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范仲淹不到鄧州任職，如果沒有好友滕子京的《求記書》，也許就沒有千古流芳的《岳陽樓記》。《岳陽樓記》的誕生似乎是一個偶然，但又是一種必然。必然性寓于偶然性之中，這是哲學范疇中的一個真理。即便上邊兩個假設成立，沒有《岳陽樓記》，但范仲淹的憂樂觀和出類拔萃的文采還會以另外的形式表達出來。因為，外因畢竟是變化的條件，而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據(jù)。范仲淹靈魂中已有的東西，只要有激發(fā)的因素，肯定會迸發(fā)出來。只是在鄧州生發(fā)出這篇文章更加出彩。這當然應歸功于內外因的共同作用。
　　 本文試圖從主客觀兩方面，以及它們的相互作用來闡述《岳陽樓記》誕生的因由。
　　 范仲淹的高祖、曾祖、祖父及父輩，均是博學多才很有作為的人物。范家世代官宦，是名門望族。但范仲淹姍姍來遲，在他降臨塵世時，范族已經(jīng)家道中落。范仲淹之父范墉和妻陳氏生有四子。陳氏卒，范墉娶謝氏，又生范仲淹。范仲淹二歲，還沒來及感悟和繼承范家的風范，父范墉就撒手人寰，母親含辛茹苦帶著他艱難度日。母親溫良勤謹賢淑的性情，深刻地烙印在范仲淹幼小的心靈中。常說，三歲看大。在他性格形成的關鍵時刻，母親良好的影響起到了定向作用。特別是，因貧窮無奈，母親帶著四歲的他改嫁朱文翰后，寄人籬下，飽嘗了朱氏兄弟的嘲斥和人間冷眼，母子倆更加相依為命。他們在漫漫長夜中，盼望著光明。幼小的范仲淹已經(jīng)懂得，那光明只能靠自己將來去奮斗。因而，少年奇志當在常理之中。范仲淹曾在一座靈祠里禱問自己將來能當宰相嗎？答案是否定。他又說做個良醫(yī)如何？這種不作良相就作良醫(yī)的思想，對于一個少年來說非常的難能可貴；而普通少年對未來恐怕多半是懵懂的。
　　 廣為流傳的“劃粥斷齏”的故事就是從范仲淹小時候在貧寒之中仍能堅持發(fā)憤學習而演繹成的。每天煮一點稀飯，在盆里放涼凝成塊后，再用刀分成四塊，在上面撒些姜、蒜或菜末兒，早晚就吃一塊這樣的東西，等于餓著肚子在求學。
　　 天道酬勤，上蒼不負刻苦上進之人。范仲淹終于考上了進士，掙扎出了人世的苦海；但他并沒有去享受榮華富貴，在做了廣德軍司理參軍后，首先把母親接到身邊以盡孝道。一個人如果連孝心都不具備，還談什么憂國憂民呢？寸草春暉、羔羊跪乳，范仲淹這些基本的品質為他的人生開了一個好頭。他繼承發(fā)揚了母親的優(yōu)秀品質。在以后坎坷曲折荊棘塞途的為官之路上，又逐漸地升華著這些品質。無論朝廷怎樣昏庸，使他多次遭貶，而他仍能顧全大局，以國為重，直言諍諫，不畏權勢，忍辱負重，忠心為國為民。他為人篤厚，樂善好施，資助門生，開創(chuàng)郡學、州學，昌文興教，親友好客，薦才不倦，頌揚忠賢，誨人不欺等等，集優(yōu)秀品質之大成，幾近完美。
　　 范仲淹勤奮好學，不斷地增進著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他握著如椽巨筆，飽蘸精神的墨汁，天天都在勾勒著自己的人生，書寫著深邃的感悟。他可以借歷史人物而言志，可以寄情山水，可以飛揚戰(zhàn)地壯歌，可以直抒胸臆，不一而足。登堂入室，在文學的宮殿里很快就有了屬于他的席位。
　　 簡言之，范仲淹特殊的出身，坎坷的人生遭際，不同凡響的聰慧，勤奮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形成了幾近完美的道德文章。他具有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遠見卓識，可稱其為政治家。他安于清貧，志高行潔，一身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胸襟坦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品操超凡拔俗，魅力四射。他又是文學家、思想家。似乎作好了一切準備，在體內已經(jīng)孕育好了一顆偉大的種子，單等什么來催化，就能放射出璀璨的精神和藝術的光芒。
　　 57歲，也是人生收獲的季節(jié)，然而范仲淹卻懷著慶歷新政失敗的沮喪心情，帶著一身疾?。〒?jù)史料記載，當時患有肺病、高血壓、心臟病和目疾），到鄧州任職。他的本意是調往“善地”鄧州來治病養(yǎng)息，頤養(yǎng)天年；然而，在不經(jīng)意中，范仲淹卻“在鄧州度過了一生中難得的三年愜意時光。解除了機政和邊防重任的范仲淹，在鄧州這一風光秀美的重鎮(zhèn)，在幕中文雅盡嘉賓和諸子隨侍的親情中優(yōu)閑度過了鄧州之任。在這里，范仲淹迎來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創(chuàng)作高潮。”（見當代范學研究學者方健所著《范仲淹與范成大》一文）。范仲淹因病請知鄧州，是無意中的一個歷史性決定。這是他的幸運，也是鄧州的幸運。
　　 鄧州歷史悠久，號稱上郡、望郡、鉅郡，是中原巨區(qū)。鄧都、鄧國、鄧氏，早已赫赫有名。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宜人的溫帶氣候和厚重的人文積淀，曾孕育出世界獨一無二的中醫(yī)大師、醫(yī)圣張仲景以及許多俊杰英才。鄧州人稠物盛，民風淳厚。這一點，唐朝時的刑部侍郎韓愈有深刻的感悟。韓愈因諫阻憲宗奉迎佛骨，被貶為潮州（現(xiàn)今廣東省所轄）刺史。他頂著漫天風雪，忍受著砭骨的寒風，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地步行進入鄧州境地時，已經(jīng)慘兮兮地奄奄一息，精神幾近崩潰。鄧州市使韓愈肌體獲得了康復，靈魂新生，又增強了信心，對未來又充滿了憧憬和希望，并且留下了幾首久傳不衰的詩篇。范仲淹，一個在文學上具有頗高造詣，思想道德高尚靚麗的性情中人，在鄧州當然會更加輝煌起來。
　　 范仲淹知鄧后，醫(yī)圣張仲景傳下來的精湛醫(yī)技和高尚醫(yī)德、醫(yī)風，使他的疾病很快有了轉機。鄧州淳厚的風俗和熱情善良的人民溫暖了他，使其煥發(fā)了青春。范仲淹以充沛的精力，舒暢的心情，憂國憂民的情懷，強烈的責任感，全方位地提升著自己的工作水平。他經(jīng)常深入民間，出入田間地頭，了解百姓疾苦，謙遜地咨詢有經(jīng)驗的老農，在民間留下了經(jīng)久不衰的美談。他重教化、輕懲罰、廢苛雜、清積案、懲貪官、倡農桑，身體力行，帶領百姓鑿井耕耘，大興水利，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盡力使百姓安居樂業(yè)。他雷厲風行，創(chuàng)辦了“花洲書院”，開州學之先河，為國家塑造著棟梁之才。鄧州使范仲淹體內偉大的種子開始萌動，《岳陽樓記》呼之欲出。滕子京就是這個來呼的人。
　　 慶歷六年（1046年）六月，范仲淹的好友岳州知州滕子京給他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并附《洞庭秋晚圖》一本，懇請他為重修后的岳陽樓作記。
　　 滕子京之所以寫信求記，是他特別崇拜、信任范仲淹。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他和范仲淹是同科進士。后由范仲淹薦擢天章閣待制，徙慶州、知涇州，同在西北抗擊西夏入侵，可謂生死之交，情深意厚。滕子京極有才情，文武兼?zhèn)?。他重修岳陽樓，是站在歷史的高度。修好后，他從唐代眾多詩詞中精選78首，請當時的名筆刻于梁棟之間，又央人畫出《洞庭秋晚圖》。可以說，他在人類文化史書中刻下了不朽的篇章。特別是他的求記書也和《岳陽樓記》一樣，彪炳千古。以他的能耐，完全可以自己寫記。但他不。他無私地把這個機會讓給范仲淹。他以為范仲淹更好。是他把范仲淹推上了輝煌的極至。在《滕子京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中，他精辟地寫道：“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huán)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鞭o語雋永，層層遞進，使人情不自禁地和他一起去推崇范仲淹。他尊崇范仲淹“文章器業(yè)，凜凜然為天下時望，又雅意在山水之好。每觀送行懷遠之什，未嘗不神游物外而心與景接?！彼笠蟮叵Ｍ吨傺汀吧偻陆鹗摚l(fā)揮此景之美。庶漱芳潤于異時，知我朝高位輔臣，有能淡味而遠託思于湖山數(shù)千里外，不其勝歟？”他懇請范仲淹抽暇為重修后的岳陽樓作記。要說，信來得似乎不是時候。六月中旬，酷暑之天，農時正忙，范仲淹日理萬機，還要深入農村，當然無暇也無心情坐下來寫什么文章。但好友的殷殷希望，他決不會置之一旁。在百忙中，他在心頭不斷地構思著，凝聚著。豐收的喜悅蕩在農民心頭，也欣慰著范仲淹一顆憂國憂民、與民休戚與共的心。“庭中無事吏歸早，野外有歌民意豐。”拱垂而治，民樂生平，豐衣足食，范仲淹心中的筆也就躍躍欲試了。
　　 然而，天公不作美。慶歷六年（1046年），鄧州干旱的秋日差不多把莊稼都烤焦了。范仲淹憂心如焚，每月三次向朝廷奏報旱情，又擱下了寫記文一事。不過，從此時起，范仲淹憂國憂民的情愫卻因干旱而在胸中不斷地增加著，濃烈著，不久就達到了非噴涌不可的程度。于是，在慶歷六年九月十五日，范仲淹坐在鄧州花洲書院春風堂窗下的書案前，暫時平息了澎湃的激情，仰望著窗外干渴得枯黃的樹葉，思量著那篇早已構思好的《岳陽樓記》如何下筆，思緒又情不自禁地綿延開來……
　　 四十多年前，范仲淹的繼父朱文翰在澧州安鄉(xiāng)縣（今湖南安鄉(xiāng)縣）做官，范仲淹跟隨他經(jīng)過岳州（今岳陽市）越洞庭而西，情感豐富的范仲淹被洞庭湖那“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壯美景色所震撼，幼小的心靈深深印下了這些湖光山色。想不到，幾十年后，這些鮮活的記憶卻排上了用場。造化弄人，時勢出天才。范仲淹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他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活躍，靈感疊出，八百里洞庭湖綺麗的水色天光在胸中展現(xiàn)；《洞庭秋晚圖》瑰麗的畫面從眼前迤邐而過；鄧州老百姓的種種好處，似交響音樂在他耳邊回蕩……他胸有成竹地提起了筆，讓岳陽樓的景觀、洞庭湖四季變化的萬千氣象、遷客騷人的覽物之情來承載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寬廣胸襟，表達他無比崇高的志向和情懷，一氣呵成了不巧之作《岳陽樓記》。
　　 《岳陽樓記》是范仲淹的代表佳作，無論是藝術品位還是精神境界都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特別是他的“憂樂”觀，閃耀著中華民族崇高的精神華彩，影響著一代又一代龍的傳人，產(chǎn)生了無可估量的精神力量。
　　 《岳陽樓記》閃亮問世，其外因就是鄧州和滕子京。鄧州精湛的傳統(tǒng)醫(yī)藥，使范仲淹獲得了能夠釋放潛能和才華的健康身體；鄧州淳厚的民風進一步升華了范仲淹的高尚情操；鄧州濃厚的文化積淀熏陶著范仲淹的文思才情；鄧州宜人的氣候，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使范仲淹心情舒暢，靈感涌動。
　　 滕子京的求記信給范仲淹搭建了一個施展才華的平臺；滕子京的人格感動了范仲淹。滕子京雖遭陷害貶官巴陵郡，但仍以公為重，到岳州（今湖南岳陽市）一年就使其政務通暢，人心和樂，各種被廢弛的事情都興辦起來，特別又重修了岳陽樓。范仲淹當然樂于稱道。
　　 范仲淹為人篤厚，對朋友更是牽腸掛肚，善心相待。他知道，岳陽樓重修后，肯定是一片贊揚聲。而好友“滕子京負大才，為眾所嫉。自慶州謫巴陵，憤郁頗見辭色?！薄半泳┖肋~自負，罕受人言”。（見范公偁《過庭錄》）。范仲淹“愛其才，恐后貽禍”，“正患無隙以規(guī)之”（見范公偁《過庭錄》），正好收到了滕子京的求記信，就借《岳陽樓記》慰勉和規(guī)箴好友。
　　 范仲淹并沒親眼看到重修后的岳陽樓，缺乏實地感受，因而對岳陽樓的描寫只是幾筆帶過，但他卻濃墨重彩來借洞庭湖的萬千氣象抒情言志，寫得又是如此景情并茂，氣勢磅礴，把自己的政治抱負和為人做官之經(jīng)表達得淋漓盡致，讓人看得投入而陶醉，無心去計較他的“計謀”和“借題發(fā)揮”。這就是他的聰明過人之處。
　　 范仲淹在文中表達的是自己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而矢志不渝的人格追求。他不懼雷霆之怒、敢說真話，一心想的是國計民生，因而才具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宏大胸襟，敢于否定遷客騷人不同的覽物之情，而“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使自己的人生境界達到了歷史的至高點。
　　 《岳陽樓記》是一個奇跡。奇跡是不朽的。之所以說她是奇跡，是因為她博大精神的思想內涵和無與倫比的文學藝術品位結合得天衣無縫，絕對的完美。讀文如身臨其境。這個境不只是自然的景，而是崇高的精神園地。你心甘情愿地讓那清純高潔的情操之圣水沖涮靈魂中的污垢，也就“心曠神怡，寵辱皆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德胸懷一下子提升了許多。這是文學藝術的魅力，遠比那些干巴巴的說教更能打動人心。
　　 范仲淹匠心獨運，《岳陽樓記》的結構嚴謹，行文流暢，上承下接，絲絲入扣，層層遞進深入，藝術的高地正是精神光華迸發(fā)出耀眼光芒之即，凝結出了先憂后樂的千古絕唱。
　　 《岳陽樓記》的語言凝練、準確，全文360多個字，可謂字字珠璣，添一個字去一個字或改一個字都會遜色原文之精美。
　　 《岳陽樓記》只能出自范仲淹之筆，而鄧州和滕子京也功不可沒。
　　 世人在沐浴《岳陽樓記》之精神光芒和享受她的藝術瓊漿之時，起碼也應感念鄧州和滕子京。
　　 不管你是不是天才，只有勤奮，只有潛心修養(yǎng)，唯此，在機會降臨時，才有可能收獲成功。這就是《岳陽樓記》成因給我們的啟迪。
　　
　　 [參考《北宋宗臣范仲淹》（許滿貴著·2004年11月，華寶齋書社出版發(fā)行）及《憂樂杯征文選》（鄧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等編輯·2005年3月中國文化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有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