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訣別詞(散文)
當我走到云生身邊時,他睡著了。
從來沒有坐過這么長的火車,從上海到寧波家中的路程原本只有幾個小時便可抵達。這一程,卻似走了幾個夜晚那么漫長。
推開房門,雪白的墻,雪白的床單下,他安靜地睡著,像熟睡的嬰兒。
一、在寒夜或者在夢里,我曾經(jīng)遇見過你
我愿陪坐在你身邊,唱歌催著你入眠
我愿哼唱著搖你入睡,睡去醒來都在你眼前
我愿做屋內(nèi)唯一了解寒夜的人
我愿夢外諦聽你,諦聽世界,諦聽森林
——里爾克
在我十歲之前,我沒有見過云生。雖然,知道有這樣一位年長我十一歲的堂兄,卻因我幼時在上海的外婆身邊,一直不得相見。
我是有哥哥的……這是幼年的我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當弄堂里的壞孩子欺負我時,我就會說,我是有哥哥的。我哥哥可厲害了,比你家哥哥長得高。
那是鄰居奶奶家的男孩孫鷗,我們叫他“孫猴子”,和我一般大。他生性頑劣,讀小學時,我們在同一所學校,班級。他就坐在我后面,老愛揪我的辮子,用橡皮筋拴上鉛筆頭把我的后腦勺打得紅腫。外婆和姨媽為了這事,幾次三番找到學校,可孫猴子當面認錯寫了保證書,事后還照樣。唯一有所改變的是,老師把他的座位換到最后一排,上課時,我再也不會受到他的侵擾。
我有哥哥的,我哥哥會打彈弓。等我哥哥來了,小心我叫他打你!孫猴子開始不信我說的話,以為我是在嚇唬他。后來,我說多了他也就信了。
寧波。江北洪塘鎮(zhèn)。很多年前,這里有個火車站,上海開往寧波的綠皮火車會在這里???。清晨,片片云霧繞著樹木升起,一位少年,赤著腳,大步走在鐵軌間的枕木上。那年,我十歲。云生,二十一歲。父親帶著我返鄉(xiāng),我們坐了一夜的火車,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才??吭诤樘粱疖囌?。云生來車站接我們,他穿著雪白的汗衫,臉上汗津津的,看到我們咧開嘴笑。
你是云生嗎?我問他。
父親說,這是你哥。小孩子沒禮貌,快叫哥。
不知為何,第一次見云生,“哥”這個稱呼,我怎么也叫不出口。
我們坐上拖拉機,從洪塘火車站到村里,還有挺長的一段路。我對什么都充滿好奇,問云生這個那個,問個不停。最后問的是,云生,你會打彈弓嗎?云生說會!我一下子得意起來,心里想著,這次就讓云生跟我回上海,去給孫猴子瞧瞧,我是有哥哥的,我哥哥會打彈弓。
可是,暑假還沒有過完,云生的腿殘了。
我想吃山楂果,纏著云生,讓他爬上高高的山楂樹上摘果子。結(jié)果云生掉了下來,一直滾到河里,一條腿被隨之滾下來的大石頭砸中壓住……那是我年少記憶里最悲傷的夏天——云生的腿殘了,都是因為我。祖父祖母陰沉著臉,云生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不理我,我只盼著父親能早點來帶我回去。
離開村子的那天,我推開云生的房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云生,沒有勇氣和他說“再見”,云生自然也沒有和我一起回上海。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云生寄來他的照片和信……看到照片上的他,還是那年夏天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笑容,讀完那封信,我才知道,云生從來都沒有埋怨過我,一點都沒有。
此后,每年暑假,我都會去寧波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山楂樹山楂果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每次經(jīng)過那條河,我便會繞過去,我甚至再也不吃山楂果。但好在,鄉(xiāng)村有足夠美好的田園風光——曠遠的牧場,成片的蘆葦,漫山的野花,滿是魚蝦的河塘,讓我快樂得像只小鳥,便不想再回到擁擠的城市里去。
云生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他承包了村里的養(yǎng)殖場。他帶著我去養(yǎng)殖場工作,我受不了那股味道。每次從豬圈走過,都會用手絹捂住嘴,一臉的嫌棄。云生就會哈哈大笑,他說,妮子,你怎么可以嫌棄你的同類,哈哈……我生氣了,撿起地上的石子朝他扔去,他不知躲到了哪里,我自然是找不到的,便蹲在地上,假裝哭。云生跑回來,趁他沒注意,將石子全部塞進他的后背里。
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沒過幾年,祖父祖母便相繼去世,父親也不在了。再后來,二叔也去那個世界和他們做伴。
人世間,仿佛只剩下我和云生。
做了半生的兄妹,云生從沒有對我大聲說過一句話。他對我的寵溺,常常讓嫂子莫名其妙地醋意大發(fā)。大學畢業(yè)之前,我喝的蜂蜜全部來自云生。每年的五月,他先將從蜂農(nóng)訂好的蜜,裝進干凈的玻璃瓶里,再坐一夜的火車送到上海。有時,我不經(jīng)意之間流露出對一樣物件的渴望和喜歡,他都會想盡辦法幫我實現(xiàn)。
還好有云生,陪我度過那段暗淡沉郁的時光——父親去世后,我借讀于寧波一所高中,風里雨里大雪天,云生都會送我上學接我放學。整整一個學期,云生從來沒有落下過。嫂子說,妮子,你才是你哥心里最重要的人,你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事。
二、在深沉的大地上,你所歷經(jīng)的孤獨,我知道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里爾克
我還要寫故土風物,寫那些已然消失或者即將消失的舊物。寫年少往事,寫那些逝去和安在的親朋。寫那一年除夕的下雪夜,云生披著舊棉襖,拄著拐杖,站在村口等我回家。我還要寫綠森林里展翅的白蝴蝶,水面上飛翔的蜻蜓,以及天下悲鳴的雁群。
我還有很多要寫,不想讓這一篇成為最后的章節(jié)。
在我寫過的散文中,有多篇是只為云生而寫,如《蘇醒的紅果果》《塵世密語》《芒花?!贰肚逑驳乃疂伞贰S幸恍懝蕡@的文字中,如《休眠的廢墟》《像夏日的黃昏緩緩降臨》《孤獨的和聲》《八月照相館》中,也能隱約看到他的身影。
我以為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在云生活著的時候,一篇一篇地寫。每次,將文章發(fā)給他看,云生都會很開心。
妮子,你哥真的有你寫得那樣好嗎?
真的,當然是真的。
那,你給哥說說,哥到底哪里好?
我哥哪里都好,樣樣都好。
每一次,云生讀完我寫給他的散文,他都會這么問,我就會這么答。
近兩年里,云生的身體每況愈下,先是右腿得了血栓,小腿腫脹嚴重時,連下地走路都成了難事。長期反復的咳疾,令他難以安睡。接著,肺部心血管也出了很嚴重的問題。上一次因肺動脈壓超高有心衰征兆而住院,在他治療的那一個多月時間里,我往返于上海與寧波之間,很多工作都是在手機里完成的。
有一日,云生醒來,固執(zhí)地要出院,被我呵斥了一番。他漸漸地收攏了倔強,拉著我的手,眼里蓄滿淚水。好多原本要說的話梗阻在喉,那一刻,我和他都沒有說出口。我知道,他無非是心疼我來回奔波勞累,擔心影響我工作和家庭。他自然也知道,我只是想多一點時間陪伴他,照顧他,彌補我對他的愧欠。
那日起,云生變得很乖,他不再鬧著要出院,不再拒絕輸液吃藥。我給他吃什么他就吃,我叫他閉眼睡覺他就睡……見云生的身體情況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我給他請了護工,從來都不舍得多花錢的他也坦然地接受我的安排。終于,熬到可以出院了,我想把云生接回上海去照顧,怎么說他都不愿意。我只好將他送回木屋,拜托表弟能時常給他送點吃的,空了去看看他,和他說說話。雖然我知道,表弟一家的日子也過得艱難。但在老家,我唯一能托付的,能給云生多一點關心的人只有表弟了。
今年八月,在好友凌潔的朋友圈,第一次了解到新生命小凝膠。不知為何,一讀到“新生命”這組詞語,我的內(nèi)心就有了力量。隨后,查了產(chǎn)品成分及一些相關的醫(yī)學資料,便為自己和云生購置了一個療程。收到小凝膠后,我特意回家,教云生怎么用,告訴他要多喝水。
云生有點不相信我說的。他問,這小瓶子里的東西很貴吧,全是英文,是國外進口的?妮子,你花錢沒個數(shù),哥用不著,你拿回去退了吧!
這小瓶子一點都不貴,對你的身體用處可大呢!哥,你要聽我的,堅持用,多喝水。我打開事先準備好的某寶上假凝膠的價格截圖,云生看了一眼價格,笑了,說還真不貴!我將小凝膠擠出兩泵,在云生手臂內(nèi)側(cè)來回涂抹。他聞了聞,說是中藥的氣味,還挺好聞的。
就這樣,云生接受了小凝膠,他隔天就會打電話告訴我,早上抹了,下午五點也抹了。當?shù)谌啃∧z用到一半時,云生說他的小腿不再那么疼了,居然還能沿著河邊走一圈,血壓也穩(wěn)定了,高壓指數(shù)還降了一點,就是咳嗽還沒有改善。我讓他堅持用,身體會越來越好的。云生身上這些細微的變化和好轉(zhuǎn),讓我興奮不已。
如果不是家里突發(fā)的那場變故,如果不是為了幫我到處湊錢,如果我沒有告訴他,如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云生應該還可以活好多好多年。
上月中旬,一場變故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急需一大筆錢去應對。那日在電話里,我沒忍住,跟云生說了實話。第二天晚上,云生說他湊了兩萬元,但他不會轉(zhuǎn)賬,不會去銀行匯款,更不能讓別人知道,怕傳到嫂子那里壞了事。在電話那頭,他急急地問,怎樣才能把錢交給我?他甚至說,讓我給他買張火車票,他送來上海。我買了車票回家,快下車時,遠遠地看到云生站在冷風冷雨中等我。他看到我,從懷里拿出用紙包好的錢。我想和他多說幾句話,他也不讓,讓我趕緊回去忙家里的事。我甚至都來不及問他,這兩萬元是哪里來的……我鼻子一酸,只說了一句,哥,那我走了,過陣子我回家看你。
再一次見到云生,時間到了十一月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小時。那半個月里,我被錢逼瘋逼到絕望逼到?jīng)]有尊嚴,放下臉面四處求人只為挽救即將崩塌的家。接到表弟的電話,已是十一月三十日晚上七時多。表弟說,云生哥摔了一跤,人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情況不好,姐,你快點回來!我顧不上多問一句,便奪門而出。坐上地鐵趕往火車站,在換二號線時才發(fā)現(xiàn)車票還沒買,一查才知道從上海到寧波的最后一班高鐵是晚上八時二十分,趕不上了,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表弟說,讓我先到杭州再說,可到杭州了還是趕不上去寧波的車,只能打了一輛車去醫(yī)院。
忘了自己是怎么到醫(yī)院的,表弟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問我到哪里了,我身子發(fā)抖,嘴唇哆嗦,說不清楚具體的方位。到醫(yī)院后,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云生住的病房里。
表弟說,云生昏迷,沒醒來。
什么都來不及說。三十分鐘后,時間就從十一月步入十二月——十二月的第一天,天那么黑,那么冷,云生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他的眼睛永遠都不會睜開,再看看我。他再也不會對我笑,和我說話,不會了。他一直撐著最后一口氣,等我趕去見他最后一面。
云生住的那間病房太冷了,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我對表弟說,我要把云生帶回家,這間屋子太冷了。表弟搖搖頭,說不能。問過醫(yī)院了,不能。
我脫下羽絨服,蓋在云生身上。一抬眼,卻見他兒子靠在窗前低頭玩手機,游戲里發(fā)出的聲音在暗夜里那么刺耳。他面無表情,好像躺在他對面病床上,剛剛死去的是一個和他毫無關聯(lián)的陌生人。我跑過去,一把奪過手機扔向窗外……我嫂子瘋了一樣,向我撲來,罵著不堪入耳的話——你哥沒了,還不是因為你造的孽……隨后,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拳頭紛紛落在我身上。
那時,我已感覺不到疼。我只聽清楚一句——她說,是我害死了云生……
我讓她別吵,不要那么大聲說話。我跟她說,云生睡著了。你不要吵他。云生睡著了。窗外有一縷光,照進來,那么微弱。
他,那么安靜。睡著了,像個嬰兒。
三、如果你會發(fā)光,我就不會害怕黑暗
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頭,不在
不在別人心頭。也不在這巖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
——里爾克
此刻,他正朝著另一個世界里走去。
那是一次異常艱難的長途跋涉。沒有我,云生,你要如何抵達?而我正處于絕境中,那些我曾經(jīng)不屑一顧、不以為然的詞語,正以幾近殘忍的方式將我壓垮。
所有的美好開始墜落,無盡地墜落。在這場墜落里,我想告訴云生,不用牽念我,這樣你才能走得安心,就當你是離家遠行了。終有一日,我們還會再相遇。就在剛剛,他的肉身被燒成了灰。
我為云生選了一款黑檀木的骨灰盒,我終于能將云生帶回他的木屋。這是村子里最孤獨的一間房子,云生在這里住了三年多。
是的,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孤獨的房子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里,云生便住在這里。每天,一個人面對一片水域,背對一座山坡,與一棵木蘭樹為鄰。他一個人喝水吃飯,有時還不吃,或者隨便扒拉幾口。
他死了。我把他帶回這間孤獨的房子里。除了這里,他無處可去。
我讓表弟先回家,他已經(jīng)離家一天一夜了,家里還有失明的母親和幼小的孩子需要照顧。表弟走出門,又折回來,將我叫了出來。他告訴我,云生是為了跟嫂子討要我前年給她的兩萬五千元錢,嫂子不肯給,說話難聽,兩個人大吵了一架,還動了手……結(jié)果,云生沒走幾步就重重地倒了下去。
這些年常讀木心,記得先生說過,從明亮處想,死,是不再疲勞的意思。此刻,我也愿意這樣去想,云生的死,也許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
二、在深沉的大地上,你所歷經(jīng)的孤獨,我知道
三、如果你會發(fā)光,我就不會害怕黑暗
四、遮住我的雙眼,我依然能看見你
——這四個小標題,是我想要告訴云生的。長歌當哭,我居然也忘了哭。一直到在自己的手機相冊里找到云生的照片,才痛哭一場。這張照片,是云生在這世界上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
——讀紛飛的雪散文《訣別詞》隨感
一
此時此刻,夜深人靜,打開逝水流年,靜靜地讀完作者的散文《訣別詞——寫給云生的塵世挽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正如編輯輕舟大哥所說,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腦海中竟然不知覺地想起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里面的一段文字: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我想說的是,好的文字,感人的文字,一定是來自作者心靈深處最真實的泣血情感文字。
二
作家慶山在其文集《一切鏡》中說:散文是讀者進入作者內(nèi)心最快速的捷徑。是的,這篇散文是可以讓讀者進入作者內(nèi)心情感深處最捷徑的文字。
寫這樣的散文,不僅僅文字功夫了得,更需要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文字可以詩意,但生活往往并非詩意。正因為如此,我們在詩意的文字中,讀到了真實。真實,就是美,在這篇散文中尤為突出。
三
如果,你會發(fā)光,
我就不會害怕黑暗。
亦喜歡里爾克的這句詩。
當然,也喜歡這句歌詞:
陽光總在風雨后,
一切不快樂的日子都會過去。
太陽,明天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