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光】兩百萬(小說)
一
人生最大的冤屈,莫過于因為冤案入獄,承受莫名的罵名和懲處,用青春、自由、名譽、甚至生命替別人的罪行買單。
十九年前,老胡的小兒子因為犯下強奸殺人罪,被法院判決執(zhí)行了死刑??烧l能料想,十九年后真兇落網(wǎng),供出了自己才是當(dāng)年那樁強奸殺人案的元兇。
自從老胡的小兒子被法院執(zhí)行死刑后,老胡就和老伴兒一直奔波在上訪的路上。他質(zhì)疑,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小兒子,怎么能會強奸殺人呢?在上訪的路上,老兩口歷盡了千辛萬苦,只想為死去的兒子討個公道。可不幸的是,老伴兒禁不住沉重的精神打擊,六年之后,又死于上訪途中。
沒了小兒子,又失去老伴兒,老胡悲痛萬分,這讓年過花甲的他,像一下老了十年。但日子還是得過,上訪還要繼續(xù),老胡奔波在上訪的路上,這一晃,就走過了十九個年頭?;叵肫鹉嵌稳兆?,老胡在市中院,曾見到過三任院長,在省高院,立案一庭庭長共接待過他上百次,光進京上訪的火車票就有八十多張,最高法院給他們的回條,留下來的也有十七八張。
“真是老天有眼,讓小兒子洗清冤屈,得以昭雪?!崩虾@樣想著,可他還是忘不了給小兒收尸整容時的情景:小兒死后,有一只眼睛總是睜著的,任老胡怎么用手給他合攏,最終還是閉不上眼。
“冤啊,這不就是死不瞑目嗎?”老胡第一次對死不瞑目有了深刻的理解。他的心,感覺一剜一剜地疼。
前些天,法院的工作人員,把國家賠償金兩百萬,打到了老胡的賬戶上。老胡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可他拿到錢的時候,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那二百萬,像一塊巨大的石頭,重重地壓在老胡的心上。一想到賠償金,他就會想起小兒子那只到死也沒閉上的眼睛。
“唉,我老胡七十多歲了,在上訪的路上,竟然艱難地走過了十九年。累了,真是太累了,也該歇歇了?!崩虾谏嘲l(fā)上,用手摩挲著皺皺巴巴的那張滄桑的臉,一個人孤獨地想著,他那二百萬國家賠償金,該怎么處理?;ǖ??怎么花?給誰花?他并不是舍不得,他是不忍心,他覺得動用那些錢,就像觸動自己破碎的心。
可是別人并不這樣想,巨額金錢的誘惑,誰能會無動于衷呢?
二
這幾天,村子里的人都在談?wù)撝虾膰屹r償金的事,他的兒子兒媳們,也很快就聚集到了他的身邊。其實,老胡并不孤獨,雖然痛失了老伴兒和小兒子,但他還有一個在縣城教書的大兒子,一個在村里居住的二兒子,他們的生活過得還不錯。老胡也有一個閨女,但日子過得不太如意,前幾年離了婚,四十多歲的人,身邊連一兒半女都沒留。因為病魔纏身,在單位辦了病退,每隔一天還得去醫(yī)院做透析,要不是單位擔(dān)負醫(yī)療費,恐怕早就沒命了。即使這樣,她還是沒少為父母的上訪操心費力。老胡常說,爹娘的“小棉襖”在關(guān)鍵時刻最管用,其他人都指望不上。
這些年,老胡跟老伴兒在上訪的路上,把所有的積蓄全部花光了。請律師、坐火車、吃喝拉撒睡,哪樣不需要錢?手里沒錢了,在外面吃住成問題,他們就只好從家里背一摞烙餅再上路,夜里睡在橋底下。
老胡還記得,那年因為上訪用錢,他實在沒辦法,才去縣城找大兒子借。他們夫妻都是中學(xué)教師,工資也不低,再加上周六日常給學(xué)生去補課,錢是沒少掙??僧?dāng)老胡提出向他們借錢上訪時,小兩口卻你瞧我,我瞧你的,像演木偶戲,就是不吱聲。更巧的是那天下大雨,老胡走得急,出門沒帶傘,到大兒家里時,早已淋成了落湯雞。
“爸,這是玉剛的舊衣服,您先換上吧?!贝髢合苯o老胡找出兩件老公的舊衣服,和一雙拖鞋,慢慢放在沙發(fā)上。
大兒子見他穿一雙拖泥帶水的鞋進門,便拿了個白瓷盆,為他打了一盆水,讓他洗洗腳再換衣服和鞋子。誰曾想,這腳剛往盆里放,那水渾得就見不到盆底了,老胡不好意思地一抬頭,可巧正望見大兒媳沖自己撇著嘴,翻著白眼呢。那一天,老胡在大兒子家錢沒借著,還看到了兒媳給他的白眼,氣得飯沒吃,水沒喝,頂著大雨就回家了。
“人在遇難的時候,真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啊。親兒子、兒媳又能怎樣?”老胡坐在沙發(fā)上,吐著沉悶的煙圈兒,跟老伴兒無奈地說。
“不然去找老二,他開出租手頭方便些,我找他去吧,湊點錢先給王律師。”老伴兒用疲憊的眼睛瞧著老胡說。
老胡搖了搖頭,飄散的煙云攏著他心底的愁緒,“不用了,老二怕老婆,你又不是不知道?!?br />
老胡一個人正想著那些傷心往事,閨女玉梅回來了。閨女一來,讓他臉上陰沉的天變晴了。
“老爹,案子弄清了,錢也賠償了,您還發(fā)啥愁?”女兒剛剛做過透析,那張灰黃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唉,已經(jīng)愁到頭了,就等著跟你三哥見面去了?!崩虾€在想著死去的小兒子。
“那你著啥急,你想三哥,三哥可不想你?!彼娉系?,撇著嘴,白著眼,簡直跟老胡那次在大兒媳家洗腳時,見到大兒媳的那種鄙夷的目光一個樣。但此刻老胡的心里感受可不一樣,他從小就看慣了老閨女的矯情,打心眼兒里也喜歡老閨女跟他撇著嘴、白著眼的樣子。
“來吧,老爹,泡泡腳,又一個禮拜沒洗腳了吧?”閨女把一盆熱水慢慢放在老胡的腳邊,然后俯下身,給他脫下鞋襪。老胡明白,閨女為她堅持泡腳的時間,少說也有十幾年了。
老胡把疲倦的身子斜靠在沙發(fā)上,讓腳放在熱水盆里浸泡著。水溫不涼不燙,泡腳剛剛好。他心里清楚,閨女每個禮拜都要回來,給他舒舒服服地泡一次腳,這恰到好處的水溫,只有他的“小棉襖”才能做得到。此刻,一種愜意感,讓他把什么都忘掉了,老胡靠在沙發(fā)上,竟然漸漸發(fā)出了香甜的鼾聲。
三
當(dāng)老胡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不再是閨女一個人了,左邊是大兒子、大兒媳、大孫子,右邊是二兒子、二兒媳、和他們的掌上明珠老胡的大孫女。他們六個人,十二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女兒,為自己剪又硬又厚的腳指甲呢。
“今兒是啥日子,你們咋都來了?”老胡倚在沙發(fā)上,皺著長長的白眉,不解地問。
“爸,今兒不是您的生日嗎?我們大家回來給您祝壽來了?!贝髢合比崧暭氄Z甜甜地笑著,走近老胡身邊說。
“是啊,老爸,給您過生日來了,很多年沒給您過生日了?!贝髢鹤酉蚶虾拖骂^,露出一副十分慚愧的樣子。
“爸,以后洗腳的事,包在我身上,您就別老麻煩玉梅了,她身體不好,又做透析。何況我還是做家政的,給您洗洗腳,不就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二兒媳說完,慢慢從小姑手中取下剪刀,又坐在沙發(fā)前的小凳上,像老胡的女兒一樣,把老胡的腳放在自己的腿上,殷勤地給他剪起指甲來。
“爸,以后再出門,您就別擠公交車了,我開出租,別人都不拉,也得拉您呀,您是我親爸?!倍鹤硬焕⑹莾深w星的出租車司機,說話時的態(tài)度,就是顯得格外自然、親切、和藹。
這么多年,老胡第一次感覺到兒子、兒媳對自己的孝道。本來,洗腳剪指甲,一直是閨女玉梅常做的事,這突然換上兒媳,老胡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人在一生中,會遇上很多讓人不適應(yīng)的事情,可不適應(yīng)也得適應(yīng),那是由不得你的。就像洗腳,從前只是女兒玉梅管,別人不管也不問,現(xiàn)在怎么了?就連兒媳都要爭著給老公公洗腳,不讓誰洗誰都不樂意。
眼看到了午飯時間,老胡心想,自己的生日,連自己都忘了,什么也沒準(zhǔn)備呢,要肉沒肉,要菜沒菜,真是要啥沒啥,只有昨天晚上吃剩下的兩塊大南瓜,這飯可咋做?他瞥一眼翻弄手機的大兒子,正想吩咐他去小賣店買些蔬菜和肉食,可沒想到大兒媳,早已把過生日的東西都準(zhǔn)備齊全帶來了,還有個大大的生日蛋糕,那蛋糕實在是太漂亮了,別說吃,誰看著都會覺得從心眼里特別喜歡。老胡想,大兒媳就是想得周到,比二兒媳精細、有心路,處處都能想到別人前頭。
兩個兒媳,一個閨女,協(xié)力合作把一桌豐盛的午餐做好了。老胡的大孫子先給爺爺戴上皇冠帽,然后再替爺爺往蛋糕上插蠟燭。
老胡笑瞇瞇地一邊瞧著孫子插蠟燭,一邊抬手摸著剛剛戴在頭上的紙殼帽兒,問孫子:“這不管冷不管熱的帽子叫啥名兒?”
“有人管它叫王冠,也有叫皇冠的。”大孫子往老胡頭上瞄了一眼,笑微微地又說:“您就管它叫王冠吧,今天是您的生日,您就是今天的王?!币患胰丝粗虾@個滄桑的“王”都笑了,老胡摩挲著孫子的頭,也笑得合不攏嘴。其實,老胡心里很明白,以前根本就沒人提起過他的生日,更沒人陪他過生日,多年行進在上訪的路上,除了老伴兒陪伴自己,從來就沒人陪他。那時,戴的只是一頂破舊的草帽,明明自己就是一個草民百姓,根本就和“王”沾不上邊。他怎么也沒想到,今天竟然成了“王”,還有人給他這個“王”買生日蛋糕。
打那以后,每逢周日,老胡的家里便是熱鬧起來,都為爭著給老胡洗腳,都為搶著讓老胡去自己家里住。
老胡的腳,原來是女兒玉梅一周洗一次,現(xiàn)在大家爭搶著洗,誰都怕輪不上。最后大家一商量,決定兄妹三個一周每人洗一次。說是說,做是做,誰知兩個兒媳各自偷偷摸摸又給老胡加一次,老胡的腳一周就要洗五次,這腳是越洗越輕松,越洗越細膩。每次給老胡洗腳的時候,兩個兒媳都會分別苦口婆心地勸他搬到自己家里住。大兒媳說自己家還有一張沒用過幾天的席夢思;二兒媳說家里的榻榻米床閑著也閑著,正愁沒人睡呢。
農(nóng)村大土坯搭的炕,老胡還真的睡慣了,什么席夢思、榻榻米,老胡根本不知道那是啥東西,也沒感覺過,他想象著,那都跟上訪時睡橋底下差不多。老胡又想起前兩年,兩個兒子商量養(yǎng)著他的事,明明說好了哥倆輪流養(yǎng)他這個孤老頭,可去老大家里時,老大媳婦不是說讓他先去老二家,就是說床壞了還沒修好呢。去老二家時,老二媳婦又不高興地說,要輪班也得先從老大來,哪能從我們家開始啊?再說了,現(xiàn)在鬧疫情多厲害,你今兒上訪,明兒上訪的,誰知道會不會把新冠病毒帶回來?
可現(xiàn)在,兩個兒媳的態(tài)度咋變了?而且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老胡思忖著,想不通,真像行走在朦朦朧朧的迷霧里。
四
兒媳們給老胡洗腳的日子長了,老胡也就從迷霧中走了出來。他發(fā)現(xiàn),兩個兒媳每次給他洗腳時,總會有意無意地說,讓他千萬收好那筆二百萬的賠償金。一開始,老胡也沒往心里去,后來大兒媳又對自己說:“爸,您的年齡一年比一年大,腦子也越來越不好使,這年頭騙子多,誰也說不準(zhǔn)啥時能遇上,您不如先讓大兒子替您保管著那筆款,這樣您心里也踏實?!?br />
二兒媳也說:“爸,您就搬到我們家里住吧,您也不是不知道,您的二兒子脾氣好,穩(wěn)重又細心,一來是能照顧您,二來還能替您保管那二百萬,這不是兩全齊美的事?
可是不管兩個兒媳怎么拐彎抹角地說,老胡聽過只點頭,就是沒行動,這讓她們心里很不爽。
大兒媳人精明,教數(shù)學(xué)的能算計。她暗自捉摸著:一定是自己給老胡洗腳的事沒做好,不是洗得不認真,就是洗得不舒服,人家閨女玉梅給他洗腳時,用紗布把腳丫縫里都會掏干凈,自己卻把那兒給故意繞過去了。不然,老公公的賠償款,怎么還是沒有放在自己家里的意思?難道是給老二了?也許給他閨女了?
大兒媳又想,現(xiàn)在老胡一周能洗五次腳,剩下的周一周五兩天沒人洗,不如抓住這個好時機,再好好地表現(xiàn)一下,把剩余的兩天沒人洗的全包了。她知道,老胡是個心腸軟的人,只要對他再好一點,或許就會……
周一剛放學(xué),大兒媳就匆忙買好了晚飯,催著老公趕回村子去,驅(qū)車跑過三十公里路,就為給老胡洗上一次腳。兩口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把車開進了村,又急急忙忙推開家里的門,往里看老胡在不在。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卻是傻眼了,人家老二和他媳婦,已經(jīng)給老胡把腳洗上了。老大媳婦兒還發(fā)現(xiàn),老二媳婦給老胡洗腳的時候,還是用的兩盆水,原來人家一直給他洗兩遍。
在伺候老人這方面,教數(shù)學(xué)的大兒媳,還是干不過做家政的二兒媳,真是隔行如隔山??衫虾幌肽切┠銧幬覔尩南茨_的事,他只感覺這半年來,自己的腿腳確實是非常輕松了,走路也快多了。
老胡家熱火朝天的洗腳“運動”還在繼續(xù)著,似乎已經(jīng)到達了高潮。
可這時,村子里不知道是誰,傳出了老胡把國家賠償金,都捐給了韓紅愛心慈善基金會。沒事整天在村里溜達的張二牛,還千真萬確地說,有一天,好像瞧見韓紅親自帶著兩個人,還給老胡唱了一首歌呢。也有人說,老胡又找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后老伴兒……
這些消息像地震,驚動了老胡的兒子、兒媳們。
為了證實國家賠償金被老胡捐款的消息,兩個兒子攜兒媳,匆忙跑到老胡家里面,非要向老胡問個究竟,徹底弄個明白。
當(dāng)兒子兒媳們問起老胡,賠償金是不是真的捐了時,老胡先是一愣,然后是莫名其妙地低一下頭,又抬一下頭,再低一下頭,又抬一下頭,那神態(tài),似乎是點頭的樣子,又好像是想說什么,又不好開口。此刻的老胡,面對孩子們的發(fā)問,比回答法官的發(fā)問顯得更困難。
孩子們看著老胡臉上的那種表情,似乎猜透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他們一個個顯出心灰意冷,垂頭喪氣的樣子,誰也不再發(fā)問,驅(qū)車各回各的家了。老胡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又像是做了什么對不起他們的事。他一口接一口地只顧抽悶煙,吐出的濃濃的煙圈兒,像一串長長的沒完沒了的句號……
接下來的日子,老胡的家里就不再那么熱鬧了。他清楚,自己被洗腳的“運動”已經(jīng)結(jié)束,日子又該像以前一樣平靜下來,每周只等閨女為他洗一次腳。其實,他感覺得到,每周洗一次腳,比一周天天都洗更舒服、更踏實。只有閨女給自己洗腳,才是真心的。至于別人,無論怎么洗,手在腳上,心卻在另一頭。
不知道老胡的兩百萬賠償金是不是真的捐了,后來的日子里,也沒有人再提起過這件事,不過從那以后,除了閨女為他洗腳,再沒有別人來過。
2021.11.27(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