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天生我才必有用(小說)
1
三十歲的李豪,身材不高,胖墩墩的,五官周正,皮膚黝黑,常穿一身藍色勞動服,讓人一看就是一個農(nóng)民。本是一農(nóng)民,卻偏偏愛好繪畫,這種愛好在農(nóng)村常被認為是一種不學無術(shù)的懶惰行為,他卻認為是一種生活的高雅。雖然這種“高雅”從未給他帶來絲毫經(jīng)濟效益,可他從來不放棄。一年四季,不管下地勞動,還是出門走親,畫夾不離身。也許,曾國藩那句“但問耕耘,莫問收獲”成了他的勵志語。不,這只是無能的自我欺騙,他何嘗不想得到經(jīng)濟效益,哪怕一點點。有好友提醒:人脈是金牌,畫的再有水平無名家點撥都是廢紙一張。睡獅不提不醒,他有了見“高人”的沖動。他特別崇拜林生木畫家,能得到林大畫家的點撥一定少走彎路。機會來了,他從繪畫愛好群得知林畫家光臨五臺開畫展的消息。他思慮著見面時的臺詞:您就是林畫家,我是李豪,認識您很榮幸,我,我,我希望您指點指點?不,不能這么直白,應(yīng)該說我特別敬仰您在繪畫方面的成就,能得到您的批評和指點是我最大的幸運,就這么說?對,反正多說好聽的,慢慢拉關(guān)系,好辦法,好辦法,他就像吃了興奮劑,高興得一夜沒合眼。
正值金秋七月,麥子成熟,家家戶戶開鐮搶收,人手不夠。李豪這個時候要出去,老婆能同意?
黎明前,李豪才迷迷糊糊地唱著《西游記》唱詞里那一句:“踏遍坎坷成大道”的歌詞,走上車水馬龍的五臺大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頭攢動,到底哪個是林畫家?走在他前面的一個高大男人特別耀眼,西裝革履,皮鞋油亮。哇!一定是林畫家。林,林……畫家,等一下,我,我叫李豪,對您仰慕已久。他嗓子喊啞了,林畫家才回過頭笑了笑,這一回頭,讓他認準了林畫家——玉樹臨風,貌似潘安。他正欲上前,耳朵里哪個熟悉的吵鬧聲爆響如雷:
“快起來,起來,太陽一桿子高了,還做你的春秋大夢,起來,割麥子去!”
被子“嘩”一聲被掀開,李豪就像一條剛剛退去殼的蟲子,蠕動身子:“打擾我的好夢,煩不煩?”老婆瞪他一眼,轉(zhuǎn)身端來一盆涼水,又準又狠,“嘩啦”一聲撲在李豪臉上:“我讓你清醒清醒,一年不分四季,一天不分白晝蘸上那些尿水畫這畫那的,日子都不顧了?!崩掀攀植嫜?,怒氣兇兇,活脫脫一只準備戰(zhàn)斗的老母雞。李豪一激靈坐起來,抹了一把臉,“哈哈,電閃雷鳴過,傾盆大雨來,正常,正常?!?br />
說真的,李豪這幾年為了成名確實委屈了老婆,人家穿的她舍不得,人家吃的她還是舍不得,為他省顏料,為孩子省學費。
當初,老婆也是溫柔賢惠,細皮嫩肉的美麗姑娘,嫁給李豪沒幾年就讓生活的壓力毀了容,皮膚粗糙,脾氣暴躁,完全變了一個人。正如她說的:被李豪“所賜”。
李豪從小熱愛繪畫,農(nóng)村出身的他,家里窮,甭說買顏料,就是宣紙也困難。好在家鄉(xiāng)有一種自然資源——檸條。檸條到五六月的時候花開遍地,滿山坡白花花的一片,七八月已經(jīng)結(jié)出了飽滿的果實,形似黃豆,煞是喜人??烧獧帡l的果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檸條本身長滿了刺,一不小心就刺得滿手流血,得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摘。一天天,一年年,終于攢夠了一些顏料宣紙的錢,他赤腳走了五十里的山路,縣城買回了顏料宣紙。爸爸媽媽開始反對:傻小子,畫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能當飯吃?他說自己不抽煙不喝酒就喜歡繪畫,父母就甭管了。和老婆的結(jié)合也是沾了繪畫的光,李豪說來現(xiàn)在都自豪: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帥氣的李豪在一次民間藝術(shù)博覽會上邂逅了美麗的姑娘徐丹。徐丹看著一幅飛鳥圖問:“這是你畫的?你叫李豪?”李豪面對美麗的姑娘發(fā)來的綿綿問話,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優(yōu)點一下子展露出來:“是我畫的,我也沒啥愛好,就喜歡繪畫。一個人總得有點愛好,愛好,愛了就好;有個小小的愛好,日常生活變得豐富快樂!來,我給你畫一張?”他說著畫筆對準了姑娘,姑娘有點扭捏,害羞。咬住辮梢,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他看一眼姑娘,低下頭,畫筆沙沙飛舞。
每個姑娘都喜歡自己美麗的模樣。就這樣,在“沙沙”聲中徐丹心動了,能與一個有涵養(yǎng)的未來畫家結(jié)合,正是自己的心愿。
婚姻遭到父母的反對,徐丹為了分享一分有“愛好者”的快樂,偷了戶口本,二人如愿以償。剛結(jié)婚的一年里,他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愛得熱烈,纏綿。丈夫揮灑特長,老婆依附身旁。沒有老師自己琢磨,沒有課堂,借大自然地盤。一支畫筆,一卷宣紙,一畫就是半天。妻說:畫花能飄香,畫馬能奔跑,畫一雙眼睛會說話,嘻嘻……他說:那你老公就不叫李豪了。妻問:那叫啥?他答:叫馬良啊……哈哈哈。妻笑,他樂。他們會發(fā)現(xiàn)天地安然靜好,日子豐盈充實,斷定他們的感情在“愛好”之間持之以恒。不料,一年后,愛情的結(jié)晶呱呱墜地,物質(zhì)開銷越來越多,孩子奶粉,尿不濕,營養(yǎng)品等必需品就像燙手山芋一顆顆砸在李豪懷里。這下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原來,那些所謂的“快樂”讓柴米油鹽一天一天一下一下磨去棱角。溫柔的老婆變得粗暴蠻橫,生活變得壓力山大。
2
“好老婆,別生氣,至于生這么大的氣嘛。我們的麥子播的遲,老話說春對一,秋拉十,我出去看看?!闭f完,背起畫夾就走。
一個鬧,一個哄,這是李豪維持家庭和睦的寶典。
陽光照在麥田上,麥穗金黃中泛著銀白,麥芒上纖細的刺毛閃閃發(fā)光,秋風一吹,它們互相摩擦著,沙啦沙啦地響。仿佛大地送上的一首《豐收歌》。
李豪依然擺放好畫夾,站在田埂,細看,再細看!四周一片金黃,風的翅膀掠過,仿若金色浪濤搖滾,清爽的氣息在浩蕩的金色中起伏延綿,剎那,一種豐收在望的喜悅涌上心頭,抵達四肢百骸。多想再畫一幅參賽每年一次的民間藝術(shù)展??赡昴陞①?,年年無果。自己的“愛好”如凋落的枯葉,一絲生機都不給,心情在這等情景對比下,又落寞,又失意,又憂傷。
“李豪,咋的,看好沒,能割了吧?”是老婆,頭戴草帽,脖子里圍了一條白毛巾。直奔而來。他正要收起畫夾,老婆一腳踢得丈二遠,“真是瞎子住鼓房,來勁了。上地也要帶上破畫夾子,畫畫還是割麥子?老娘現(xiàn)在顧不上和你鬧騰,你等著!”老婆前面走,他追在后面,嬉皮笑臉,起先說畫夾子帶身上習慣了,就像女人身上的荷包,不帶真還少了什么。他還說沒吃飯,老婆白了他一眼,沒啃聲。他又說麥子可以遲收幾天嘛!這下老婆火更大了:“日子是我一個人的?你一個大男人干活推三躲四的,我真不知道你爹媽咋把你日成個長蛋的。”
“你,你,你說話文明點,吃狗屎了,嘴巴這么臭。你讓我頭東我不敢向西,你還要我怎么樣?”李豪收拾起躺在地上的畫夾,蹲在地頭,鐮刀尖“嚓”一聲刺破地皮。
“我要你有一個男人的樣,男人是女人的天,你就是我的天。我不想看著你整天畫畫畫,畫那些沒用的東西。跟著你云里霧里的。要不是扶貧工作組幫助我們,跟著你喝西北風都的看天氣的臉色……嗚,我真是瞎了眼,跟著你圖個啥?一件像樣的裙子都沒穿過。有點余錢你今天買顏料,明天買破紙,啥時候才是個頭?你不怕村里人笑話,我還跟著你害臊?!崩掀沤o了他一個背。
說起扶貧工作組的同志李豪真是感激,過年過節(jié)買米買面,還幫年邁的父母上了低保。黨的惠民政策確實落到了實處。麥子長勢好也是工作組的同志們認真選種科學施肥的成果。說來慚愧,工作組的同志們至今跟他不熟悉。他好像是村子里的另類,村民每每見到他背著畫夾出出進進總是嘲諷幾句:瞧瞧,我們村出了個拾牛糞的大畫家,牛糞畫成了山藥豆,哈哈哈……為了登上畫家的頂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會生氣了,只有憧憬。李豪想到這些笑了??戳死掀乓谎?,起身湊到身邊,一只手摟住老婆的肩頭,一只手擦去老婆掛在臉上委屈的淚珠。
“老婆,日子是過給我們自己的,我才不怕人笑話,我就怕委屈你了,我這就給你出門買一條紅裙子?!?br />
“真的?還是耍嘴皮子?!?br />
“真的!我明天就去五臺,耍嘴皮子是小狗狗,汪汪汪……”
“專門給我買紅裙子,老公,不可能吧?”老婆逗樂了。
他本來想借買“紅裙子”機會去見林畫家,可又一想,剛買裙子一天時間就可以,見林畫家得兩天,凌晨五點的早車,九點到達畫展地點,第二天返家。腦海里規(guī)劃好了行程表,他摟緊了老婆的腰,下巴抵在老婆肩膀上:“老婆,我,我去五臺得二天時間,麥子喊我父母過來幫忙?!崩掀藕孟衤牫隽素埬?,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他起先又是似笑非笑的,爾后咳嗽一聲:“咳,老婆,說實話吧,林畫家在五臺開畫展,我想去見見,順便帶上我的一幅畫讓名家指點指點。我的繪畫道路走寬了,真正戴上畫家的桂冠你就是畫家夫人,紅裙子一條一條買,讓其他婆娘羨慕去吧!你說哩?”李豪說這些話的時候老婆一直勾著他,最后那句老婆的目光放平穩(wěn)了,笑了,臉上像極了水波紋,笑容以鼻子為中心臉頰為湖面,一波一波擴散開來。
老婆麻利地跑到麥田割起了麥子。瞧,老婆右手拿鐮刀,脊背彎成了弓,面貼黃土地,左手既準確又狠勁抓住麥身,“嚓”一聲,一大把麥子躺在身后。割完一把,鐮刀再往前一勾,再一放,一勾一放身后出現(xiàn)密集齊整,仿佛削出一條毛茸茸的金色的地毯鋪展開來,給大自然添加了彩紋,別有一番風情。老婆已經(jīng)汗流浹背,微風吹來,她擦一把汗,伸直腰部喘口氣,“呸,呸”吐出兩口于掌心,對著丈夫笑笑。
“別動,別動!”他的畫筆開始在宣紙上飛舞,好像把自己的繪畫技術(shù)抖擻抖擻,神情百分百專注在畫紙上,由淺入深,揮毫潑墨,每一筆都蘊含著激情,每一筆都蘊含著希望!
這不正是一幅活板《豐收在望》嘛!他反復(fù)看了好幾遍,再看看老婆,心里充滿成就感。老婆喊一聲:“快回去吃飯!”他才按了按肚子,真的餓了。餓也的挨著,必須到縣城把作品裝裱出來去見畫家。真還麻煩,李豪撓了一把腦袋。麻煩是小事,主要是燒錢?。±L畫群傳出裝裱一幅作品至少得三百元。三百元??!三袋白面,夠一家人吃上半年。裝還是不裝?他手握作品轉(zhuǎn)悠了半天,最后一跺腳:裝!翻箱倒柜找出老婆藏的一千元拔腿就走。頂著秋老虎在縣城新建路轉(zhuǎn)悠了好一會,裝裱店跑了好幾家對比價格,最后一家價格定在三百。老板說給他優(yōu)惠,他說:“拉倒吧,天下烏鴉一般黑!”老板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他笑了,趕忙改口:“天下也有白烏鴉啊,老板,嘿嘿!”老板開心了,說起了裝裱的尺碼不同價格不同,一般繪畫作品都是二十四寸,大了玻璃就壓不實卡紙。繪畫作品外框絕對不能用傳統(tǒng)的刺繡作品的紙質(zhì)外框,應(yīng)以簡潔明快的木質(zhì)和鋁型材兩種為好。老板的意思他明白,不就是得了便宜賣乖嘛,不管怎么說,三百元搞定就好。老板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干活,李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嘴角咧開,仿佛看一件奇珍異寶。
李豪抱著“珍寶”回家,已近暮色,西邊最后一抹色彩反彈在大地,返照在他的臉上,懷中的“珍寶”上,紅得耀眼,紅得醒目。眨眼之間,無聲地暗淡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老婆起得比雞都早,給他煮了六七個雞蛋,雞蛋營養(yǎng)豐富,耐饑。又幫他收拾東西,把一件領(lǐng)口磨得能看到一條一條纖維的白色襯衫換下來。穿上平時舍不得的只有宴事才拿出來穿的白格子襯衫、藍色牛仔褲和一雙白色旅游鞋。他拿起一面扇形鏡子,左瞧瞧,右看看,喜形于色,摸一把額頭:“老婆,我這形象去見林畫家不會看出老土吧?”老婆廚房趕出來,捏了捏他的襯衫領(lǐng)口,在他后背從上到下推了推壓了皺褶的襯衫,再蹲下揪了揪有點吊起的褲管。
“這條牛仔褲有點小,腿把子都露出了,難看死了,賣了麥子再買條?!崩掀耪酒鹕碚f。
“不要了,能穿就行了?!?br />
“看,看,看,買顏料花多少都舍得,買條褲子舍不得?看你那苶球樣。(苶球:晉西北地方方言,多指男人沒本事,老實。)”老婆白了他一眼,他笑了。笑過后,看了看手腕,火燒了腳后跟似的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不早了,快快快!”老婆趕忙翻箱倒柜找錢,發(fā)現(xiàn)少了三百,立刻瞪起了眼:“嗨喂,苶球,過來,錢少了三百,干啥偷了?”李豪趕緊賠笑臉,說自己裝裱了畫,去見大伽總得有像樣的作品。說著抱出藏在書架后面的畫拿出來,老婆一看是自己手拿鐮刀望著麥田,笑盈盈的模樣。把剩下的七百元裝在丈夫襯衫口袋,一股喜悅剎那涌上心頭,轉(zhuǎn)身抱住丈夫,溫順得如只小貓:“老公,我脾氣不好,對不起!”李豪摸摸老婆的秀發(fā),笑了,說已經(jīng)習慣了老婆的臭脾氣,溫柔了反而不自在。老婆嬌嗔地白了一眼,趕忙幫他收拾東西,送他出了門。
3
坐上大巴四個小時,飛馳到了參展的地點——五臺藝術(shù)館。藝術(shù)館的門口人來人往,臺階兩旁還有許多人蹲著,他們有的舞弄自己的相機,有的相機對著年輕美女,還有的高談闊論自己的繪畫藝術(shù)怎么怎么樣。他們穿戴闊氣,互相搭訕,好像都是城市的。李豪看著這些人,這些人也看著他,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眼光怪怪的,總是渾身上下打量他。這時,一個女人壓低聲音說:“這男人一定是農(nóng)村出來的,鄉(xiāng)巴佬,瞧那身打扮,褲子吊半截還穿。”還有一個女人接話,“現(xiàn)在時髦九分褲嘛,人家那是時髦,嘻嘻……”盡管女人們說得很低,可他還是聽見了。臉上好像挨了重重一耳光,火辣辣的,彎下腰往下揪了揪庫管,腳步不知往哪兒抬,一轉(zhuǎn)身撞到一個中年男人懷里,他一個勁道歉,“對不起……”中年人看上去比李豪大幾歲,個子不高,帥氣又有氣度,和氣的一聲?!皼]關(guān)系!”李豪尷尬地笑笑。面前的男人一身整潔的灰色西服,皮鞋锃亮,看穿戴也像城里人。指著李豪懷里問:“老弟,你也是來參加畫展的,有邀請函?”李豪不明白“邀請函”是什么意思,他搖了搖頭,舉起自己的“珍寶”信心十足地說:“我?guī)砹艘环髌?,讓大師指點指點……討個批評?!辈坏人f完,中年男人拉著他走到僻靜處,接過他懷里的作品看了看,臉上滿是驚異,這是一幅成功的作品,把秋的收獲、農(nóng)婦的寧靜、柔美和藏在心里的喜悅,畫得活靈活現(xiàn)。畫家都喜歡一年四季,卻對秋情有獨鐘。秋景,在很多畫家的筆下被描繪得栩栩如生,卻無法描繪出一幅豐收在望的活板圖,這正是一幅難能可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