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開水泡饃的日子(散文)
一
開水泡饃的事兒,發(fā)生在我上學的那個年代。那個時候,我讀書的學校沒有學生灶,住校生每天三頓不重樣:開水就冷饃,冷饃泡開水。但大伙兒并沒覺得有多么艱苦,臉蛋兒仍然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上世紀七十年代,鄉(xiāng)村教育基礎薄弱,學校也相對較少,孩子求學十分艱難。我所在的公社最初只有兩所初級中學,后普及高中時合二為一,并成了一個中學。村辦的小學也是星星點點,屈指可數。于是,許多孩子就跑到公社所在地的學校上學。這些孩子大都離學校較遠,無法來回往返走讀,一周有六天吃住在學校里。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到高中畢業(yè),在長達五年時間里,和遠路的同學一起背饃上學,春夏秋冬,周而復始,從沒間斷,因而開水泡饃也就成了我們住校生的生活常態(tài)。
當時,大部分城鄉(xiāng)實行的是九年制教育。我上的小學和中學都在一個“鍋”里“攪勺把”。學校的管理體制是一套班子,兩套人馬。老師雖有年級分工,但常有相互交叉的情形。比如,小學老師給初中年級代音樂、常識課,初中老師返回來給小學代體育課。學校的環(huán)境、設施也相對較差,二、三十畝的校園,只有四五排磚木結構的教室和一長溜的老磚窯,我和大部分住校生都吃住在窯洞里。窯洞內,一邊是能容納十二、三個學生睡覺的大通鋪,一邊是泥巴和磚塊壘建的土臺子,主要用來放置學生的生活用品。學挍沒有單獨設立學生灶,只在巴掌大的教工灶上給學生們供開水,住校生一日三餐基本上離不開開水泡饃,有時還會出現(xiàn)無開水可泡的現(xiàn)象。
那個年代,農村孩子的家境都不好,背到學校的饃也是五花八門,有包谷面的,有糜子面的,有麥面和雜糧面兩攪的,也有少量的雪白蒸饃和饦饦饃;所帶的咸菜更是五顏六色,腌白菜、腌蘿卜、腌豆角、辣子醬、韭菜花、豆豉等等。每到飯點,學生們各自拿著搪瓷缸子、搪瓷碗,急急火火地跑到伙房接滿開水端到宿舍,又迅速地從布袋取出饃,掰成核桃大的小塊泡進開水里,然后再打開罐頭瓶子,舀一兩勺咸菜摻和進去,就開始狼吞虎了。關系要好的同學,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圍攏在一起,把各自帶的咸菜擺在土臺子上,你嘗我一口腌咸菜,我夾你一筷子辣椒醬,邊吃邊評頭論足。嘻鬧聲、喧嘩聲伴隨著咸菜的異味充斥了整個屋子,時不時地飄出了紙糊的窗欞……
時間長了,開水泡饃也就吃出了講究和技巧。白饃吸水快,泡下去很快會松散、膨大,要隨泡隨吃,一點都不能耽擱。如果泡燶了,變成漿糊狀時,就一股腦灌下肚子里。雜糧饃、包谷面饃、饦饦饃,不易吸收水份,入水后要用筷子攪動幾下,等開水完全浸透到“瓷實”的內層,饃變得軟硬適中,這個時候吃起來才帶勁。
二
最豐盛的開水泡饃莫過于周一了。大伙兒從家里帶來的咸菜,花樣多,份量足,泡饃時可以挨個調入各色咸菜,即便沒有一星半點的油花花,味道也濃郁鮮香。最清淡的是后幾天,咸菜吃得所剩無幾,泡的饃自然是清湯寡水的,咽到肚子里總感覺缺點什么東西。到了周六,基本上是饃盡菜絕,只能在開水泡饃中撒上少許食鹽,水、饃交融,湊合一頓。有時也會用開水涮涮瓶子,欺騙一下味覺。
我清楚記得,有一周我從家里帶的咸菜早已告罄,每日三餐靠食鹽平衡咸淡,吃的嘴里都有點發(fā)苦。住在學校周邊的趙世亮同學知道后,就帶我去他家自留地里割韭菜。那個時節(jié),韭菜才長了半拃高,我倆剛用小刀子割了一小把,世亮的母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大聲呵斥:“韭菜那么細,你倆割它干啥呢?”我一看世亮母親面色鐵青,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不敢動。世亮見母親生氣的樣子,趕緊上前說明原由:“我班同學咸菜吃完了,割一點回去泡饃吃?!笔懒聊赣H遲疑了一下說:“你看那能吃嗎?細的跟頭發(fā)絲似的?!笔懒令┝艘谎勰赣H,小聲道:“就割一點,又不是全割?!薄耙稽c也不行!”一聽世亮母這般嚴厲的話語,我倆灰頭土臉就準備轉身離去?!巴刈撸瑥募依锝o你同學裝點咸菜?!笔懒聊赣H的嗓門提高了一倍。我倆一聽,懊喪的心情瞬間云消霧散,滿心歡喜地跟著他母親到了家里。世亮母親甚似熱情,讓坐、倒水后,分別從兩個壇子給我裝了滿滿三瓶子咸菜和豆豉,臨出門還給我手里硬塞了兩個包子,感動的我一時不知道怎樣表示謝意,一直哽咽地低著頭……
大約過了兩個星期,韭菜能吃了,世亮又給我拿了兩瓶腌韭菜,說是他媽讓帶給我的,并叮嚀吃完了再去割。這件事,至今想起來都讓我熱淚盈盈。
我們那時上學飯量大,每頓飯至少要吃兩個饃,背六天的口糧往往吃不了幾天,中間還要讓家里或捎或送一袋子饃到學校。路近的同學還比較方便,路遠的實在沒法成行時,就向同學借饃。借饃,在我們學生當中也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借一個白饃,還兩個雜糧饃;借一個雜糧饃,要還一個白饃;可以用小說之類的書籍換饃吃。我上初中時,文藝讀物極度匱乏,能看的小說非常有限,如果哪個同學有一本小說的話,就會有多個同學追著借,一個蒸饃可換看一天。記得有一個叫聶建文的同學,母親是附近村里的小學教師,父親在縣城工作,家里有不少藏書。為了看這些稀缺讀物,我換出去了不少的雪白蒸饃,導致我一段時間口糧接不上茬,不是請假回家取饃,就是跟著建文到他家里混飯吃。
三
那幾年,住校學生較多,開水供不應求。去的早了還可以打上開水,去的晚了連開水都沒有了。學生中最熱鬧的時候,就是飯點去灶房搶開水,如同城里人去超市搶購便宜蔬菜一樣,雖沒有你爭我奪的小插曲,但也有碰掉盛水器具或開水噴灑同學一身的事情發(fā)生。
平時,住校生最害怕老師最后一節(jié)拖課。遇到正點下課的老師還好,若遇上喋喋不休,如同祥林嫂一般啰嗦的老師,心里就發(fā)慌,屁股下面就像墊了一塊濕抹布似的,坐不踏實。眼睛雖盯著黑板,但心思早都跑到伙房了。曾好多次因老師拖課時間太長,我們班七八個住校生只好啃涼饃。也許大家都習慣了,沒有誰抱怨,更沒有給老師提意見,涼饃吃得也津津有味。不過,也有讓人暖心的情節(jié),有的老師知道耽誤了學生接開水時間,就叫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從電壺(當地人把保溫瓶稱為電壺)中倒開水泡饃。關系好的校友、室友也會從自己的搪瓷缸子中勻出一點水來,分給同學。有點開水喝總比沒開水好,吃饃喉嚨不噎,咽到肚腹里也舒服。
住校生一周帶多少饃是隨季節(jié)變化的。夏秋季節(jié),我們一般只帶三四天的饃,帶多了,怕發(fā)霉變質。但有時防不勝防,一兩天時間饃的表皮就像霜打似的,上面綴滿了雪花狀的斑點。即便如此,同學們也舍不得扔掉,用手輕輕地剝去霉斑的部位,或用網兜掛起來通風,或找一個有陽光的地方晾曬。到了春冬季,饃背的相對多一些,也能放的時間長一點。但這個季節(jié)對我們住校生來說是最難熬的,天氣寒冷不說,猶如大車店的集體宿舍,沒有取暖設施,磚窯冷得像冰窖,饃凍得如冰塊,即使拿開水泡一遍,饃的內層還是涼的。如果想泡第二遍,常常就沒有開水了。有的同學性子急,還沒等饃泡個一兩分鐘,就開始下口,嚼在嘴里的饃從牙齒延續(xù)到肚腹里,一直是冰涼的。要不是有開水跟著順喉而下,肚子里一定會“翻江倒?!钡摹?br />
我上初中一年級時,小學搬離了中學校園,學校開始在教工灶上為住校生燒包谷糝糊湯,學生自愿搭伙,每斤包谷糝交5分錢加工費。住校生還可以用教工灶上碩大的蒸籠溜饃。有了這等美事,同學們自然興奮的不得了,上課前早早就把每頓要吃的饃用網兜提到灶上,下課了再去伙房各拿各的饃。有時也會出現(xiàn)令人沮喪的事兒,有的同學去晚了,所溜的白饃就被別的同學拿走了,剩下的全是黑饃、包谷饃。雖心里有些不悅,但總算有熱饃可吃,再打一碗熱乎乎的包谷糝糊湯,就著自個的咸菜,那也叫個美!
一碗開水泡饃,是我們那個年代最真實的生活體驗,雖然經歷過苦痛和焦慮,但也鍛煉了我們頑強的毅力和堅強的勇氣。如今,開水泡饃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了,但那一枚苦難與幸福交融的印章,卻永遠地鐫刻在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