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我家三代鐵路人(散文)
在我的印象中,鐵路制服是父親一輩子的標配,雖然多次換裝,但始終以深藍為本色。直到女兒參加工作站在我跟前,才感到有些驚訝,什么時候鐵路制服變成淺色了?
“媽,我家三代鐵路人,好比火車動力“三步曲”,外公代表蒸汽機車時代,你代表內(nèi)燃機車時代,我代表電力時代,也就是高鐵時代。過去鐵路設備設施落后,站車環(huán)境不好,要求鐵路制服耐臟耐磨耐洗耐穿,面料顏色深,不透氣,也不美觀?,F(xiàn)在就不一樣了,高鐵環(huán)境干凈整潔,服務質量不斷改善,穿淺色輕便的制服,與潔凈的站車環(huán)境協(xié)調搭配。在人群中,視覺效果好,旅客一眼就能看到我們。鐵路制服跟警服一樣,與時俱進,帶人性化。”
我覺得女兒說得有道理,撫摸身上的制服,過往的畫面歷歷在目。心頭五味雜陳,泛起一圈圈漣漪,既有深藍的懷念,也有淺淡的欣慰,還有藏青色的驕傲。
蒸汽時代:鐵路制服油黑發(fā)光
我是被父親半哄半騙從老家?guī)У较嫖鳎殡S著火車汽笛聲長大的。年少時,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匆匆忙忙,風雨無阻,很少有時間陪伴我和母親,甚至跟我們說話都惜字如金,點到為止。
為了省電,我在家只能用8瓦的白熾燈寫作業(yè)。母親常常湊近我“借光”趕針線活,一邊縫縫補補,一邊念念叨叨。我很不習慣。尤其是從她手中帆布工作服里散發(fā)出濃烈的機油味,令我陣陣反胃,總想把母親從身邊趕走。
母親盡量討好我:“馬上就好。你爸明天要穿這件衣服上班,不能耽誤?!?br />
“媽,我爸是干啥的?”
“跑車?!?br />
“什么叫跑車?”
“嗯,跑車就是——”母親被問住了,放下手里的活,想了好久才說:“就是添乘,火車開到哪,你爸就要跟哪,出了事故由他負責?!?br />
母親是個文化不高的家庭婦女,能這樣解釋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開始心疼父親起來。難怪他工作服磨得油黑發(fā)亮,到處是補丁,下班回家哈欠連天,老是睡不夠。原來他上班要拼命奔跑,追趕火車?;疖嚺芏嗫欤偷门芏嗫?,火車跑多遠,他就得跑多遠,萬一出事故,他要挨板子?這叫什么工作?他追火車干嘛?我在心里連打好幾個問號,發(fā)誓一定好好讀書,將來掙錢養(yǎng)家,讓父親早點回家歇息。
一天放學,我忘記帶鑰匙,母親又不在家,只好去機務段檢修車間找父親。父親蹲在車間大門口,用木棍在地上寫寫劃劃,跟人交頭接耳。陽光下,他身上的鐵路制服洗得泛白,上面殘留的塊狀污漬大小、深淺不一,好像我書包里用藍黑墨水胡亂涂鴉過的作業(yè)本。
車間里鬧轟轟的,一派緊張繁忙的陣勢。各種不知名的機器設備在運轉,金屬的撞擊聲,釘錘的敲打聲,齒輪的摩擦聲,還夾著響亮的哨子聲,工人的吆喝聲。
我連叫幾聲“爸爸”,他都沒聽見,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我,驚訝地問來意,抬腕看一眼手表,說:“快鳴笛了。”意思是,不能提前下班,要等工廠汽笛拉響后才能走。
“爸,你今天又跟火車一起跑回來的嗎?”
父親愣住了,沒反應過來?!啊疖囈黄鹋堋鞘裁匆馑??”
“就是跑車呀,聽我媽說的?!?br />
“哈哈哈!”父親爽朗地大笑起來。
這時,一個叔叔呼哧呼哧地跑過來,“唐工,腰動拐腰可以出庫嗎?”
“腰動拐腰不行,動動拐腰可以。明天拉腰動拐出去跑跑,看看行走部究竟問題出在哪里。”
“嘚吶!”旋即,又屁顛屁顛地跑了。
什么?明天還要跑?火車是鋼鐵大俠,難道父親的腳板比哪吒的風火輪還跑得快?
父親見我站在原地發(fā)懵,腦袋一偏,“跟我來?!闭f完,拉著我走進車間。
車間里,黑乎乎的蒸汽機車像一頭生病的老牛趴在股道溝上,渾身上下冒著熱氣,又是喘息,又是打噴嚏。工人師傅們都圍著它一頓忙乎。
父親邊走邊跟我講解蒸汽機車作功原理,熱能是如何轉化成動能的。還打比方說自己是專門給火車治“病”的醫(yī)生,叫工程師?!芭苘嚒辈皇峭讲礁疖囐惻?,而是隨機車觀察運行情況,診斷故障原因,回來再考慮怎么維修。當時沒有現(xiàn)代的精密儀器檢測,沒有現(xiàn)成的理論作指導,技術人員要跟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密切配合,邊實踐邊摸索,通過“望、聞、問、切”積累經(jīng)驗,制訂對策。交流時為了避免口誤,借鑒部隊軍事術語,將阿拉伯數(shù)字中的0讀“動”,1讀“腰”,7讀“拐”。這樣一來,編號為0071的機車讀“動動拐腰”,編號為1078的機車讀“腰動拐捌”。
原來如此!
從那天開始,我對父親,對火車,對鐵路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經(jīng)常在父親書房里找書、翻資料,看不懂就纏著父親問這問那。
多年以后,我以父親為原型,撰寫一部反映老一輩子鐵路人艱苦奮斗的長篇小說《暗香》,中間涉及好多鐵路專業(yè)知識,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積累的。
我的小學同學黃衛(wèi)紅年年免交學雜費,班主任老師說她享受鐵路烈士遺孤待遇。我問父親什么是“鐵路烈士遺孤”?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鐵道兵修‘三線’開山劈路犧牲不少人,有的夫妻都在爆破事故中雙雙遇難,尸骨埋在鐵路兩邊山坡上。國家有撫恤政策,不能讓烈士后代受委屈,所以享受一些待遇。每次火車經(jīng)過那些地方,我都要司機拉響汽笛,向修路英雄致敬。不能忘了他們啊。”
有一天,父親渾身上下濕漉漉地回來,臉色煞白,牙齒打架。他的徒弟說,今天路上機車出故障,制動不靈,脫軌后沖進路邊水塘。師傅險些丟了性命!母親驚得目瞪口呆,眼淚奪眶而出。父親什么也沒說,晚餐把家里半瓶地瓜酒喝得一滴不剩。第二天穿上補丁打補丁的工作服,又去上班了。
機車脫軌是怎么沖進水塘的?父親又是怎樣脫險的?我無從知曉,只能事后腦補,現(xiàn)場肯定比奧斯卡災難大片的鏡頭還要驚魂。不知道父親一生有多少這樣的經(jīng)歷,不知道那個年代有多少人抱著犧牲精神投入鐵路建設。但我很清楚,父親的鐵路情懷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滲入我的身體,入骨,入髓。
內(nèi)燃時代:警服與鐵路制服同輝
在青春叛逆期,我跟父親發(fā)生過一次激烈爭吵,起因是我撕毀了鐵路招工分配《通知書》,不愿意進機務段工廠當學徒。
我并非怕苦怕累,而是生性好靜,怕喧鬧,一心想依靠搖“筆桿子”謀生吃飯,工廠那種環(huán)境讓我無法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讀書寫字。
父親潛意識覺得鐵路工作穩(wěn)定可靠,很多人巴不得能端上“鐵飯碗”。他拿我無可奈何,只好妥協(xié),答應我換工種。
于是,我得意洋洋地參加鐵路公安分局招考,順利地穿上了警服。
事后,父親得意地說:“你穿警服照樣姓‘鐵’,跟我還在一個鍋里攪馬勺嘛?!?br />
二妹、三妹相繼長大,都進入鐵路單位,這肯定跟父親脫不了干系。接下來,我們?nèi)忝脩賽劢Y婚,對象都在鐵路部門工作,這種默契是否受父親影響,不言而喻。就像路徵的含義一樣,全家老小都知道,不用查資料,問別人。
多年以來,鐵路制服是一家人的常服,鐵路發(fā)展變化、火車調圖提速、春運客流漲幅,都是一家人經(jīng)常交流的話題。
全國鐵路點多線長,素有“高(高度集中統(tǒng)一指揮)、大(大聯(lián)動運作機制)、半(半軍事化管理)”之稱。通俗一點說,火車輪子每天24小時在運轉,一年365天不消停。作為鐵路人,必須適應這種工作特性,連生物時鐘都得跟上火車輪子的節(jié)奏。我對此感觸頗深。
通常情況下,節(jié)假日是鐵路人財物運輸?shù)耐?。父親與家人聚少離多,早已見怪不怪。我們?nèi)忝玫墓ぷ鲉挝环謩e在三個不同的城市,三對夫妻都兩地分居,孩子們在各地開枝散葉。對很多人來說,這簡直不可思議。一家人過年吃團圓飯是一件令人奢望的事,必須經(jīng)過多次預約才能成功。有時候一個家庭只能派一個代表參加聚會,大家風塵仆仆地趕來,聆聽父母千叮嚀萬叮囑,抹干凈嘴邊的油水,又匆匆忙忙去趕路。盡管如此,沒有人抱怨,沒有人當逃兵。種子一旦掉在理解的沃土上,幸福之花向陽盛開,一茬接一茬。
父親中風病癱十二年,母親怕拖累我們,獨自咬牙撐起家庭重負,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
我最怕看母親的眼睛,她老是盯著我問:“你還有多久退休???”我揣著明白裝糊涂,違心地搪塞她:“快了,等政策放開了,我就提前退休?!迸R行時,母親心情又變了,再三囑咐?!凹依镉形遥惴判陌??!?br />
于是,我跟母親常常報喜不報憂。京九鐵路南段剛開通時,經(jīng)常遭遇洪水沖擊,路基翻漿冒泥,險象環(huán)生。
有一次,河源地區(qū)連降暴雨,鐵路被迫中斷。鐵路總公司向我們單位借調懂攝像的宣傳干部參與救援,采集視頻資料,給指揮部提供依據(jù)。我奉命乘救援列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受災現(xiàn)場,塌方地點離義合車站不遠。
為了全面客觀地反映事故全貌,我扛著攝像機深一腳淺一腳進入中心現(xiàn)場,跳下鐵路護坡,仰拍已經(jīng)懸空的鋼軌。
拍完后,發(fā)現(xiàn)身體無法動彈,四周泥土松軟下陷,雙腳拔不出來,泥漿從腿部很快漫到腰間,泥石流從護坡上面一個勁地往下灌沖。如果不盡快離開,很可能被砸傷,或者被活活淹埋。
我擔心手里的錄相資料被毀,高高舉起攝像機,大聲喊道:“快來人啊!快來人?。 ?br />
正在附近搶險的施工人員聞訊趕來,接過攝像機,遞給我一根圓木樁?!翱欤】毂ё∷?!”大伙七手八腳,連拖帶拽把我救出來。
我抓緊處理完錄相資料,像泥猴一樣非常狼狽地站在運轉室更衣間,身上多處被石塊劃開血口子,火辣辣地刺疼,但沒有哭。想起父親當年從水塘里脫險那件事,我也不能認慫。
高鐵時代:鐵路制服為祖國添彩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因為女兒工作問題我大傷腦筋。她大學畢業(yè)后進入鐵路部門動機不純,以為鐵路職工憑一張免票走南闖北很過癮。直到她工作一段時間后才知道鐵路管理非常嚴格,加班加點是家常便飯,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時刻要繃緊“安全第一”這根弦,這些對獨生子女來說是個嚴峻的考驗。她思想上有過動搖,也有過焦慮。問題不解決,我怕她腦袋里飛出個什么妖蛾子來。
這次出差要路過她工作的地方,想借機會跟她聊一聊。
剛見面,她就興沖沖地告訴我,已經(jīng)獲取了國家經(jīng)濟師資格證,現(xiàn)在開始專心攻讀外語。
我故意責怪她:“你現(xiàn)在是工人不是學生,拿證有啥用?”
“媽,你不懂。”
“誰說我不懂?鐵路對外語要求不高,你原來的基礎夠用了。當務之急要專心搞好本職工作?!?br />
“不對。現(xiàn)在高鐵都走向世界,修到非洲去了,鐵路與世界的交流越來越多,我不學好外語怎么適應工作需要?”
“你怎么會這樣想呢?”
“是外公的話提醒我了。外公生病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他,他拉著我的手說:‘我這個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一輩子只會修蒸汽機車和內(nèi)燃機車,對高鐵一竅不通。還是你比我強,從城市軌道管理專業(yè)畢業(yè),又在高鐵車站工作,是響當當?shù)蔫F路專家,真好啊!以后我拜你為師,好好教我,怎么樣?’媽,外公退休好多年,病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哪里還能跟我學高鐵知識?他這樣說,分明在暗示一代要比一代強,鼓勵我有出息唄。你說,我能讓外公失望嗎?”
這丫頭,害得我瞎操心!都說隔代親,這回我信了。
接著,女兒把自己將來的打算告訴我,有目標有行動,滔滔不絕,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我家第三代鐵路人正在茁壯成長,這是一件多么令人鼓舞的事!
惜別女兒,高鐵載著我在廣袤的大地上風馳電掣。窗外,一道道風景掠過,淡藍色、淺灰色、純白色、藏青色,還有黃馬褂……格外親切,分外靚麗。
此時此刻,車輪與鋼軌擁抱,列車與大地親吻,我和我的祖國通過鐵路紐帶緊緊連在一起,我們同呼吸共命運,奔向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