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鼓樓(小說)
一
小胖跟我說的那座鼓樓在我們廠區(qū)的北面,以前很荒涼,后來廠子發(fā)展了,在那附近蓋了幾棟宿舍樓,現(xiàn)在還有人住,現(xiàn)在那鼓樓差不多快廢了,樓頂和樓座遇著大風天,就搖搖欲墜,下一秒似乎就要坍塌,可這十幾年來,卻又從來沒塌過,我認為可能是我們這里的風不夠大。
小胖說,前幾天刷小視頻,看見有個城市刮大風,屋頂都被吹走,墻皮滿天飛,人們看不清路,就地趴著,像一只只烏龜,一個巨大的廣告牌砸下來,屏幕里全是驚呼聲,我想把眼睛湊近一點看,結(jié)果屏幕變成了黑色。那風真大,要放在我們這,遲早得把這鼓樓吹塌。
說這話的時候,小胖正在喝酒,他搬了一箱啤酒到鼓樓上來,我們坐在臺階上喝酒。這是秋天晚上七點左右,天要黑未黑,能清楚看到對面的宿舍樓,很多人家里還是一片漆黑。三樓有一戶人家沒拉窗簾,能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在看電視,坐得很端正,旁邊放著拐杖,似乎隨時要站起來,有個老頭從房間里出來,站在老太太面前,那老太太隨手揮起拐杖就往老頭身上砸,老頭抱頭鼠竄,老太太追了一陣,無果,又坐下來看電視。
哥,你是不知道,那里風真的很大,我看見廣告牌砸下來,砸到了好多人身上。小胖說。
我對著瓶子喝了一口酒,說,你說的是哪里?
小胖沒有回答我,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
我和小胖從小就認識。我們在同一個小區(qū)長大,他家住六樓,我家住三樓。三樓是最好的樓層,不上不下。一樓太潮,每年三月,我們這里總是下雨,大雨小雨,綿綿不絕,一下就一個月。房子里總縈繞著一股霉味,柜子里都長了霉斑,衣服全毀了,霉星點點,怎么都洗不掉。那也不能扔了,照舊穿著,慢慢霉斑不見了,來年又是這樣。六樓太高,難得爬樓,到了農(nóng)歷六七月份,太陽直射,屋子就是一個蒸柜,推開門,噴出的熱浪,能將人掀翻。我家能住三樓,全因為我爸,在我七歲那年,我爸突然當了廠長。當年分房,廠里就給他分了三樓,他不肯,說這么多工人都住在低矮的平房里,他怎么能先住進樓房呢。幾個車間主任按住了他,說他身為廠長,每天睜開眼就要為廠里的事操心,要是睡得不好,那不得影響工作。七勸八勸之下,我爸接受了他們的好意,帶著我們住了進去。新家很漂亮,墻刷得粉白,頭頂上白熾燈,吊扇都裝好了,最貼心地是,還在客廳擺了一臺電視機。
住進新房,我很孤獨。我爸和我媽每天都有工作,特別是我爸,有時候幾天不回家。我原來的小伙伴們也都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們搬去了哪里。暑假的時候,我只能一個人呆在家里看電視。我家的大門,有兩層,里面是木門,外面是鐵門,從鐵門的柵欄里,可以看到上下樓的人。我媽跟我說,每天要把門關好,那些上樓下樓的人,經(jīng)過我家時,總是好奇地瞟上幾眼,有些裝作目不斜視的,其實也在偷窺著我家。所以,我家大門時時都是閉著的。
我媽去上班后,我就將木門打開,把鐵門關著,有一回,小胖經(jīng)過我家門口,他趴在我家鐵門上,問我看什么電視。我告訴是《小龍人》,一個小孩子找媽媽,總是找不到,在找的時候,遇到了幾個好朋友,那些好朋友也不做暑假作業(yè)了,就一起幫他去找媽媽。小胖兩手抓著鐵柵欄,兩只眼睛因為臉上的肥肉的擠壓,變成了一條縫,他用力睜著眼,嘴里嚷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我就把他放了進來,一上午,他就坐在我家客廳里看電視,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拉開冰箱,里面有一塊西瓜,那是我家昨天晚上吃剩的,我把西瓜拿出來,和小胖分吃了。
以后的每天,等我爸我媽上班去了,我就將小胖放進來看電視。后來《小龍人》看完了,暑假還沒完,小胖跟我說,他知道有一個好玩的地方,問我去不去?
我們走下樓,天很熱,太陽對著我們的頭頂曬,腳下的柏油路都要溶化,臉上身上全是汗,走到三區(qū)的宿舍樓時,小胖站在樓下狂喊“陳小艷”,六樓的一扇窗開了,一個小女孩探出了頭。小胖叫那女孩下來。小胖跟我說,那是他妹,認的,等下跟我們一起去。陳小艷個子很矮,頭發(fā)枯黃,像秋天的豆莢,但她聲音很大,看見我一點也不認生,問小胖我是誰,小胖說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去根據(jù)地玩。我們穿過長長的廠區(qū),就看見一座塔樓,有六層樓房那么高,正站在陽光下。小胖說,那叫鼓樓,有好幾百年了,以前沒有手表,就是靠人敲鼓,告訴大家?guī)c鐘了,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他爺爺告訴他的,他爺爺是本地人,后來靠招工進了廠,不像我,都是從外地遷過來的,還保留著外地的口音。
我們進了鼓樓,里面很陰暗,似乎一張門就將暑氣全部擋住了。我們一起往上跑,跑著跑著,就到頂了。我們站在頂樓上,可以看到我們的廠子,像一只巨大的怪獸躺在地上。小胖告訴我,怪獸的眼珠子那里是我們的學校,還有最中心那里,是運動場,我跟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在烈日下,一切都很安靜,路上沒有一個人,似乎連風都停了,我看了一陣,也沒看出明顯的區(qū)別。小胖說,你仔細看,那里有個門,就是我們學校的大門,我經(jīng)常去爬,門上有鐵鉤,老掛我的褲子。我仔細看了看,看不清他說的門,就是一樣的水泥地。我們在鼓樓里瘋跑,跑了一陣,就從上面朝下扔石頭,石頭掉下去,砸在地上,碎了一地。陳小艷站在我的旁邊,問我叫什么名字,為什么長得這么瘦,還讓我第二天去她家,她媽媽在樓頂栽了黃瓜,等她媽去上班了,就去偷給我吃。我說好,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黃瓜是怎么長的呢。小胖說他也要吃,陳小艷氣鼓鼓地說,你就知道吃,都這么胖了還要吃。小胖沒說話,朝空中飛了一個白眼。我們玩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就要回去了,回去的時候,背對著太陽,就像追著自己的影子在跑。
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摸進門,看見我大姑和我爸坐在客廳里,我媽正在廚房燒菜。大姑看見我,親熱地叫我,大軍回來了,快過來讓大姑抱抱。我剛想走過去,卻見我爸眼睛一瞪,說,大人有正事,小孩子走遠點。
我并沒有走遠,而是溜進了廚房,我媽正在炸帶魚,鍋里油星四濺,她的臉上全是汗,我偷偷捏了一塊帶魚放進嘴里,我媽敲了我一下,叫我出去,別搗亂。我溜到客廳,找個角落看小人書,我爸和我姑沒有注意我,依然在說話。
我姑:哥,你能不能把我調(diào)到別的分廠,我是真不想在翻砂廠干了,累不說,對身體也不好,每天下班,身上沒一根干紗,臉上,鼻子里全是砂子。哥,你能不能把我調(diào)到2921廠呀?
我爸:大妹,現(xiàn)在哪個廠都是人有多,你能有班上,就不錯了,別挑三揀四。
我姑:我不是來求你嗎,你是我親哥,你看著我每天像個泥人一樣,你心里舒服呀?
我爸:你怎么就說不聽呢,翻砂廠和2921不都是工人階級的廠子嗎?
我姑:是工人階級不錯,可工人階級也分三六九等……
我爸:你胡咧咧啥,我告訴你啊,大妹,你就安心呆在翻砂廠。
我姑沒再接茬,她猛地站起來,狠狠地看了我爸一陣,眼睛里突然流淚,她用手背去擦,手背上留下一串灰色的印子,我姑轉(zhuǎn)身就往外走,拉開我家的鐵門,“呯”地一聲關上,嚇了我一大跳。我媽從廚房跑出來,一邊口里喊著“大妹,吃了飯再走……”,一邊追了出去。我爸坐在客廳,左手扶著額頭,不停地嘆氣。
過了一陣,我媽回來了,我爸抬眼看她,我媽說,大妹哭著走了,我怎么都勸不住,老李呀,不是我要干涉你的工作,今年2921明明有幾個指標,你怎么就不能把大妹調(diào)進去呀?
我爸:你懂啥,這幾個指標,全廠的人都在盯著呢,我要是讓大妹進去,職工們會怎么說我,我還有什么威信,我還怎么開展工作……
我媽:那好,我不管你,可我告訴你,那是你親妹。
第二天,小胖帶著陳小艷一起來到我家,我讓他們吃雪糕,然后,他們帶著我一起去了陳小艷家。她家的樓頂上果然栽了黃瓜。陳小艷給我們摘黃瓜吃,小胖吃完一根,又要,陳小艷敲了他一下,又遞給我一根。黃瓜還沒吃完,就聽見門響,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看見我們幾個,愣了一下后,指著陳小艷大罵“你個婊子養(yǎng)的東西,你帶人到家里來吃黃瓜,你不曉得那是要做菜吃的……”,邊罵邊操起鞋子就要來打陳小艷,我剛準備去攔,那女人看到我,換上了一副笑臉:“原來是李廠長家的公子來了呀,早說嘛,快吃快吃,家里還有,你看,你看,小李公子長得可真俊呀……”
我和小胖從陳小艷家里出來,外面的太陽很大,曬得我倆蔫兒巴雞的,小胖告訴我,那是陳小艷的后媽,她親媽在生她的時候就死了。她后媽對他不好,經(jīng)常打她,還不給她飯吃。將來,我一定要娶小艷,讓她過上好日子。小胖站在太陽下,揮著拳頭喊著,胖臉上全是汗。
我默默地聽著,無精打采地往家走。
二
陳小艷來找我,她趴在我們班的窗戶邊上叫我的名字。班上的同學開始起哄,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的臉開始發(fā)燒,低著頭跑出來。陳小艷和我同歲,今年都二十,我和她還有小胖都在同一所大專讀書,這也是我們廠里和高校聯(lián)合辦的大專,廠里的子弟考大學無望后,就在這里讀書。
陳小艷的身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一絲小時候的氣息了,她個子很高,發(fā)育得很好,胸脯鼓鼓的,特別是小時候那一腦黃毛,已經(jīng)都變成了青絲,她只用發(fā)帶將它們隨便扎起來,就特別好看。
陳小艷最近經(jīng)常來找我,有時叫上小胖一起,有時候不叫,最近幾天,不叫的時候多了起來。去看電影嗎,小艷問我。小胖去嗎?我問。小胖他們班有集體活動,去不了,小艷說。
電影院在學校的大禮堂里,五塊錢一張票,沒有爆米花,也沒有可樂,就是純看電影。燈黑下來時,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些怪物,到處亂爬,爬著爬著,就鉆進人腦里,控制著這個人去做壞事,甚至去殺自己最愛的人。
看到一半時,我感覺陳小艷的手伸過去,拉住了我的手,我想掙脫來,終究掙不了,就任由著她握著,握了一陣,我反手抓住她的手,她似乎笑了一下,在黑暗中,我看見她的白牙晃了一下。
看完電影,我送陳小艷回家。去她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廠里的公園,我拉著她的手,進了公園,到處都很黑,但站一陣,又能看清,我們找了個長凳坐下來,她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聞到一陣香味,也不知道是從哪里飄來的。
我們在公園里坐了很久,月亮沿著樹枝升上了天空,將銀輝盡泄大地。天已經(jīng)很晚了,我送陳小艷回家后,我就回了自己家,打開門時,家里很安靜,有隱約的啜泣聲從我媽房間里傳出來。我輕手輕腳回到自己的房里,也沒有開燈,我把自己扔在床上,剛才那股子興奮勁不知去了哪里,黑暗中,我握緊了拳頭,過了一陣,又松開了。
三
太陽早已落盡了最后的余暉,月亮爬上了天空,我們將半數(shù)的啤酒灌下了肚子。鼓樓是真的太舊了,風一吹過,嗚嗚作響,甚至能感覺到一絲搖擺。我說,要不要換個地方喝,今天有風,這鼓樓能不能挺?。啃∨终f,挺得住,這么多年,不也沒塌嗎?來喝酒,你今天喝得太少了,我都喝了五瓶了,你一瓶還在那里晃蕩。
一群老太婆們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幾個人抬著一只巨大的音箱,后面拖著長長的電源線,她們穿著紅的綠的絲綢裙,手上拿著紅綢扇,“嘩啦”一聲打開,“嘩啦”一聲合上。一會兒,音樂響起來,老太婆們排好隊,拿著扇子,開始手舞足蹈,一會雙手向上舉,一會兒旋轉(zhuǎn)起來,這讓我想起了風中的荷葉,風一來,頭一低,風一去,頭一昂。
小胖說,這老太太們真舒服,班也不要上,月月拿著幾千退休金,白天去公園里瞎逛,舉著絲巾拍照,晚上就跳廣場舞,不知多舒服。對了,你媽現(xiàn)在怎么樣?
我說,就那樣,精神時好時壞,每天吃一粒帕羅西汀,能睡,白天睡,晚上也睡,醒了就唱紅歌。歌詞記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記得我,看見我就縮成一團。開始的時候,我很自責,不知怎么就傷著我媽了,后來,我想清楚了,我媽怕的不是我,是我爸,誰讓我和我爸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她把我認成我爸了。
小胖說,哥,你恨你爸嗎?
我說,以前恨,恨他打我媽,他下手狠,隨手抄起東西就往我媽身上砸,有一回,砸斷了我媽一根肋骨,我媽忍著去醫(yī)院,還給醫(yī)生扯謊,說是自己摔的。這幾年,我不恨他了,他被撤了職,又被關了幾年,外面那個女人也離開了他,他現(xiàn)在沒退休金,家里人誰也不認他,也算得到了報應。以前我總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揍死他,可后來,他被放出來后,有一天我在廠里遇著他了,臉色臘黃,頭發(fā)也半白了,我的怒火一下子就泄了,只覺得怏怏不樂,沒有一點報復得逞的快感。
廣場上的老太太們換了新歌,大音箱里傳出“嘶嘶”的電流聲,刺得人耳朵疼,老太太們渾不在意,依舊擺著扭著。過了一陣,音樂似乎換了節(jié)奏,音箱里傳出的音調(diào)很熟,我凝神聽了一陣。
……
讓我們一起搖擺
一起搖擺
忘記所有煩惱來一起搖擺
……
聲浪變得很大,老太太們舞得更熱烈起來,似乎隨時要朝我們掀過來,把我們和這鼓樓埋葬在一起。
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接了,是我家保姆打過來的,說我媽又犯病了,在家里砸東西,讓我過去一趟。小胖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有點累,想回去睡覺,我問他回不回,說天有點晚了,早點回去,再說今天風挺大的。小胖不肯,讓我先回去,他想再坐一會。
我轉(zhuǎn)身下了鼓樓,從跳舞的老太婆身邊經(jīng)過,低頭哈腰地閃過她們隨時伸過來的手和腿,我走過廣場,正準備拐上另一條路,只聽見“嘭”地一聲巨響,嚇得我蹲在地上,抱住了腦袋,耳朵“嗡嗡嗡”地亂響,什么都聽不見。過了不知多久,才聽見到處都是哭喊聲,我回頭一看,鼓樓塌了,不知道砸了多少人。我的身體開始搖晃,跌跌撞撞往前跑,扒拉開人群,沖到鼓樓下。
小胖被氣浪掀在水泥坪里,眼睛閉著,嘴角開始冒血,我蹲下叫他,打他的臉,讓他別睡著,小胖盯開眼,看見是我,他開始笑,說:“哥……別……別鬧了……哥,你啥都好,就是膽子小……我跟你說,你給小艷錢,那是害了她……她拿回去就被那男人搶了,轉(zhuǎn)身就輸光……你看我,我……我直接給他一板磚……多好……”
“小胖,別說話,救護車就要來了……”
“哥,我……我……不行了。你……別難過啊,你……也……別告訴小艷啊……張家口的風……真大啊,風一來,人就直搖晃……我一板磚……就把他干趴下……”
一剎那,我似乎什么都聽不見,只有呼呼的風里傳來“……搖擺……盡情搖擺……”
慢慢地,那聲音也淡了下去,終于什么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