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收獲】黃昏戀(小說)
2006年的春天,油菜花開得特別燦爛,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香氣,麥子正在拔節(jié),樹木就要發(fā)芽,鳥雀歡快地飛來飛去,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美好和諧。鄉(xiāng)間公路上,一輛紫紅色昌河面包不緊不慢地行駛著,車上唯一的乘客,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手邊兒斜倚著一副拐杖,身后是一件又一件的禮物。司機(jī)對所行的路線并不熟悉,還要請他確認(rèn),“大爺,你看是從這里拐吧?這就是雙廟,前頭右拐就上了河堤”。老人遲遲疑疑不敢作答,司機(jī)只好邊走邊打聽,好在老人記得鄉(xiāng)名,鎮(zhèn)名,村名,人名。
老人姓王,是位退休教師,今年已經(jīng)82歲,此刻,他根本無暇顧及路邊的高大建筑是否見過,止不住思緒萬千,激動的心怦怦亂跳,可熬到頭了,答案馬上揭曉,梅蘭,我來找你了,你怎么樣啦?咱們的日子過得不好嗎?是我表現(xiàn)得不夠好你反悔啦?還是聽信了誰的閑言碎語,你動搖了。161天了,你一去不返,因?yàn)樯赌愣家o我說一聲的吧,你知道我很尊重你的,心里一百個不愿意還是讓你回去了,讓你回去看看閨女一家。自從你離開,我心里亂糟糟的,夜不成寐,后悔沒有及早給你配備一部手機(jī),那樣我隨時都可以找到你啦,不在身邊時也能說說話,我的手機(jī)二十四小時待機(jī),你沒有打,為啥啊,蘭?
司機(jī)是同村的后生,他和很多同行們用這種車私自營運(yùn),頂了公交車的生意,近期被交通稽查盯上了,逮住了光罰錢,他不敢輕舉妄動,這才答應(yīng)了老王的請求,去扶溝探親,找找他的老伴兒梅蘭。車上明明還能坐五個人,兒子、媳婦、閨女、女婿一大群,沒有一個人陪他去,孫子輩的看父母臉色,也不敢說去。
臨行前,都還勸他也別去,凈瞎忙活,大媳婦說,“叫我說梅蘭這叫明智,知進(jìn)退,見好就收。老年人婚姻就是搭伙過日子,過不成了各回各家,等爬不動了再回去,誰還稀罕她?她要是想回來早就回來了,明明知道你需要照顧,是吧?肯定是她不愿意回來的。你也別抱太大希望,權(quán)當(dāng)專車出去春游了”。二媳婦的分析和大媳婦的說法如出一轍,“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問題是你那點(diǎn)兒工資自己都不夠用了,不趁機(jī)溜走還等啥?等誰給她養(yǎng)老?還是等誰給她一筆錢?不走,給你免費(fèi)當(dāng)保姆,圖個啥?誰都要給自己留條后路,你們相處得那么好,更要好聚好散,不要讓對方為難,半路夫妻,又沒有給王家做啥貢獻(xiàn)有一男半女啥的,感情再好頂啥用?要面對現(xiàn)實(shí),實(shí)際情況就在那兒擺著呢,還腆著臉去問個為什么,嘁!”老三媳婦說得更直接,“不離不棄,心甘情愿地伺候你,那風(fēng)格得多高尚啊?!?br />
梅蘭的風(fēng)格就有那么高尚,她的人品我清楚,絕對不是無情無義的人,說這話得有底氣啊,他只能說我和梅蘭是領(lǐng)過證的,不管她愿不愿回來,我都要弄個明白,是出了什么意外也不是沒有可能,不去找找就太沒人情味兒了,也不人道。
幾年前,老王的老伴兒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他的人生一下子亂了套,吵架時常說,誰離了誰活不成啦?真分開了,日子真是難過,每天都是無盡的孤單和落寞,冷鍋冷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孩子們各過各的,這里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呱呱拉拉講了一輩子的語文課,突然不讓說了,因?yàn)闆]聽眾,說啥都毫無反應(yīng),心里那個煩悶、那個焦躁,簡直令人崩潰,他要為自己而活,他要為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負(fù)責(zé),他活著,不是活給別人看的,幾經(jīng)考慮,他走進(jìn)許昌電視臺夕陽紅欄目發(fā)布了征婚啟事,是年78歲。
梅蘭走進(jìn)了他的視野,姓梅名蘭,單是名字就充滿詩情畫意,而且完全符合他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她是個苦命的女人,丈夫早年病故,守著一雙兒女過日子,眼看就要熬成婆了,兒子在賈魯河救人時不慎溺亡,沒人記得她這個英雄的母親,反而更多的人對她唯恐避之不及,說她克夫克子,是不祥之人。女兒出嫁后,她離開傷心地來許昌當(dāng)保姆,隨著年齡增加活兒不好找了,老雇主給她出謀劃策,不是你干得不好,而是不敢用你了,但你若是再嫁,還是相當(dāng)搶手的,你想啊,老年人再婚就是找個伴兒,各取所需,知冷知熱就行,不在乎你出身啦文憑啦戶口啥的,你性情溫和,干凈勤快,還做得一手好菜,相不掉的人。你才65,沒準(zhǔn)兒還有三四十年活頭呢,若遇良人,不僅有家可歸,遮風(fēng)擋雨,還避免了孤苦終老,現(xiàn)在法律支持,也不是啥丑事兒。
有緣千里來相會,長葛的王志安和扶溝的梅蘭成功牽手,還一本正經(jīng)地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舉行了婚禮?;楹?,兩個人相敬如賓,形影不離,王老師歡歡喜喜地帶著新老伴兒去看洛陽牡丹,游開封相國寺,玩禹州大鴻寨,最多的時候是給她講故事談新聞?wù)f歷史喋喋不休,老伴兒話不多,總是頷首微笑,偶爾也會接上一兩句,她主要負(fù)責(zé)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家,有了家的樣子。孫子們放學(xué)回來直奔這院,說是讓爺爺輔導(dǎo)一下作業(yè),關(guān)鍵是可以天天吃到奶奶新做的包子,菜饃,鍋盔,蔥油餅、南瓜餅之類。梅蘭不厭其煩地給這個洗洗手,給那個擦擦臉,給他們撲撲身上的灰塵,縫補(bǔ)一下撕破的衣服和書包。相比動輒就唬著臉的爺爺,奶奶更加和藹可親,大家都愛和她親近,說悄悄話。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經(jīng)常追逐打鬧載歌載舞,把整個院子鬧騰得生機(jī)勃勃,四季如春。
梅蘭并不得媳婦們的好,三個媳婦面子活兒做得十足,沒有一個省油的燈,變著法子占她的小便宜。這個說“,媽做的飯好吃,比下館子都得勁,味道好,干凈,盡管放心吃。嘖嘖,看媽這饃蒸得宣騰騰的,看著都好吃,我拾回去幾個吧。”其實(shí)根本不用你回答,徑自找個塑料袋子,想拾幾個拾幾個。那個則婉轉(zhuǎn)了許多,“媽,你辛苦了,這幾個娃沒少麻煩你,明天我去割點(diǎn)兒肉,咱改善一下生活?!比馐歉顏砹?,順便蹭了幾天的飯。另外一個做得更絕,孩子放這里不管不問,還把需要拆洗的棉被拿來,“媽,你看我也不會做,你閑了給縫縫唄,我在這兒先拆拆線。”一個看一個,誰都不吃虧,男人問起來,都還理直氣壯,給老兩口兌糧食時,咱可不曾少拿。是梅蘭勞心勞力,寬懷大度,不曾計(jì)較,才讓這個大家庭其樂融融,老王知道老婆憋屈,把每月給她的零花錢漲了漲,而且開始留意媳婦們那些小伎倆,時刻不忘維護(hù)老伴兒的權(quán)益,余生,他要圍著梅蘭轉(zhuǎn),因?yàn)橛辛怂约翰庞辛吮碱^,才有了活著的樂趣。
王老師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身為教師,六個子女,沒有一個靠知識改變命運(yùn)的孩子,先是當(dāng)右派,后是兩地分居,耽誤了孩子們的教育,好在孩子們都踏實(shí)能干,靠種地也活得怡然自得,農(nóng)閑時還能做點(diǎn)兒小生意。梅蘭嫁過來之后,家里又恢復(fù)了正常,含飴弄孫的日子美滋滋的,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半年前,自己不慎摔住了腿,住院期間,梅蘭端茶倒水不離左右,心里自然是莫大的安慰,再娶這步棋走得真好。想到從認(rèn)識梅蘭都未見她檢查過身體,就讓她順便也檢查一下,那段時間她的腿老是水腫,不知是跑前跑后累的了,還是有其它暗疾,飯也吃得少。檢查后,梅蘭說沒事兒,你出院我就好了。王老師出院后不久,梅蘭說想回去看看,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車駛進(jìn)一個村子,王老師眼前一亮,開心地笑了,“就是這兒,就是這兒,前頭那個十字路口向右拐,第三門就是她閨女家?!?br />
梅蘭的閨女迎出來,叫了一聲“伯”,眼圈就紅了,急忙攙住他,“你咋來了呀,咦,拄著雙拐,腿還沒有好利索,這么遠(yuǎn)的路,你咋受的???快坐,坐沙發(fā)上。來就來了,還帶恁多東西”。
原來,梅蘭肝癌晚期,已經(jīng)離世四個月了,臨終一再交待,不要麻煩老王了。
“蘭吶蘭,你,你撇下我了?!碑?dāng)即,老王嚎啕大哭,“我以為會是你病了,沒想到你病得恁重,那么快就走了。我病時,你噓寒問暖不離左右,你病了,說都不給我說,你總想著別人,你讓我咋還這份情啊,蘭啊,親人啊,你要讓我心疼死啦,你還那么年輕,也先我而去了。我對不住你啊,我讓你受委屈了,你得多恨我啊,才不肯告訴我。”
“不是那樣兒的,伯,你別哭了,俺媽說跟你這三年多是她最開心的日子,活了大半輩子總算有人疼她了,還說你,到底是文化人,不像俺大動不動又打又罵。醫(yī)生說叫你家屬來她心里就有數(shù)了,回來后我又帶她去醫(yī)院,已經(jīng)末期了,說啥都不住院,說,明知道治不好花那錢干啥,花這冤枉錢,你是讓我死都不得安寧。剩下的日子她要自己做主,到處走走,看看,見見想見的人,俺家的老人們都沒有難為她,不再反對她跟俺大合葬,俺三爺說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不能用那些老規(guī)矩拿捏人,回來了更好,到了那邊兒兩人是個照應(yīng)。她放心了,沒念想了,光吃止疼藥頂啥用,才一個月就不行了。怕你知道了難過,影響身體恢復(fù),不讓給你說?!?br />
“總想著別人,唯獨(dú)沒有她自己,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吃啥虧都不計(jì)較,好人吶?!崩贤醯氖澜缣?,這樣的現(xiàn)實(shí)一時無法接受,又無計(jì)可施,唯有淚水漣漣。
梅蘭的墳上已經(jīng)爬滿了嫩綠的春草,青青翠翠,她和她的原配男人永遠(yuǎn)地躺在了一起,你的一生,借我一程,點(diǎn)燃了我心中的希望,溫暖了歲月,卻又忽然離去,“蘭吶,你走了,我咋辦啊”。老王又忍不住哭起來,沒等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司機(jī)架住他就推上了車,“哭兩聲就行了,哭兩聲俺大娘就知道你來了,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早已見慣了生死,咋還跟個孩子樣哭起來沒完沒了了??蕹鰝€好歹,我回去咋交代?”
本來住著雙拐能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從扶溝回來之后,王老師變了個人似的,歪在輪椅里茶飯不思,學(xué)走路的積極性驟減,不想費(fèi)那勁兒了。
后來,老王推著他的輪椅,那里熱鬧去那里,那里人多去那里,既便是插不上話,別人的話他也沒聽明白,只管跟著傻笑,他不但聽力下降,視力模糊,反應(yīng)也越來越遲緩了,不過,沒有人會嘲笑這個曾經(jīng)受人尊敬的老師。
再后來,老王和他的輪椅成了街頭一景。鄉(xiāng)親們有意無意間都會走過來看看他,圍在他身邊閑聊大江東去。辦喜事者會給他報(bào)報(bào)喜,送給他一些瓜子、花生、糖果和香煙,盡管辦喜事者并不姓王。失意者走過來,耐著性子,大聲跟他嘮嘮嗑,企圖從這老教師的話里受點(diǎn)啟發(fā)。善意的人關(guān)心一下他的飲食冷暖,推著他走走,去熱鬧的地方看看。人散盡,他還在原地,他不愿回家,喜歡坐在大門口看來來往往的人,直到日落西山鳥歸巢人回家。晚風(fēng)吹亂了他雪白的頭發(fā),鼓動著他最愛的白襯衫,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遠(yuǎn)方,渾濁的瞳仁中落下一個又一個黃昏。
沒有老伴兒的日子注定是孤單凄涼的,老王郁郁而終,享年83歲。
后來的后來,老王的孫子們都成了家,按理說婆媳矛盾各式各樣,并非都是一方的錯,可是,老王孫子們的表現(xiàn)出奇一致,都是毫不客氣地奚落他們的母親,“你要有梅蘭奶奶的一半兒就好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