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收獲】詞里到底多少惆悵,美哭多少少女(隨筆)
文學(xué)界,總有這樣的說法:文如其人。
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評論納蘭詞說:讀納蘭詞,恰似心血交融,便如《紅樓夢》,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之感!
故納蘭性德被稱為千古傷心詞人,一點都不為過。
《納蘭詞》三百多首詞,詞調(diào)哀凄清婉,讀來句句如畫,字字含情。
他的詞仿佛無需推敲,目之及處,心之思處,便是詞之源處,似水到渠成,不著點滴雕琢痕跡,常令吟者如臨詞境,心旌蕩漾,無不動容。
《納蘭詞》因哀婉而醉人,因憂傷而柔美!當(dāng)時的伶館琴樓家家爭相吟唱《飲水集》,詞有多美,便可想而知了。
為何文人墨客都如此喜歡《納蘭詞》呢?
詞如其人,納蘭容若是至情至性之人,但凡入了心的,便再也難以放下,于愛人,于知己,于家國……皆是情義綿長厚重。于是,詞句或含情入骨,或絲絲縷縷繞人肺腑,讀來唇齒留香,吟來余音繞梁。
一、痛嬌妻早逝肝腸寸斷
《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容若20歲時,娶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盧氏端莊淑麗,通詩書禮樂,能惜他懂他,所以他與盧氏十分恩愛。可惜紅顏薄命,只過了三年多的時間,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號,盧氏因產(chǎn)后受風(fēng)寒,纏綿病榻而去世。容若為她寫下了四十余首含悲泣血的悼亡詞。
這首《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便是其一,不過是平常景色,被詞人述來,自然清雅,滿滿哀傷。
詞的上闕給讀者一派蕭殺的畫面:清冷的西風(fēng)獵獵,吹起枯萎的黃葉滿天飛舞,一個孤獨的身影在窗前對著半落山的斜陽,無語沉思。這種景色讓人不由自主陷入了一種無邊無際的凄涼與憂傷。
一句“誰念”,便把詞人的心跡不著聲色的表露出來:孤獨、悲傷、惋惜、追憶,自然曾經(jīng)有人在深秋來臨的時候掛念著他的冷暖,陪他一起在窗前共賞夕陽西下、落霞漫天、黃葉蝶舞,而如今同樣的景色,同一頁窗前,只余他一人,形只影單,無限寂寥。
下闋,詞人不由的想起那些美好的往日時光:曾經(jīng),在花香鳥語的春日一起開懷暢飲,醉了便在融融暖風(fēng)里酣睡,陪在身邊的妻子,面如桃花,氣息如蘭,不忍心驚醒自己,脈脈守候;春光無限好,兩人烹茗品茶,比書畫,賽吟詠詩賦,嬉笑玩鬧,興之極時,倒了碗盞,灑了茶湯,滿室茶香。這樣幸福的時光,當(dāng)時以為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如今想來多么的美好。
說是回憶,實則更反襯出容若對妻子深深的愧疚,恨自己當(dāng)日沒有珍惜短暫相聚的日子,這種滿含自責(zé)的思念更是讓他肝腸寸斷。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妻子去世以后,納蘭一腔哀思無以傾述,便傷月之圓缺,以“一夕如環(huán),夕夕都成玦”,而喻己與妻子聚少離多,傷感而美麗。又以美好春天里,燕子呢喃和蝴蝶雙飛,來反襯自己的憂傷。說“如果我和你,能像這墳前嬉戲的蝴蝶一樣,在花間比翼雙飛該有多好啊!”
如此,觸目之物皆傷懷,對妻子的滿胸痛惜和愧悔,時時折磨著這個多情的男兒。
容若是要隨時伴皇上左右的,與家人定是聚少離多的。當(dāng)職之時,容若必須時時警惕,久而久之,人便變得心思縝密,情感便會細膩敏感,兼之身份特殊,百感皆不得發(fā)泄,即便愛妻離世,久之郁郁成疾,而不自知。
仿佛看到,納蘭性德一襲素衣,孤獨問月!
二、感傷佳人離去,魂牽夢繞
《采桑子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
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dāng)時事,結(jié)遍蘭襟。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
《采桑子·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全詞表達了詞人對妾侍沈宛的懷念之情。沈宛是誰呢?
納蘭性德一生,一共兩位紅粉知己,一個是原配夫人盧氏,另一個便是這位才女沈宛了。
沈宛是當(dāng)時江南烏城小有名氣的歌妓才女,能與納蘭相和詞賦,納蘭與之惺惺相惜,除了情愛,更是知己。
詞大意:多情的明月應(yīng)該也會嘲笑我,笑我辜負了她對我的一片癡情。如今我只能一個人獨自、散漫地前行,孤單地吟唱。那些我曾經(jīng)和她知心而交,親蜜恩愛的情景,如今不敢提起。月光清淺,燈光暗淡,夢里她像云一樣悠悠飄來,睜開眼卻無處追尋。
可惜沈宛出身風(fēng)月又是漢人血統(tǒng),納蘭容若能給她一切,偏偏難破陳俗,不能給她一個為當(dāng)時世人看重的名分,沈宛不久便離開京城,回到了江南。
納蘭容若每日拘謹度日,又無人傾訴煩緒,心愛的人不能攜手白頭,沈宛的離開,再次讓納蘭性德孤單落寞,重重的失落感圍繞著他。
多情公子,月陰春叢里,思念著情人,癡醉在春風(fēng)里,衣袂飄飄。
三、友人遠行,離恨悠長
《于中好·握手西風(fēng)淚不干》
握手西風(fēng)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zhuǎn)憶同看雪后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jié)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握手西風(fēng)淚不干,開筆便已是一派凄離之色,這一年來,總是與友人總是在別離狀態(tài)。能夠想到你獨自一人挑燈聽雨聲,又回憶起與友人一起雪后游山的歡樂時光。
臨別之際,一句“好好吃飯”樸實真摯,不著虛套,益發(fā)動人。約了友人歸來時一同飲酒賞桂花。
在沉水香香煙繚繞中畫了朋友的小像,可是不盡人意,因為又傷懷朋友遠行而心緒難平,無法繼續(xù)作畫。
這首詞是送別摯友顧貞觀后作,一篇依依惜別的傷感之作。
納蘭性德,所結(jié)交之人皆當(dāng)時“一時俊異”,曲高和寡者,顧貞觀便是其一。
顧貞觀是納蘭明珠為納蘭容若請的先生。兩人都不喜歡當(dāng)時官場勾心斗角,阿諛虛偽。他們欣賞彼此的才華,愛重彼此的品行,常常談詩論賦到深夜。
顧貞觀不諳官道,幸得納蘭容若維護相助,才救出好友吳兆騫。
高官之后多紈绔,容若偏偏溫潤如玉,但他出身太過高貴,附和者無數(shù),得一心意相通的知音并不易,所以他對顧貞觀的友情珍之重之。
容若待顧貞觀亦師亦友,幾日不見便不歡喜。顧貞觀一來,納蘭便將顧貞觀請上高樓而去掉樓梯,以此,來挽留顧貞觀,又將畢生至愛的文稿交給顧貞觀打理成集。
顧貞觀也未負容若,容若病故后,他歸隱山林,專心為容若整理文稿,出版了《側(cè)帽集》,我們現(xiàn)在的《納蘭詞》,是后人集合了《飲水集》和《側(cè)帽集》,有所增刪而成。
如此種種,可知,納蘭容若對于遠行的顧貞觀那種濃烈的思念之情。
四、難展抱負,幽怨?jié)M腔
《蝶戀花.出塞》
今古河山無定據(jù)。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fēng)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yīng)無數(shù)。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詞的大意是:從古至今國家興亡都無定數(shù),戰(zhàn)角聲中,戰(zhàn)馬來往馳騁,黃沙漫天遮云蔽日,滿目荒涼又能和誰訴說???只有山中蕭瑟的秋風(fēng)吹拂著鮮紅的老楓樹。
以往愁苦凄楚的往事無窮無盡,這金戈鐵馬戰(zhàn)場,卻是當(dāng)年昭君和親求和的荒野小路。她為百姓舍棄的一往情深有多深呢?就猶如夕陽余輝照射下,深山之中的綿綿秋雨一片茫茫。
納蘭性德常隨侍皇帝左右,對于安邦定國必然有自己的見識,可是除了皇上,別人怎有權(quán)指點河山,何況納蘭容若又有皇族血統(tǒng),更要避嫌,所以也只能心潮暗涌了。
納蘭性德是旗人,行軍打仗定不在話下,他又是御前一等侍衛(wèi),騎射功夫定然也不凡。但是,他上承皇命,必須隨時侍衛(wèi)保護康熙左右,下?lián)易迮d衰之責(zé),一言一行都需謹慎,熱血男兒,卻不能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怕也是一腔報國之志難以施展。
納蘭性德與父親都身居高位,作為一個封建帝王的臣子,做事又怎能能隨心所欲呢?所以,納蘭性德滿懷幽怨怕無人傾述?
跨馬橫刀,金盔鐵甲,卻不能策馬揚鞭馳騁沙場,那個男兒不沮喪?
五、無端惆悵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屏風(fēng)映著外面的殘雪和皎白的月光,透著陣陣寒意。夜深人靜的三更時分,月色朦朧的遠處,卻傳來用橫笛吹奏的梅花落,讓人更覺傷懷。
我是人間一個惆悵的過客,能明白你的悲傷,你一定是回憶起了一生的傷心往事,不由淚流面,才有這斷腸的笛聲。
這應(yīng)是是納蘭容若在家中所作,是一首以抒發(fā)人生惆悵為主題的詞。一句“斷腸聲里憶平生”,不知讓多少人潸然淚下。
納蘭容若雖生于金粉世家,又在皇帝身邊任職,怕是讓無數(shù)人羨慕。
可是納蘭容若卻承受著巨大的心理磋磨,妻子早逝,在皇上面前自然不能昭顯悲戚。才高八斗,卻不得施展,也不能放下家族責(zé)任,放之四海。有了深愛的沈宛,卻又有悖風(fēng)俗,不能攜手白頭……這許多傷心事,加上常年在皇上身邊的壓抑,讓他滿腹惆悵,無處排解,“落梅橫笛”聲恐怕是他自己淚流滿面,或者,那“落梅橫笛”聲便是他自己心中的悲曲。
納蘭容若處在那個年代,守著這樣一個尷尬的職位,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要在胸腔縈繞、醞釀,不能一吐為快,不能任意而為。
這種隱忍著的每一分喜怒哀樂,也只能籍著詞賦發(fā)泄一點點,于是每一首詞,仿佛都用心血潤筆,一點點耗盡了他的生機。
納蘭性德本是一個性情灑脫的才子,可是家族的束縛,皇權(quán)的壓制,將他生生綁架在皇家侍衛(wèi)的格子里,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連傷心都只能述之于梅荷,寄情于山水中。
納蘭性德內(nèi)心深處應(yīng)該是厭惡官場的庸俗虛偽,可是他卻不能全然拋下世俗中的一切,或歸隱山林,或遨游四海,便只能悲慨:“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