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英雄的證明(小說)
一夜的北風(fēng)似乎沒有停的意思,狂風(fēng)吹得“倔杠頭”李增根家的窗戶發(fā)出了“砰砰砰”的響聲,和衣躺在炕上的李增根聽著風(fēng)絲毫沒有減小的勢頭,再也躺不住了,把被子用力一撩,嘴里嘟念道:“不等了,就算下刀子也要去。”
這已經(jīng)是李增根第三次從被窩里爬起來,他害怕誤了去縣城的客車。
一夜沒睡好的老伴兒,見李增根出溜下炕,坐起來,淅淅索索地穿著衣服。李增根不耐煩地吼道:“你長夜眼嗎?不好好地睡覺?!?br />
老伴兒的頭上已經(jīng)沒有一根黑發(fā),和城里一頭銀發(fā)的老人不同,她的白發(fā)一點光亮也沒有,亂蓬蓬,像村后面那棵大楊樹上老鴰搭的窩。
“你不吃飯呀!俺還是給你煮一碗掛面吧?!崩习閮阂贿叴┮路贿呎f。
“你別費事了,快躺下吧,俺到鎮(zhèn)上買倆包子吃就行?!崩钤龈鶑墓褡永锬贸鲭妱尤喌蔫€匙說。
老伴兒患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很多年,天變冷后,這幾天腿疼得厲害,要不是害怕李增根吃不上熱飯,也懶得早起,她知道這個一塊兒過了幾十年日子的男人啥秉性,他說不吃就不吃,也就把剛穿上的棉襖脫了,重新縮進被窩。
“你從外面把大門鎖了就行,俺今天不出門?!崩习閮簢诟赖?。
李增根鎖了大門,把那頂村第一書記送給他的“雷鋒帽”系好,騎上那輛沒有棚子的三輪車,直奔上洼鎮(zhèn),他今天要從鎮(zhèn)上坐客車去縣城找一個人,五十年前,這個人在他們村當(dāng)過駐村干部。
去上洼鎮(zhèn)的公路有一段要經(jīng)過村東頭的河壩,壩子上光禿禿的楊樹被風(fēng)吹得東搖西擺,套子河的河水沒有了往日的活潑,被一條冰冷的玉帶嚴嚴實實地束縛在身子下面。李增根騎行在河壩上,盡管穿得嚴嚴實實,但很快被刀子似的的北風(fēng)刮的鼻酸頭疼,兩腳就像兩塊冰。
畢竟是七十歲的人了。
“唉!”李增根從樹縫里瞅了一眼泛著冷光的套子河,嘆了一口氣,心里想:“要是那天也這么冷,冰面結(jié)實,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br />
五十年前,李增根還是一位毛頭小伙,那也是一個冬天,但不如今天這么冷,他和幾個社員在西李大隊第五生產(chǎn)小隊的飼養(yǎng)處給牲口鍘草,幾個歲數(shù)較大的社員正說著讓李增根耳熱臉紅的葷話,忽然,不遠處的河壩上傳來聲嘶力竭的喊聲:“快來人呀,有人掉河里了,快來救人啊!”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最年輕的李增根,二話不說,鍘刀一丟,直奔河邊。原來,四位抄近路去東李大隊走親戚的西李社員,回來時,因為手拉手過冰面,四人的重量超過了冰面的承受力,快接近岸邊時掉進了冰窟窿。李增根來到時,因為棉襖還沒被水浸透,靠著有限的浮力,四人露著頭,正在拼命掙扎。李增根心里非常明白,四人所處的位置,河水完全能沒過四人的頭頂。李增根歲數(shù)不大,但平時喜歡鉆到人堆里聽些奇聞異事,知道掉進冰窟窿的人最怕的是頂了“鍋蓋兒”,他一絲猶豫沒有,把大棉襖往岸上一丟,趴在冰面上,往破裂的地方滾去,滾到社員落水的地方,毫不猶豫地溜進冰窟,掄圓了胳膊,向著周圍沒有坍塌的冰面砸去,他害怕落水的人鉆到冰下面。落水人的棉衣已經(jīng)被水浸透,李增根沒那么大的力量把他們都托到冰面上,他只能這么做,等待其他人到來……
李增根到達上洼鎮(zhèn)時,街上除了早餐館子,還沒有多少人氣。他把三輪車放到李好來兒子開的五金店門前,和沒開店門的老板打了聲招呼,急急忙忙趕往鎮(zhèn)汽車站,他一邊走,一邊拿出老年手機,給他的表弟同治打了個電話。同治說,他已經(jīng)在汽車站等著了。
表弟同治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李增根這次去縣城找的人,和表弟一個村,五十年前,是西李大隊的駐村干部,現(xiàn)在算來,也得八十多歲。李增根前天給表弟同治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他們村做過官的王振斌還在不在。同治告訴表哥,他們村近四千口子人,除了同門近戶,哪能了解那么多。李增根命令表弟,務(wù)必到王振斌的親門近支問一下他的情況,他有急事要找王振斌。
昨天下午,同治給李增根回話,王振斌還活著,住在縣城,二十多年前,從縣供銷社副主任任上退休。
天這么冷,李增根對表弟陪著他去找王振斌很是不安,他問了一下候車的人,第一班去縣城的車還得半個多小時才到。他死拖硬拽,把表弟讓到車站旁的小飯館,要了兩份豆腐腦,四角大餅,兩個茶葉蛋,再想要稀飯時,表弟說什么也不讓。
“表哥,你們村第一書記都說了,就算你沒有公家的證明,只要有十個以上的村民書面證明你是救人英雄,也能讓你吃上補助,你這是何苦呢?”同治一邊把辣椒油放到豆腐腦碗里,一邊說。
“那可不一樣!公家的證明和村里那些莊稼漢嘴上說的能一樣嗎?再說了,俺可受不了鎮(zhèn)上民政所那幾個小年輕懷疑的眼神,好像俺故意占國家的便宜似的,要不是當(dāng)過民辦老師的、當(dāng)過赤腳醫(yī)生的、在公社拖拉機站開過拖拉機的,都得到了補助,俺才不去丟那個人呢。”李增根把剝好的茶蛋放到表弟的盤里說。
“你這脾氣也不怪人家說你倔,要國家的錢有啥丟人的?要不是你不把人家李德利當(dāng)官兒看,像你這種情況,早吃好多年低保了。”同治用一種生氣加同情的語調(diào)說。
“你別提李德利那個死孩子,他當(dāng)村支書,把低保待遇都給了關(guān)系戶,看看他在村里干得那些缺德事,俺可不想和他扯上關(guān)系。”李增根把勺子一丟,生氣地說。
同治見表哥又上來倔脾氣,笑了笑說:“俺知道表哥眼里不揉沙子,對了,俺問你一下,李德利判了嗎?”
李增根臉上明顯出現(xiàn)了解恨的表情,他重新拿起勺子說:“光扶貧款就貪污了兩萬多,國家能饒了他嗎?上個月就判了,三年?!?br />
同治把最后一勺子豆腐腦灌進嘴里,說道:“嗯,嗯,現(xiàn)在不是前幾年了,吃進去的,都得吐出來?!?br />
客車來了,李增根和表弟上了車。售票員請兩人買票,李增根正忙著系棉大衣的扣子,同治搶先把票錢付了,李增根說什么也要把兩張票錢還給表弟,這次是為他辦事,豈能讓表弟既搭工夫又搭錢?嚷嚷聲之大,讓其他乘客紛紛側(cè)目,同治只好把錢收了。
“表哥,你那獎狀怎么就沒放好了呢?”同治輕聲問身旁的李增根。
“唉,都是你那挨千刀的表嫂子,俺原先貼在墻上,她過門后,非得從墻上揭下來,還用紅布仔細包好了,放在她陪嫁的木箱子里,沒想到老鼠咬透了木箱,把獎狀咬了個粉碎。”李增根無不惋惜地說。
“這事也不要怪嫂子,她也是好心?!蓖握f。
李增根沒有說話,眼神里閃過一絲迷茫,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老伴兒頂著一頭白發(fā),在家里地里忙碌的樣子。他怎么能怪老伴兒呢?就算她把家燒了,也不會埋怨她。老伴兒一輩子不易,結(jié)婚十幾年沒生孩子,受夠了婆婆的謾罵,他也沒給她好臉色,直到那次她被娘家人逼著去地區(qū)醫(yī)院看病,他順便檢查了一下,原來是他的毛病。后來,兩人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老伴兒這才活得像個人樣。
同治見表哥不說話,問道:“表哥,那四個人都是你救得嗎?”
李增根看了一眼表弟,問道:“怎么,你也懷疑?你那時也有十多歲,應(yīng)該記事了吧?!?br />
同治說:“俺又沒在現(xiàn)場,后來都是聽你那報告會,才知道的。”
李增根從表弟的眼神里,看出不一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和鎮(zhèn)民政所那兩個小年輕的眼神一樣,他越來越覺得找王振斌非常重要。
李增根在任何場合,從沒說過五十年前的那場救人行動是他一人的功勞,就算在省城的大會場里念王振斌替他寫的講話稿,通篇也沒說那四個人是憑他一己之力救出來的,在他火騰的那幾年,只要有人談起這事,他總是說,要不是隨后趕到的社員把幾根大竹竿遞過來,包括他在內(nèi),也許都頂了“鍋蓋兒”。后來,都忙著種自家的地,說這事的人少了,再后來,隨著現(xiàn)場參與人員的離去,這事終于歸于塵埃之中。要不是前段時間,村里的第一書記問起這事,他自己都幾乎忘了。
“表哥,你當(dāng)時跳進冰窟窿時,真的一絲含糊也沒有嗎?”同治問。
“怎么沒有?俺也愣怔了一下,害怕穿著棉襖進去,濕透了,俺也出不來了,脫吧,又太冷,那可是臘月天,只是那么一想,腳步?jīng)]停,還是把棉襖扔了?!崩钤龈卮鸬?。
“要是現(xiàn)在這個年代就好了,救那么多人,國家怎么也獎勵一些錢,過去只給一張獎狀?!蓖瓮锵У卣f。
“要是為了錢救人,誰還去救?那可是冒著搭上命的危險,人死了,要錢干啥。”李增根回答道。
“嗯,嗯,也是!你這日子快要好過了,等第一書記給你和嫂子辦了低保,再把這事找回來,夠你吃喝了?!蓖斡行┝w慕地說。
“錢不錢的沒啥,俺主要是為了一個說法,教兩天書的,當(dāng)幾天醫(yī)生的,在公社當(dāng)過電影放映員的,國家都沒忘記,俺這個救過四條人命和副省長握過手的人,國家能忘了?”李增根若有所思地說。
“表哥,就算不找王振斌,你這待遇也跑不了,找十個證明人就行。”
“那不一樣,國家的證明才算數(shù),俺可不想讓人懷疑占國家便宜。”
又來了!同治裹了裹棉襖,不再說話。
下車后,同治憑著以前的記憶,領(lǐng)著表哥找到縣供銷社宿舍所在的位置時,傻眼了,過去那一排排的小平房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聳入云的樓房。大門口的門衛(wèi),一問三不知。
“別急,俺問問王振斌的堂侄子?!蓖文贸鍪謾C,安慰表哥說。
電話中,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王振斌昨天下午腦干出血,現(xiàn)在還在市人民醫(yī)院搶救。
“早來就好了,就是這命!”李增根沮喪地說。
“表哥,你也別著急,當(dāng)年救人的事那么轟動,俺就不信政府忘了你,咱們回家,找第一書記想想辦法。”同治建議說。
“唉!第一書記有啥辦法?發(fā)生那事十多年后,他才生人,這事只有王振斌能證明,當(dāng)年俺到處作報告,都是他領(lǐng)著?!崩钤龈鶉@了一口氣說。
李增根盡管心情沮喪,但許下的事還得兌現(xiàn)。他早就聽說正宗的鍋子餅店已經(jīng)搬到縣城里,表弟跑這么遠的路和他辦事,說啥也得讓表弟吃頓正宗的鍋子餅。
兩人問了好幾個路人,總算找到了那家餅店,要了一斤辣腸的和一斤豆芽肉絲的。李增根吃的很少。
在回家的客車上,李增根很少說話,同治理解表哥的心情,也就閉了嘴,不再叨擾表哥。
客車里一個閑座也沒有,司機為了一車人的安全,開得很慢,偏偏在一個彎道處,一輛疾馳的貨車響著喇叭沖了過來,客車司機急打方向盤,失控的客車撞斷路邊的一棵白蠟樹,栽進了溝里……
李增根醒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腿上打著石膏,趕來的女兒和女婿在病床前伺候著。李增根詢問表弟咋樣,女兒說,表叔受傷很輕,在另一個病房呢。李增根一行老淚滾落到腮邊,用力捶打著病床說:“都怪俺,這么大年紀了,要啥子證明喲!”
半小時后,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大夫前來查房,見李增根醒來,上前握著他的手說:“原來您就是增根大伯??!”
李增根和女兒一臉疑惑。
“大伯,我是李龍利的小兒子宏偉呀。”男大夫摘下口罩說。
“哎呀!你原來是龍利的兒子啊!你們家搬到縣城時,你還沒上學(xué),怎么就認出俺了呢?”李增根高興地問。
“大伯,我是從您病歷上看到的,您可是咱們縣的名人,我早就知道您?!崩詈陚フf。
“啥?俺咋就成了名人?”李增根疑惑地問。
“五十年前,您救過咱們村好幾個人,都上了縣志,能不是名人嗎?”李宏偉微笑著說。
“縣志是個啥東西?”李增根很著急地問。
“就是記錄咱們縣歷史的一本書,縣里發(fā)生的大事都記錄在上面了?!崩詈陚セ卮鸬?。
“你是說俺救人的事被縣里記下來了?”
“是的,大伯,您那事在咱們縣很轟動。”
“孩子,你給大伯去淘換一本,大伯有急用?!?br />
“大伯,我爸爸當(dāng)縣一中校長時,分得一本,現(xiàn)在由我存著,您要縣志干啥?”
李增根把來縣城的目的說了一遍,李宏偉一聽,爽快地答應(yīng)了李增根。
李宏偉走后,李增根著急地和女兒說:“快去和你表叔說一下,證明找到了,國家沒有忘記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