,也有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陰陽怪氣的。不過這些我都不是很在乎,我感覺自己可能向來比較我行我素,并不是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尤其是那些不好的看法。
時間就這樣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中,平淡和無聊的接力下,既漫長又短促地走過幾個月。這時,耳薩決定帶著懷孕七個月的我,回他的家鄉(xiāng)待產(chǎn)。
起初我是不愿意的,南寧呆得好好的,干嘛回窮鄉(xiāng)僻壤去。雖然在這里燈紅酒綠離我們這樣的人比較遠,但好歹生活便利。說得難聽點,萬一我生產(chǎn)時出了什么問題,醫(yī)院總是會救人的。但是耳薩很堅持,他說他們那里風景好,吃的東西都是純綠色無公害的,再說他們村還有一位很有經(jīng)驗的接生婆,縣醫(yī)院也有親戚……于是我終在耳薩的游說下,跟著他回了他的家鄉(xiāng)。
耳薩沒騙我,他的家鄉(xiāng)確實山清水秀,但是就算在我這個“傻子”看來,這里的貧窮程度也是很讓人心驚的。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還是黃泥墻的瓦房,黃泥院里經(jīng)??梢钥吹搅羰氐淖鎸O們相扶相攜地過著粗糙的日子。
耳薩家條件稍微好點,房子里外都是水泥墻,屋里也鋪了水泥地,窗戶比別人家的大。我有時躺在那張嘎吱響據(jù)說是我們婚床的雙人床上,聽著耳薩和他媽媽在廚房默默無聲地忙活飯,竟也會感覺歲月靜好。
耳薩還是每天早出晚歸,努力攬活兒賺錢,回來也還是會帶點好吃的給我,我有時會叫他分一些給他媽媽。偶爾他出嫁的妹妹也會帶著三個娃子回來小住,替只會說方言無法跟我溝通的她媽媽陪我,這為我填補了一些無聊日子的空白??粗」米蛹业娜齻€娃娃,我偶爾也會想象肚子里的小家伙會是什么樣兒,但愿不要像他的爸爸。
“小妹,為啥家里都沒有我和你哥的結(jié)婚照?”我有時不免疑惑家里連一張我們的合影都沒有。
“哦,都叫我哥帶去廣東了?!?br />
小姑子這么告訴我,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就只好這樣信了,好在我不是那種刨根問底一定要弄個究竟的人。放下那些想不通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也沒什么不好。
日子就在泡菜、臘肉、蒜苗、豌豆尖的滋養(yǎng)下,慢慢讓那些我一直嫌棄的平淡有了些滋味。等到樹上的酸柑子紅透的時候,我的“瓜”也要落蒂了。
那天是個晴冷的天氣,屋子前頭還帶著幾片枯葉的泡桐樹被風吹得瑟瑟作響,我也在床上疼得瑟瑟發(fā)抖。
“斬勁兒,斬勁兒!快露腦殼兒了!”滿臉皺紋、頭發(fā)花白的接生婆的聲音,隨著我意識的聚散忽近忽遠,我一次次努力把自己拉回來,再把積攢的微弱力氣一點點撒出。就這樣不知道多少回合之后,終于在最后的一聲嘶吼聲中,那個小東西被我擠出了體外。而隨著最后一次“沖刺”,我腦子里也有什么東西“咔”地打開了……
一個小姑娘放學回家,她走近那扇不愿走近的家門,聽到了繼母和父親“商量”讓她輟學的事。她哭著離開了家,坐上火車想逃離那一切,但火車好像永遠到不了她想去的地方……
畫面一轉(zhuǎn),小姑娘成了工廠女工。她混跡在大人的世界里,拿著微薄的工資慢慢滋長燈紅酒綠中的欲望……
像只孤雁一樣的女工被男員工欺負,一個小伙兒挺身救了她,于是小小年紀的她跟了那個小伙兒。小伙兒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他好吃懶做還總問她要錢……
渾渾噩噩的姑娘在小伙兒的影響下,動起了歪念頭,他們像一對吸血鬼,連哄帶騙吸食著那些老實巴交的可憐單身男人的血汗,甜頭由姑娘負責給……
“你給我生個孩子吧!”
那應該是老實巴交又長得丑的耳薩的聲音。
“哈哈哈哈!這大概是你講過的最好笑的笑話!告訴你,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死絕了,就剩你耳薩一個,老娘也不會跟你在一起!還生孩子?真是癩蛤蟆什么都敢想!”
“什么?幫你找個女人生也行?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就算你有一百萬,也未必有人肯!何況你還沒有……”
那個姑娘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多么生動啊,白眼翻出了天,皮笑肉還不笑,十二分的嫌惡寫在她的每一條皮膚紋理里面。
……
當我脫離生產(chǎn)的極度疲倦,從一系列荒唐的夢魘中徹底醒來后,我終于清楚地意識到,身邊這個男人,恰好就是那個被我踩在腳底的,我和賈小帥的那張最長期的“飯票”。
靠!老娘我這是被耳薩這狗東西給算計了。一想到他那張臉那一嘴黃齙牙,那副狗皮膏藥的慫樣兒,我竟然如他所愿給他生了孩子,我就恨不得拿把刀子捅了他!
慢著,耳薩不是爹死娘改嫁了嗎?那我現(xiàn)在呆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究竟他媽是怎么失憶的?
“哇……哇……”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打斷了那些從我腦袋里不斷冒出的問題,我很想扭頭看看這個橫沖直撞進入我生命的小東西,但屋子里的人聲又讓我克制住了這個念頭,我需要從長計議。
我得繼續(xù)裝傻。雖然恨之入骨,但我也怕這個間接被我害得去賭博,連褲衩子都輸?shù)暨€欠了高利貸的男人狗急跳墻,做出什么對我不利的事來?!吧怠?,現(xiàn)在是我最好的偽裝和武器。
主意已定,我“哎哎吆吆”地“醒來”,終于在耳薩關懷和興奮的目光注視下,看到了那個鉆空子來到這世上的孩子:紅紅的一團,皮膚光光溜溜,頭發(fā)還挺黑挺密,臉蛋兒也看不出來像誰。沒帶把兒,不過帶不帶,都改變不了成為一個苦命鬼的命運。
耳薩還是高興得不知所措,一刻也不想離開我和孩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謝謝你小美,我終于有孩子了!”還是那副沒出息樣兒,聽說看到孩子的那一刻,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來著。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邊“安心”坐著月子,一邊偷偷找我的身份證、手機,但是可惡的耳薩不知道把這些東西藏到了哪里,我怎么也找不著。有苦說不出,我就找耳薩的茬,每天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罵,就這耳薩還能笑得出來,我真是服了他。
還好有一點還算不錯——我沒把自己吃胖,要不然回到小帥身邊的時候,他該嫌棄我了。對比下,那團小東西倒是一點一點白胖起來,有時好像還會張著那張只有牙床的小嘴沖我笑,這讓我那已經(jīng)冷硬無比的心腸偶爾也會抵擋不住。但是我會提醒自己要清醒,這可是個油瓶子,我拖不得。
煎熬的一個月終于過去,我再也不想忍耐。這天出奇地冷,我下午偷偷藏好一把剪刀,等著晚上耳薩回來跟他攤牌。
我坐在開著電熱毯暖烘烘的床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冬雨,心里一陣兒冷一陣兒熱。娃兒今天也不安穩(wěn),總是會醒來哭幾聲,這讓我更是心煩意亂,果然是討債鬼,真恨不得打她幾下,不過我最后還是把奶嘴塞到她嘴里了事。
九點多的時候,耳薩終于帶著一身寒氣回來了。我等著他拿來噴香的烤紅薯,又把炭盆安排好,洗干凈手把娃兒抱去。被子下,我手里汗津津地捏著剪刀。
“我的身份證和手機在哪里?”
耳薩只是一愣,然后故技重施:“你又忘了?讓那幫追債的龜兒子給拿走了。咱先攢點錢,等過段時間我?guī)湍阊a?!?br />
“狗屁!是你欠了高利貸不是我!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怎么失憶的,是不是你下的黑手?”
耳薩沒有抬頭,他只是看著他的女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是!除了怎么失憶的,其它我都記起來了。好啊,耳薩,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本事,竟然讓老娘給你生了孩子!你這樣的狗東西,怎么配!”
耳薩終于抬起頭來,他的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冰冷得跟外面的黑夜一樣,這讓我要罵他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馮小美,這都是你欠我的。在你沒還清這筆債之前,你不要想離開!”
以前被我搓扁捏圓的慫蛋突然威脅起我來,這讓我的怒火戰(zhàn)勝了膽怯:“你這是犯法!我要去告你拐賣婦女,讓你這輩子都呆在監(jiān)獄里!”
孩子被我突然的歇斯底里嚇了一跳,猛地驚醒哭了起來,耳薩瞪了我一眼,趕緊站起來又是搖晃又是輕拍,好不容易才安撫好。
“你不是一直很聰明嗎?如果真的聰明你就識相點,好好把我的娃兒養(yǎng)好,到時我自然會讓你走?!?br />
我馮小美哪里在他耳薩這里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我蹭地一下把剪刀拿出來,沖著耳薩吼過去:“放你的狗屁!你要現(xiàn)在不放我走,我也不會讓你好過,還有那個小討債鬼,哪天我給你掐死,讓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些作死的話說完,耳薩好像旋風附體似地放下孩子,奪了我的剪刀,還給了我兩個大大的耳光。我才鬼哭狼嚎一會兒,已經(jīng)被他綁起來,嘴里還被塞了一塊孩子的尿布。隨后耳薩粗魯?shù)亟忾_我的衣服,讓嚎哭的孩子吃飽了奶,便抱著孩子去了其它屋,只把悲憤交加的我晾在了那張嘎吱響的床上。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胡亂地照在凌亂的床上,那團小東西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赫然躺在我旁邊,耳薩在床的另一邊安靜地看著孩子。
“你走吧!娃兒我會養(yǎng)。我只求你,如果娃兒長大一定要見媽媽,你就見她一回?!?br />
耳薩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了我的身份證和手機,然后給我松了綁。我拽出嘴里的尿布又想罵,但是腮幫子僵的根本講不出話來。
“我們的債就算一筆勾銷了。等下我送你去縣城。你如果想看看娃兒就再看一會兒?!倍_說完就出去了。
留下我一個人,就沒有了張牙舞爪的對象,我開始安靜地看著娃兒,看著看著我的心里就逐漸血肉模糊起來。
夜晚來臨,我終于離開那一切,登上了開往廣東的列車。
看夠了窗外的黑暗和燈火后,我還是忍不住打開手機里臨走前拍的照片,只一眼,眼淚和發(fā)脹的奶水便一齊奔涌而出,流向那個我再也看不清的搖籃。
(原創(chuàng)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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