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又見炊煙(散文)
一
晨光如一匹藏青色的紗,輕盈覆蓋于小鎮(zhèn)。晨風(fēng)有情有意,絲絲溫潤,有玉的觸感。門口的樹葉在微風(fēng)里搖曳,有濃密的葉沒過屋檐,沒心沒肺地往瓦縫里鉆,給黯淡的瓦添了一絲鮮亮的顏色,襯得素樸的房屋明媚起來。
廚房,半明半暗,昏黃的光從門外怯怯鉆入。外公在灶頭間忙碌著,準(zhǔn)備做早飯。做飯用的是大灶,灶上有兩口大鍋,角落處還有一口小鍋。外面的大鍋注滿了水,里面的大鍋裝滿了待煮的豬食。外公點燃蒿草,用力塞入灶膛,清瘦的手青筋凸顯,布滿皺紋,每一道都是生活的印痕。一勺勺稻谷殼流暢滑入灶膛,火熊熊燃起,在灶膛內(nèi)張牙舞爪,呼呼作響。稍后,屋頂上的煙囪上升起了縷縷炊煙,輕輕的,悄悄的,仿佛怕擾了人們的晨夢。
風(fēng)來,炊煙一改沉靜之態(tài),與之共舞,若美人在跳一曲古典舞,裊娜,柔美,輕盈,點綴天際,溫柔時光。使勁地嗅,人間煙火的味道溫暖而渾厚,如潮水,把人深深吞沒。好想抓住一把炊煙,捧在懷里,一定很柔軟,很貼心。
水開,外公下米、撈飯、蒸飯、炒菜?;鹪谠钐爬餆崃业厝?,為鍋奉獻一生的癡情,無怨無悔。炊煙在屋頂上裊裊地飄,來來去去,百轉(zhuǎn)千回。淡淡的陽光從云層里流瀉而下,為炊煙著色,最后彼此融為一體,照見小鎮(zhèn)千姿百態(tài)的煙火日子。
早飯做好,廚房的熱氣散去,一切歸于平靜。飯菜端上了桌,簡單不失隆重。外公坐于竹椅上,手握一杯涼透的茶喝得蕩氣回腸,邊喝邊看我們兄妹吃飯,見我們吃得香,喜悅?cè)缁ň`放于臉頰。
屋頂還有少許炊煙與煙囪深情繾綣,難舍難分,最終無奈離去。炊煙的消失徹底終止了清晨的光陰,大人們各自忙碌,孩子們自有樂趣。那時,炊煙的出現(xiàn)和離去會牽扯我的思緒。炊煙對我而言,是風(fēng)景,也是一種指向,代表外公、外婆在廚房做飯,做飯意味著有飯可吃,吃飯是年少時最為扯心扯肺的事。
黃昏,我喜歡站于河堤,觀看炊煙。河水清清,浩浩蕩蕩,柔情與豪放兼具。有婦人在石階上洗衣,搗衣聲綿長悠遠(yuǎn),如一曲山歌的回聲。對岸是山和村莊,山雖不巍峨,但氣勢不凡;村莊被樹木掩映,隱約可見,讓人猜想村莊的過去和未來,猜想村莊人的喜怒哀樂。河堤的這一邊有稻田和菜地,夏日的稻田散發(fā)著成熟的味道,金黃色的稻苗顆粒飽滿,鼓脹而出,隨時等待與鐮刀來一場激情相擁。菜地里有紅有綠,綠肥紅瘦,斑斕多姿。河邊有人家,人家盡枕河,一色青磚黑瓦的房屋整齊排列,頗有水鄉(xiāng)韻味。一個個煙囪在人家的屋頂赫然挺立,如張著的大嘴,無言升向天空,慢慢吐出縷縷炊煙,不厭其煩。遠(yuǎn)遠(yuǎn)瞧著,似霧,時而聚攏,時而散開;似云,在流動,在翻騰。黃昏,河堤,河流,炊煙與人家,構(gòu)成一幅婉約的畫,令我不忍離去。
整個暑期,在清晨,在黃昏,我的目光追逐著炊煙,就如追逐著蝴蝶與金龜子一般興奮。炊煙最終去了哪里,我無從得知。我想,它們一定變成了云,在天上快樂地飛。或者變成了風(fēng),馳騁千里,閱盡世間風(fēng)光。我相信炊煙最終會回歸大地,因為它來自大地。大地是孕育萬物的溫床。
二
開學(xué),隨父親進城讀書,小鎮(zhèn)寧靜的生活被暫時儲存在記憶里。
小城很少有人燒柴,多燒液化氣或蜂窩煤。每次父親做飯,打開煤氣罐的閥門,我會產(chǎn)生不安之感。煤氣罐,像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性情捉摸不透,我對它充滿敬畏;當(dāng)煤氣灶的按鈕被旋開,有藍(lán)色的火焰從中間跳躍而出,散發(fā)著一絲令人不悅的煤氣味。那個時候,很思念柴和稻谷殼燃燒的氣息。液化氣的燃燒沒有炊煙。炊煙,在小城是不合時宜的。
早上去上學(xué),走在小巷里,有主婦們松松挽著頭發(fā),穿著睡衣和拖鞋,睡眼惺忪,提著煤爐子到門口點煤球。煤球呈蜂窩狀,有著細(xì)密圓潤的孔,像城里人一樣心思縝密。煤黑得純粹,比黑夜更黑。煤球不好點,有時半天點不著,于是煙來了,一條巷子變得煙霧繚繞,嗆人鼻息。那也是炊煙,和小鎮(zhèn)的炊煙有著截然不同的風(fēng)骨和氣節(jié)。小鎮(zhèn)的炊煙溫情、沉靜、低調(diào),這里的炊煙慌張、浮躁、張揚,不是往人家的門縫里偷偷地鉆;就是在小巷斑駁的墻壁上橫沖直撞,最后沿著墻根,直沖云霄,睥睨滾滾紅塵。小城的炊煙,有跋扈之態(tài),讓我失望。
煤球最終被點燃,煙四散逃竄,瞬間無影無蹤。主婦們的臉與手均染上一片黑,邊抱怨邊提著煤爐子進廚房,張羅著一家老小的早餐。煤球在爐子里默默燃燒,散發(fā)著一種特立獨行的味道,與煤氣味、汽油味,構(gòu)成了小城的味道。日日穿行于這種味道中,我的心頗感焦躁,無比懷念小鎮(zhèn)的生活。
假期一到,我急急趕回小鎮(zhèn),仿佛與小鎮(zhèn)隔了千萬年之久。又看到炊煙升起,嗅到了草木、稻谷殼、柴火和河流的氣息,心安靜如秋水,無限踏實。
再回小鎮(zhèn),炊煙成為記憶。家家戶戶已無人燒柴,街上也無柴可賣,政府倡導(dǎo)保護青山綠水,禁止砍柴。家里的大灶、小灶已被拆除,液化氣、電磁爐、電飯煲一統(tǒng)廚房。母親用得甚為稱心,說總算逃離煙熏火燎的日子,再也不用操心灌稻谷殼,去山上砍柴了。我理解母親,砍柴和灌稻谷殼是她此生不堪回首的記憶,承載的是勞累和貧窮。用電、用液化氣便利不說,廚房也變得干凈,很少看到灰。逃離過去的日子,母親的內(nèi)心是歡喜的。但是我卻覺得少了什么。煤氣灶的火有不可一世的派頭,難以親近。電磁爐沒有火光,冰冷,毫無溫情。沒有柴火的廚房,空蕩,清冷;屋頂失去了炊煙繚繞,失去生機,有萎靡、落寞之氣。
炊煙構(gòu)筑的生活場景被時代徹底終結(jié),終結(jié)的還有人們的生活方式、語言習(xí)慣等。以前人們把做飯叫燒火,而今叫煮飯。以前人們吃飯喜歡端著碗到處走,而今都端正坐于桌前吃。河堤變成了馬路,菜地里建了房子,門總是緊緊關(guān)著,鄰里之間疏遠(yuǎn)了,說話變得格外客氣,小鎮(zhèn)越來越像城市了。
三
多年來,我對鄧麗君的那首歌《又見炊煙》迷戀不已,“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每次聽到這首歌,心被汩汩暖流灌注。
我以為,此生難見炊煙。沒想到數(shù)年后,在婆婆家又見炊煙。
婆婆家在漳州一個小鎮(zhèn),有現(xiàn)代化的樓房、寬闊的馬路、滾滾飛馳的小車和時尚小店;也不乏紅磚紅瓦的古厝、泥巴路面、雞籠鴨舍和稻田菜地。喧鬧不失清幽,現(xiàn)代美和古樸美兼容并蓄。
第一年回婆婆家過年,因工作之故,我和老公在年三十下午才到。那天奇冷,陽光失蹤,天空昏暗,如一塊打濕的抹布,可擰出水。風(fēng)毫不憐香惜玉,像針,扎手。到婆婆家門口,見屋頂有炊煙,無限驚喜。老公告訴我,逢年過節(jié)婆婆喜歡燒柴,覺得更有年味,做出的飯菜也更好吃,所以家里的土灶始終保留著。
炊煙的顏色與天空的色澤遙相呼應(yīng),在風(fēng)中搖來蕩去,以曲線的形式撲入天空的懷抱。我被吸引了,仿佛在看一朵風(fēng)華絕代的花、一棵千年古樹。炊煙于我,其意義高于花和樹,喚醒了我太多的記憶。年少的記憶如雪花,洋洋灑灑,紛至沓來,無比清爽。
進入廚房,溫暖的氣息縈繞鼻翼,似曾相識。院子的小灶燃起,一口大鐵鍋架在爐灶上。弟媳在灶前燒火,大哥在炒菜。香味濃郁,溢滿一院。廚房里,大灶上熱氣騰騰,滾滾涌來。婆婆正坐于灶前氣定神閑地?zé)?,看到我們眼睛一亮,忙站起,問我冷不冷,說我穿得太少,趕緊讓我到灶邊暖暖手。把冰冷的手伸近灶膛,暖意瞬間彌漫全身。
婆婆塞了一根柴禾入灶,眉間眼底全是笑意。那笑意比灶火更溫暖,比炊煙更讓我欣喜??粗牌?,我想,有多少母親,還在眼巴巴等待著遠(yuǎn)方的兒女回家過年呢。只是很多年輕人過年越來越不愛回老家,怕花錢,怕被父母安排相親。那些等不到孩子的母親,只能把一聲嘆息留給明月清風(fēng)。而婆婆卻無此遺憾,幾個孩子孝順又懂事,過年準(zhǔn)時回來;公公對她呵護備至,寵溺她的一切喜好,包括保留土灶,費心搜羅柴火。婆婆是幸福的。幸福如水,滋養(yǎng)出她從容的心態(tài)。
那年的年夜飯,吃得香甜無比,柴火燒制的飯菜,有童年的味道。
歲歲年年,炊煙成了婆婆家過年一個不可或缺的情節(jié),讓我觸摸到了年少時光里的暖。從此對年殷殷期待,除了為吃一頓柴火燒制的飯菜外,更為與炊煙來一場邂逅,雖然邂逅里有欠缺,有遺憾,但我依然滿懷深情,心生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