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泥鰍(小說)
我們懷有對世界上所有人都非常好的理想。
——(美)莉迪亞?戴維斯《我們的好意》
一
在我毛小的辰光,我就曉得泥鰍是大地的靈魂。
又或者說,泥鰍是大地深處的靈魂。
那是一次太讓我長記性的童年經(jīng)歷。
是初夏,學(xué)堂還沒有放暑假,但也快了,就在眼面前的事了。有日中午邊,落了場大陣雨,那個豁閃,那個打雷,那個大雨,真當(dāng)嚇?biāo)廊说?。瘋狂的雨粒就像?jiān)硬的子彈,從機(jī)關(guān)槍里直射下來,噠噠噠……一槍就能從地高頭的流水中射出一個大水泡來。學(xué)堂的道地高頭都是密密麻麻的大水泡,像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泡沫板,白雪雪的,在昏天暗地中尤為醒目。課堂里暗得就像黑心夜,都看不出同桌的面孔了,還能上啥個課呀。站在講臺上的劉老師都和黑板一樣黑,連他平常歪頭翻的白眼也是黑的。黑暗中有女同學(xué)哭煞,這邊的那邊的,不曉得是被老天嚇的,還是被調(diào)皮的男生作弄的。
我默默地盯視窗外揪心的黑,難道天高頭也在造反?
但是到放學(xué)前一刻,天倒又大晴。太陽公公一臉無辜地露出笑臉,好像剛才的一切都和它沒有關(guān)系,它現(xiàn)在純粹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在西邊天高頭搭出一條又粗又長的彩虹。大家沖出課堂,在淌大水的學(xué)堂道地高頭亂跑,都仰了個大天呵呵地亂叫,好像彩虹好吃的,而且味道蠻好。
我和小面孔是一刻都不愿意呆在學(xué)堂的,從小就野慣的,陳校長把放學(xué)鈴兒一搖,我們抓起書包就往外沖,像兩個小逃犯。路高頭,小面孔高舉起雙臂,跑三兩步就雙腳一蹬,往上跳一記,兩只雞爪手往天高頭亂抓,好像就他本事大,能夠攀到彩虹的腳,把它從天高頭扯下來似的。
天地間有陣陣大風(fēng),是橫著吹來的。
這風(fēng)還來得個爽,我們奔跑時它就扯住衣角,像個作弊的運(yùn)動員,生怕我們跑到它前頭去。
我們抄近路拐到一條狹窄的曲里拐彎的田埂路上,就慢下腳步,一是剛落過大雨,睏滿雜草的田埂路滑得死人的;二是我和小面孔起了爭執(zhí),我們必須把部分注意力從腳下轉(zhuǎn)移到嘴上。
小面孔硬要說:“風(fēng)是他娘生的?!?br />
我偏說:“風(fēng)又勿是人,哪來個娘?”
小面孔就老三老四道:“沒有娘,哪來個風(fēng)?”
我哪里肯服氣呀,我說:“就沒有。勿信你明朝問劉老師。”
小面孔下了狠勁,就說:“就有。勿信你明朝問陳校長。”
任何事體,小面孔總喜歡高我一頭;我說問班主任劉老師,他就搬出陳校長來壓我。
就在我們無休止無意義地爭吵時,小面孔意外地發(fā)現(xiàn)田埂邊的流水溝里有敵情,混濁的流水中突然冒出一股深顏色的黃煙,肯定有東西貼著溝底匍匐前進(jìn),像個小特務(wù)。
水中的黃煙我也看到了,但我看不出有啥花頭。
“泥鰍?!毙∶婵最^也不抬地說。
我不信,笑他大話三千。
小面孔抬頭用眼角的余光瞟我,把他的尖角下巴很有勁地朝我一撅。他為了向我證實(shí),當(dāng)即就彎腰撩起褲腳管,下了溝。反正我們都是不穿鞋的,利索。他站在溝中,雙手悄悄地沉到溝底,對黃煙進(jìn)行狙擊;但他斜背在身后的癟得像老太婆前胸的布書包,因?yàn)樗麖澭┥矶蝗坏舻剿男厍埃葸M(jìn)水里,給包里的兩本書好好地戽了個浴。這是明朝學(xué)堂里有罵聲聽了。我哈哈大笑。小面孔就沖我五筋狠六筋的,摘下書包就摜到田埂上裹滿雨水的雜草高頭。他娘用穿破的褲子縫的新書包,就像個及時救上岸的溺水者,大嘴巴里吐出滿肚子的臟水。
還真給他摸上來一條泥鰍,在田埂路的雜草間亂蹦亂跳,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你瞧小面孔都得意得成啥樣子,叉著個大腰——他有腰嗎——,他還沖我飛起一腳,踢過來不少溝水向我示威;我趕緊退了兩步,濺不到我身上。他傲視群雄,眼光落到溝那邊的水田里,突然大叫:“黃毛,你看那兒?!蔽倚〕焦鉅I養(yǎng)不良,一頭黃毛;現(xiàn)在倒是營養(yǎng)過剩,頭發(fā)倒是黑的,但胡子卻是黃的。我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禾苗露出筷頭高的水田里,流水中有一二三四五……我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的黃煙,從水里生出來。
小面孔說:“我們回去拿只洋鐵盆來扣……”
他說著撿起爛爛濕的布書包,沒等我回話,就一溜煙地跑遠(yuǎn)了。
二
我把洋鐵盆汆在田水上,雙手呈喇叭口,在禾苗間的泥水里摸過去,觸到有動靜的東西,就跟觸電一樣,雙手嗖地緊急撲攏,有辰光抲牢,有辰光滑出,有辰光抲牢又滑出……泥鰍真當(dāng)狡猾得很。還有那只洋鐵盆也會順著流水慢慢地汆開去,有辰光還汆得蠻遠(yuǎn),好不容易抲牢一條,走過去剛要放到盆里,就又被它滑出去。抲過泥鰍的人都曉得,它大概是世界高頭最滑頭滑腦的,身高頭有層像濃鼻涕一樣的東西,滑溜得要死。后來,我倒是想出個法子來,把洋鐵盆汆到禾苗間,靠前頭幾株禾苗頂牢它;禾苗雖然軟屁屁的,倒也肯幫忙的,這下洋鐵盆就汆不走了。
洋鐵盆在邊上,放起來就順手順便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摸索,我抲起來也賊快。
大地上好生安靜,唯有流水輕輕的聲音,和我們在水田里走動的聲音;小面孔在那邊的水田,離我有點(diǎn)遠(yuǎn),他大概覺得我不太會抲,動靜嘛搞得蠻大,還哇啦哇啦驚叫,把他的泥鰍都嚇跑了,他就怕我影響他,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他是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像只悶頭啃屎的小黑狗,彎下腰后就沒有直起來過。他肯定抲到很多,絕對比我多得多,他啥事都要壓我一頭。
我歇了下力,也連忙彎下腰去抲。我也想爭口氣。我剛靜下來就聽到小面孔大叫,聲音嚇人道怪的,好像被毒蛇咬了;惹得我呼地直起身來,卻怎么看也看不到他的人。
我喊:“小面孔,你作啥?”
他暴怒道:“要你管!”
我尋聲望過去,終于發(fā)現(xiàn)他,也不曉得怎么回事體,他憑空矮了半截,好像下半身陷到泥底下去了。我倒要看看,他來冬弄啥個花頭。我喜歡看他出洋相來著。我連泥鰍都不抲了,就跑過去。誰曉得跑到半路上,我也腳底下一松,好像整個大地都凹下去了,只感覺轟地一下,其實(shí)也沒有啥大的響聲,就露出一個長方形的大坑來,而我已經(jīng)站到坑里,坑四周的水嘩嘩地倒灌進(jìn)來。我踏到硬梆梆的東西,感覺嚇佬佬的,我趕緊撲倒在地爬出來,因?yàn)榭有U深的,都深到我腰上了。
我渾身都濕透。不光是濕,而且還臟,這個樣子回家是要聽罵聲了。
小面孔傻站在那邊,見我看他,他就幸災(zāi)樂禍地放聲大笑。
我們倆再像剛才那樣蝦著身子,抲了沒多少辰光,禾田里青光光的水就變成墨墨黑,哪里還看得到水中的黃煙呀;當(dāng)然全憑雙手摸也是可以的,但抬起頭來張張,天已經(jīng)暗下來。泥鰍已經(jīng)抲得大半盆,我高興地喊:“回家啰,回家啰?!?br />
我扛起洋鐵盆,激激動動地往家的方向趕,才曉得收獲的沉重,而且越走越沉重,不得不在路高頭歇了好幾回;我還天真地想父母要是看到這只洋鐵盆,不曉得該怎么夸我呢??斓郊視r,我忍不住就高聲喊,唯恐沒有人看到。我的兩個哥哥先跑出來,接著是我爹。我爹就站在道地上,兩個哥哥上前見到洋鐵盆,也不肯幫我端,只是迅速欠了欠身,讓我從他們中間穿過,他們就站在我身后,沒有跟上來。我已經(jīng)滿臉漲得通紅,臉上的黃豆汗珠都來不及順著脖子流,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我咬緊牙關(guān),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走進(jìn)我家的道地,雙手端著的洋鐵盆早已得得地顫抖。
“爸,我抲了木佬佬……”我見到他就趕緊邀功。
我爸都沒等我把“泥鰍”兩個字說出口,就冷不丁地?fù)P起大手,呼呼生風(fēng)地劈到我的左臉上,震得我的腦袋朝右一歪,兩只手哪里還端得牢洋鐵盆呀,就聽得“砰”地一聲巨響,道地上一大堆活物吧嗒吧嗒地往四處跳,跳一下翻個身,跳一下翻個身。我爸還不夠解恨,又反手給了我一記耳光。這回是右臉。我的腦袋矯枉過正,歪到右側(cè),不會動了。我都木掉了,大腦一片空白,只聽到腦袋里嗡嗡地鳴響,像從西北來的大秋風(fēng)吹過一根空竹管。
我媽沖出來,拉了我爸一把,卻也沖我怒吼:“你個小死尸呀!”
“你來冬造死呀!”她用力推我,我連退了數(shù)步,一屁股坐到地高頭。
我媽又罵我的兩個哥哥,他們就假裝非常積極地把倒撲的洋鐵盆翻過來,用雙手捧起道地高頭的泥鰍,裝回到洋鐵盆里,直到道地高頭一根都不剩了;兩人就非常默契地扛起洋鐵盆,在黃昏灰撲撲的天光中,沖鋒一樣趕去村口九九河,把我辛辛苦苦抲來的泥鰍全部倒進(jìn)河里放生。
我爸和我媽都好像沒有我這個兒子似的,或者說看不到有我這個人存在,只顧各自氣鼓鼓地回進(jìn)屋里。他們消失后,我才覺出巨痛來,嘴巴里咸滋滋的,剛才還干燥的嘴唇現(xiàn)在濕潤了。我曉得那是啥東西,我突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我姐便是在這辰光上前來安慰我的。她悄悄地告訴我,泥鰍是吃勿來的。
我不懂,為啥吃勿來的?
姐頓了頓,好像也尋不出更好的道理來說服我,或者是有道理又不便跟我說,她就有些生硬地強(qiáng)調(diào)道:“跟你說吃勿來的就是吃勿來的?!?br />
見我姐生氣,我就又哭。在家里,唯有姐對我最好,她在我的心目中占有最大的位置,我就怕她生我的氣。姐蹲到我跟前,給我抹眼淚,并悄悄地咬耳朵說:“泥鰍是大地的靈魂”,或者是“泥鰍是大地深處的靈魂”。總之,她的悄悄話里,有“大地”和“靈魂”這兩個詞語,只是那天我哭得渾沌沌的,沒有能夠把她的話聽全聽清楚。
“小弟乖,勿哭,”姐說,“記住,以后泥鰍一碰都勿要碰?!?br />
我假裝懂事地嗯了一聲,聲音響亮。
三
我是村小讀小學(xué),鎮(zhèn)上讀初中,縣城讀高中,鄰省讀大學(xué);然后又回到省城工作,迄今客居三十余年。回望我一路走過的路徑,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問號最底下的那一點(diǎn),就是我的老家——許村;而我客居的省城,便是問號的頂頭。
或許我的人生,也是一個大問號。
我讀大學(xué)沒多久,同寢室的兄弟出去聚一聚,擠在街頭一家比廁所間大不了多少的破店——我們就叫它茅坑店——里,嘈是嘈雜得墻裂;我沒呆多久,腦袋就像是大力士手里的西紅柿,被拿捏得滿頭凹進(jìn)凸出的,一陣比一陣脹痛。老三和老四跟我一樣是從農(nóng)村里讀書讀出來的,就覺得自家很了不起,在根本聽不清說話的環(huán)境中,扯開嗓子在制造噪音。我是懶得理會,也無心理會;見盤著牛糞頭身著樸素得像我媽的老板娘端上來一盤油炸食物,應(yīng)該剛起鍋的,盤里還嗞嗞地冒熱氣呢。我就夾了一根嚼在嘴里,又香又脆,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燙。
食物有我中指般粗,比我中指長一半,身上裹滿面粉,炸得焦黃,也炸得面目全非。
我夾起第二根,好奇地問:“老板娘,這是啥呀?”
老板娘倒是耳朵尖的,她已經(jīng)走到里邊的廚房門口,而且廳里這么吵,她倒還聽得見,回了下頭對我說:“油炸泥鰍?!?br />
“啥?”我愣住了,筷頭高頂?shù)臇|西“啪”地跌落到桌面,“泥……鰍……”
我頓時一陣惡心,好像吃落去的不是熟食,而是一條活泥鰍,胡闖到我不大的胃里頭,使勁地?cái)噭樱购5?,陣陣酸水泛上來,都沒到我喉嚨口。我趕緊起身,沖到外面,弓身扶著人行道邊綠化帶的鐵柵欄高頭,哇哇地往綠化樹施有機(jī)肥。身后是夜色中匆忙而過的腳踏車,綠化帶外面是過江之鯽的汽車,它們制造的喧囂忽然間就遠(yuǎn)了;唯有入秋的晚風(fēng),吹上來陣陣涼意,居然讓我這個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青年也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沒有再回茅坑店,吐到眼里水都掛滿下巴,就跌跌沖沖地跑回學(xué)校,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寢室里,想我為何反應(yīng)這么大?肯定是情緒使然,小辰光噩夢般的印記在作怪。想到姐告訴我的話,我又開始猜,想把她的話拼全,但歲月只會對記憶做減法。我想不明白我們吃不來的泥鰍,為何外省人就能吃得呢?如果沒人告訴我是泥鰍,我可能整盤都能吃落去了。這樣一想,那個味道就又勾住我鼻尖,像根鐵絲一樣硬往我氣管里捅,我的肚皮又鬧意見,我不得不起床跑去廁所。
他們鬧到很晚才回來,一個個醉五醉六的;老三和老四氣我中途溜走,不夠上路,借著酒勁撲到我床前;老三扛頭,老四扛腳,要把我扔到廁所里去。老四說:“老五,你勿夠兄弟?!闭f實(shí)話,我又吐又拉,人是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但還是艱難地掙扎著。老三說:“走都勿說一聲,兄弟個屁!”我就輕聲輕氣地好言勸他們老酒食饑飽好睏哉。我有氣無力的話,讓他們誤以為我怕了他們;老三居然掐住我的脖子,威脅道:“信勿信我掐死你!”
發(fā)酒瘋也不是這么個發(fā)法的,老大連忙過來勸,和老二一起把他們硬梆梆地拖開。老大陪坐到我床邊,問我還難過嗎?我說難過的。他又問:“你吃了泥鰍會過敏?”我說:“那倒沒有,只是第一次吃?!彼驼f奇怪,不是挺好吃的嗎?我說我們老家是不許吃泥鰍的?!昂?,還有這種事?”老二也站到我床邊問,“為啥呀?”我說:“就是吃勿來的?!?br />
“總歸有原因的?”老大追問,“說嘛,我也蠻好奇的?!?
慢慢讀就會慢慢靠近內(nèi)核,
很吸引人,讓人忍不住思考。
祝創(chuàng)作愉快。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