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我和爺爺(隨筆)
那年?duì)敔斠呀?jīng)六十多歲了,滿頭白發(fā),個(gè)頭不高,干凈利索,慈眉善目的。爺爺在我的家族里排行老二,在他前面的還有一個(gè)大老爺和兩個(gè)姑奶奶,這幾位長輩都走得早,我沒見過。我的祖老爺是位鄉(xiāng)下的教書先生,因?yàn)闋敔敳幌矚g讀書就不大被祖老爺喜歡。那位大老爺從小聰明伶俐、書讀得很好,祖老爺就格外喜歡。可大老爺?shù)绞藲q因病去世了,留下了大奶奶和兩個(gè)女兒。祖老爺悲痛過分,哭瞎了眼睛,無奈之中只能靠著奶奶爺爺過活了。
爺爺雖然不愛讀書,但是位精明勤勞過日子的好手。家里有十幾畝土地,還有兩個(gè)果園,院子西邊還有片土墻圍起來的菜園,都拾掇得井井有條。農(nóng)閑時(shí)還做點(diǎn)買賣——磨面、打油、做豆腐,爺爺常和別人合伙推著小車去一百里外的濟(jì)南府送油送面。奶奶也是位好幫手,家里家外一天到晚不停地忙活,而且也是位手巧的人——針織、繡花、壓面、包水餃等都做得非常好。奶奶娘家是一家大戶人家,爺爺娶到家后才知是小婆生的,所以祖老爺和爺爺就不大喜歡,經(jīng)常是又打又罵,在家里不當(dāng)人待。后來經(jīng)常聽媽媽講到爺爺?shù)牟缓谩?br />
初秋的一個(gè)早晨,爺爺要去北坡里釣魚,那時(shí)候我還很小,北坡里我還沒去過,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片很大的神秘世界。爺爺拿鋤頭在豬圈被陰潮濕的地方,我聽到地下有輕微的悠長’絲絲’聲,爺爺在那里往下挖,挖了許多蚯蚓放在我的小鐵桶里,蚯蚓在桶里土里邊蠕動(dòng)著,我用小手指頭觸摸它們,滑滑的涼涼的。我問爺爺為什么有抓它們,爺爺笑著說:“它們是小魚們最喜歡的食物?!?br />
太陽剛出山,爺爺就扛著魚竿領(lǐng)著出門了,出了胡同往北望去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好像就在我的眼前。下了坡沿著小河往前走,路旁邊一望無際的玉米地、高粱地,紅彤彤的高粱穗像晚霞火紅火紅的。地里邊到處有蟲子在叫,像是在開音樂會。這是我第一次走那么遠(yuǎn)的路,什么東西都令我好奇、令我興奮——那一顆顆帶須的玉米就像爺爺?shù)幕液?;那一片一片的棉花就像天上飄得白云;那路邊的小花小草是都那么的可愛。我圍著爺爺一會跑到前邊,一會落在后邊,爺爺常常停下來等著我。
我指著地里莊稼問爺爺,那是什么?這是什么?爺爺會告訴我,那是玉米、高粱、花生、地瓜。一會我就忘了,又在會問爺爺一邊。爺爺會笑著說,你這孩子怎么不長記性,大了也不是塊讀書的料。前邊要過那條小河,河水清且淺,兩岸沙土路生壓了幾條深深的車轍,河水都滲進(jìn)車轍里。爺爺脫了鞋卷起褲腿背起我睬著鋪在河中的石頭過河,我順著爺爺?shù)募绨虺驴?,清澈的水里有幾條小魚有過,我興奮地大聲地喊著:“爺爺,水里有魚!”過了河,爺爺放下我,坐在沙灘上涼著腳。我還忘不了那些可愛的小魚就問:“爺爺,那魚是從哪來的?”爺爺說:“從上邊水庫游下來的?!薄八畮斓聂~那來的?”“大魚生的。”我又想了想就問:“大魚哪來的?”爺爺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這孩子,什么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離開了小河走了沒多遠(yuǎn),只見路邊地加了一個(gè)草棚,草棚下邊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瓜地,瓜葉下藏著花皮的滾圓的大西瓜,老遠(yuǎn)就聽見有條狗在叫喚。這時(shí)從瓜棚里下來一個(gè)老頭子,我一看是小田的爺爺,因?yàn)榈昧损逇獠?,背地里人們都叫他氣蛋,干不了重活,只能看看生產(chǎn)隊(duì)里的莊家地。只見他拉拔著腿、拖拉那雙破舊的老布鞋走過來和爺爺打著招呼:“您爺倆這是去哪兒?”爺爺笑著說:“帶著孫子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毙√锏臓敔敓崆榈卣f:“來,到棚子底下歇歇?!闭f著到地里摘了幾個(gè)花皮的甜瓜讓我吃。小田地爺爺問:“孩子的爸爸快回來了吧?”爺爺說:“前幾天來信,說工作忙,回不來,說是升上尉了?!睜敔斈樕下冻龅靡庵?,他也因此被人嫉妒受了不少苦,小田的爺爺聽了后說了許多恭維話。
等我吃完了甜瓜就又上路了,我們穿過一人多高的青紗帳,一座小水庫就在前方,水庫的水很清、泛著深綠的水面映著高大白楊的樹影和天上的白云。爺爺拿著魚干往魚勾上穿蚯蚓,我要往水里跑,踩了一腳紫泥,被爺爺拽了回來。爺爺把魚鉤甩到了遠(yuǎn)處的水里,浮子在水面上飄動(dòng)著。我瞪著小眼睛急切地看著浮子,一陣風(fēng)浮子動(dòng)了一下,我興奮地大聲喊道:”爺爺!魚咬鉤了?!盃敔敁u著頭說:”別嚷嚷,魚都嚇跑了。“岸邊的楊樹葉一片嘩啦聲,一只喜鵲站力不穩(wěn)地在樹頂上‘喳喳’叫著。爺爺蹲在水邊抽著煙袋,嗆人的旱煙味嗆得我嗓子難受。我等了一大會兒也沒見釣上魚來,頓時(shí)對釣魚失去了興趣。
我爬上了岸上,聽到各種蟲子在叫,面前是一大片豆子地,豆棵上結(jié)滿了綠的豆莢。“吱吱……”叫聲持續(xù)、有節(jié)奏從地里傳來。我站在那兒靜靜地聽著,希望知道聲音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
我跑到爺爺身邊,爺爺一條魚也沒釣著,坐在那兒抽煙。我拉著爺爺來到豆子地那兒,爺爺告訴那些叫的是蟈蟈。爺爺讓我站在地頭上,以免豆枝扎傷了我的小手,就自己貓著要鉆到豆地里。我看到爺爺越走越遠(yuǎn),過了好大一會,爺爺從地里走出來,手里提著一串蟈蟈。我高興地接過那串用嫩樹枝竄地蟈蟈,有七八只,它們地眼睛大大的,身體都是綠的,翅膀薄薄的,兩個(gè)大腿帶著刺,頭上的須和嘴巴一動(dòng)一動(dòng)的,真好玩。爺爺說回家給我燒燒吃。爺爺抬頭看了太陽說:“晌午了,我們該回家了?!睜敔斒捌痿~竿,把蟈蟈別到斗笠上就離開了那里。
不知為什么爺爺忽然病了,病得很重。爺爺和奶奶住在東廂房,她們不讓我進(jìn)到那屋里,家里散發(fā)著一種壓抑沉重氣氛。奶奶每天在院子熬藥,進(jìn)進(jìn)出出的伺候爺爺。奶奶也不知在哪里得到的藥方,每天都在土爐燒骨頭熬藥,院子里到處散發(fā)著燒骨頭的難聞氣味。后來才知道爺爺?shù)脑?,有一次村里組織村里的地富反壞右去修路,爺爺蹲在路邊抽煙,讓一個(gè)押送他們的民兵看見了,走過來踢了爺爺一腳、搗了一槍托子。爺爺又氣有恨,一世的心高氣傲心也沒了,同時(shí)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那個(gè)年代沒人能保護(hù)他,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
我仍然是跑進(jìn)跑出傻玩瘋跑,那時(shí)我也不明白家里發(fā)生什么事。送走了美麗的春天,又到了初夏時(shí)節(jié)。那一天天還沒亮,睡意朦朧中我聽到家里來了好多人,都在小聲地交談著,聽他們說爺爺快不行了,讓媽媽快把壽衣準(zhǔn)備好。雞叫第二遍的時(shí)候,東屋里忽然傳來奶奶的哭聲,又聽見小二的大爺嚷嚷著:“快穿衣裳,把燈點(diǎn)亮點(diǎn),快!”許多人忙亂著;又聽見又人勸慰奶奶說:“嬸子,這會快別哭了,人死如燈滅?!?br />
把爺爺?shù)剡z體處理好之后,他們來到堂屋里。小二的大爺坐在八仙桌旁邊,指揮著大家,誰誰,去送信去;誰誰,去請木匠和廚師去。又按排人去鎮(zhèn)上的郵局給我父親打電報(bào)去。人們把爺爺?shù)氖w移到堂屋里,很快靈堂用布也搭好了。
天亮后來了兩個(gè)木匠,他們在院子里鋸木板打棺材,院子里飄散著木屑和焚香的氣味。我覺得那是一種死亡的味道。人們給我和弟弟穿上了孝,戴上了孝帽,我覺得很好玩,還來了很多人,有燒紙的、有哭的、進(jìn)進(jìn)出出的、熙熙攘攘。
那年的初夏已經(jīng)很熱了,等了父親兩天還沒到,不得已就出殯了。出殯的那天早上,很多親戚都到了,天上陰得很厲害。棺材出了大門,送殯的人跟在后邊,胡同兩邊站滿了人。我舅舅領(lǐng)著我抱著灰盆緊跟在棺材后邊,只有大姑父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大聲地哭著,我一邊走著一邊不耐煩地嚷嚷著:“我不拿這熊買賣?!焙锏娜丝戳硕夹α?。
出了胡同,棺材停在了大街上,開始了路祭。孝子們跪在路兩旁,親戚們一個(gè)個(gè)磕了頭,有人喊,起靈??蘼曀钠?,三舅幫我舉起了灰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剛出了村子,一場大雨突然而至。三舅用雨衣罩著我,抬棺材的大男人們都給淋了個(gè)落湯雞。走到墓地時(shí)雨已停了,墳地的柏樹還滴著雨滴,地上的林草綠油油的,磚砌的墓坑里積滿了水。我站在三舅的旁邊,望著爺爺?shù)墓撞木従彽胤诺侥箍永?,幾個(gè)男人往坑里鏟土,慢慢地堆起了一個(gè)大墳頭。上完了供,我們開始往回走。我擔(dān)心地問三舅:“爺爺躺在那兒不害怕嗎?”舅舅笑著說:“有您祖老爺,還有你的老祖宗們陪著,不害怕?!?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