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那一年,我十八歲(散文)
五月,正是石榴花開的季節(jié)。初夏,剛下了一場小雨,一掃前一陣子的悶熱天氣,早晚還透著絲絲涼氣。我獨自一人沿著環(huán)山公路,徒步登上八公山系的老母豬山山頂。山上的泥土濕潤而不泥濘。已是早上九點時分,太陽還被云層覆蓋著,呈現(xiàn)出灰蒙蒙的霧氣。山上松柏參天,峭石林立,那一株株的石榴樹,便植根于石頭縫中。
這里是安徽省壽縣、鳳臺縣和長豐縣三縣交界之處。安徽省在歷史上被稱為“楚”,楚都就設在壽縣。今年未能來領略桃李芬芳,若再不來觀賞石榴花開,恐怕又要錯過一個季節(jié)了。那星星點點、火紅火紅的石榴花,似乎在歡迎我的到來:“你好啊,春歸夏轉(zhuǎn)又一年!”
每每登山游玩之際,我便會想起第一次登八公山時的情景。那是在二十九年前,我剛出考場,高考后的失落感并不因我登山游玩而顯得輕松,由于家庭經(jīng)濟困難,又趕上土地承包到戶等種種原因,沒能復讀便也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我是招生制度改革后,通過考試錄取的第一屆高中生。由于我的年齡較小,父親不放心讓我隨參加高考的大隊人馬集體住宿,便讓長我一歲的同村同學海仁,也是我的遠房小舅舅,一起到他姐姐家住。后來,海仁又是我的街坊鄰居。我從來都沒有叫過他一聲舅舅,他絲毫也不怪罪。這也是我在他面前感覺無拘無束的主要原因。
海仁的姐姐家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最小的一個是閨女。他們都非??蓯?。三個孩子挨肩,他們年齡依次是十二歲、十歲和八歲。他們家住的并不寬敞,但姨父和姨母為人很熱情。姨母和母親是閨蜜,自幼交情甚密。我和姨母家最小的兩個孩子睡一張大床上,一日三餐和其他同學一樣入集體伙食。高考過后,海仁說,他和其他幾位男同學去爬山,問我去不去?我欣然應允。一聽說爬山,姨母家的三個孩子鬧著也要去,于是,我們一行八人,便浩浩蕩蕩地開往八公山。
此時,正值汛期。當我們奔出古老的壽州城,一條小河便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那里唯一一座供過往行人走路的小木橋,早已被洪水淹沒。我們一撥人不可能分兩次過河,直把小木排擠壓得與河水成一條水平線。隨著艄公的竹篙如蜻蜓點水,深淺不一的左右點擊,只聽“刷”地一聲木排好似箭一般往前急馳;在湍湍流動的河水中,左右晃動著似乎有要沉下去的感覺。我的小表弟表妹們便故作驚慌地尖叫起來。而對于一個自幼飽經(jīng)洪澇災害的農(nóng)村姑娘來說,雖說我不通水性,但我不僅沒有絲毫的畏懼感,反而覺得在風頭浪尖上闖蕩,這才叫生活!
下了木排后,幾位男同學便迫不及待地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遠遠地把我們甩在了后面。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連日的連陰雨剛停息,山路崎嶇而泥濘。我們的雙腳沾滿了山區(qū)所特有的那種粘黃的泥巴,我們爬山的速度越是緩慢,腳上沾的泥土就越多,我們不時地用小木棍剔除才能前行。當我們一腳一個腳印,氣喘吁吁地登上四頂山山頂時,那種愉悅地心情簡直無法言表。我深深地呼吸著山風吹來的那種特有的新鮮氣息,聆聽著小表妹帶著童音的介紹:這座山是四頂山,那座山是鳳凰山,老母豬山……
那時的四頂山奶奶廟還沒有修建,只是些斷垣殘壁而已。盡管如此,每年上山進香的人依然絡繹不絕,尤其是在每年傳統(tǒng)的農(nóng)歷三月十五日廟會期間,更是空前鼎盛。進香的香客自然也就省去了煩瑣的些許門票錢。當我們興致勃勃地爬過了幾個山頭準備回去時,幾個孩子卻迷了路,我們繞了半天才走出山谷。
那一年,我還未滿十八歲。
如今,二十九年過去了,往事依然歷歷在目。我每每登山或閑暇之際,經(jīng)常會想起第一次登山時的情景。如今,那條河上早已修建了一座“靖淮橋”,而四頂山奶奶廟業(yè)已修建完整。而我的那位小舅舅——我的學長——我的好鄰居,卻在十幾年前包車進城拉貨時被一輛大卡車掛住翻車而喪生,卡車司機已逃之夭夭,貨車司機因見死不救,沒能及時報案而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這也給他的家人帶來一絲寬慰。
他死得好慘!一個高大的男兒,被車上盛滿油的大鐵桶碾壓得直至血流成河,流盡最后一滴血,全身只剩下一具皮包骨!當他的家人趕到時,他的身體尚有余溫??上攵?,在他死前曾歷經(jīng)著怎樣的生死煎熬!
當時,若能及時搶救,他決不會英年早逝,拋妻棄子,撒手人寰。一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就這樣變得殘缺不堪。我們在悲痛的同時,更加憎惡那些缺乏道德品質(zhì)的肇事司機。
我不敢去殯儀館靈堂吊唁,一睹他的遺容;我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看著他的年幼的孩子,從小便沒有了父親;他的年邁母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的妻子中年喪夫,人生三大悲。人生之悲、之痛莫過于此!我陪著他的妻子痛哭流涕,直哭得天昏地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會夢見他。他那瀟灑的英姿,特別是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雙給他帶來幸福和災難的眼眸,那雙讓同齡人嫉妒的眼眸。在上高中時,曾有一位女同學悄悄地跟我說:“你看他的眼睛特別亮,他根本不像凡人,好像一個眼珠子里面有兩個眸子?!痹诖酥?,我也曾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眸與眾不同。但我不是唯心論者。
最讓我難忘的是,在開學前夕,海仁來我家找我一起到學校去報名。當時,我們?nèi)6鶄€女生,考上高中的只有我一個人,況且學校離我們家有三十多里路,不通車,來回都要步行。父親很慎重地跟海仁說:“海仁,蘭兒就交給你了。一路上,請你多關照!”他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姐夫,蘭兒交給我,你就放心吧!”那一刻,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放射出異樣的光芒。
在上高中的兩年里,不僅海仁給予了我無微不至的關懷,還有其他幾位男同學,在求學的路上,他們所給予我的無私幫助和照顧,那種親密無間的友情,我永世都不會忘記。在我的心目中,海仁不僅僅是我的長輩,也是我可尊敬的兄長。在他死后好多年里,我的心情一直都無法平復,一想起他的慘死,我就不由的眼淚濕潤。
海仁,請允許我稱呼你一聲:“舅舅”。舅舅,你知道嗎?你的兒子已考上了大學,現(xiàn)已上大二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仿佛在瞑瞑之中,他在保佑著他的親人們。歲月輪回,一切都會好的!
九點十五分,太陽破云而出。頓時,云開霧散,天光大開,把我的思緒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來。那盛開的石榴花,在強光照射下更顯得嬌艷欲滴,含苞欲放的像個少女,嬌羞而嫵媚;打著骨朵的星星飛紅,藏在萬綠叢中,像一粒粒紅豆,掛在枝頭別有風韻。今年趕上歇枝,石榴花尤其顯得彌足珍貴。
我聆聽小鳥婉轉(zhuǎn)的歌聲,看彩蝶在石榴叢中穿梭、嬉戲,在山野小花間飛舞,布谷鳥在枝頭高唱:“早谷,早谷,麥黃早谷!”花開花落應有時。昨日花香,今又花香,處處聞花香,花香使人醉,花香暖心房。
如今,青山依舊在,卻不見了你的熟悉的面龐;茫茫人海再也尋覓不到你那熟悉的身影。歲月無痕,歷史永遠銘記著時代的變遷。昨天是四川省汶川“5.12”大地震一周年紀念日,也許是受此影響,讓我又回憶起這段往事;也許是我早就想寫下這段傷心的記憶。人們在心靈深處掩埋起厄運曾給我們帶來傷痛的同時,使我們在遇到種種挫折與打擊時表現(xiàn)得更堅強,意志更堅定。行路難,難于上青天。
那一年,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