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哪見過那么帥氣的人吶！”父親說，“一米八的個子，白皮膚，兩道濃眉斜揚入鬢，哪像農(nóng)村走出來的娃兒??！”
　　 父親贊了一遍又一遍。
　　 他是父親的堂哥，我堂伯。堂伯名叫趙悅文，因一表人才，皮膚白凈，人送外號兒“小白”。在“大臟”“”二懶”“傻貨”“丑妮兒”滿地跑的農(nóng)村，“小白”這綽號絕對清雅、奇俊。
　　 小白是全村鄉(xiāng)親的驕傲，除了人見人愛的外貌，他還拉得一手好胡琴，是縣京劇團(tuán)的琴師。劇團(tuán)很忙，只在夏天放個把月的假。每到小白放假回家，他家的院子里就聚滿了人。“小白，拉一段兒蘇三起解。”“小白，來一段兒大登殿?！逼綍r沒工夫看戲，也沒錢買票進(jìn)禮堂的鄉(xiāng)親，這時好像得了寶貝似的，一人一首地點起戲來。小白也不推脫客套，一曲接一曲地拉起來，往往到半夜了，還有人不愿離開。悶熱的夏夜，小白的琴聲就像陣陣涼風(fēng)，吹散了鄉(xiāng)親們一天的勞累。他癡癡地拉著琴，蟬不叫了，狗也不咬了，月亮停在夜空中，連村頭小河的水都好像忘了流動，靜靜地環(huán)抱著稻田。
　　 小白就像一顆星，讓整個村子熠熠發(fā)光。
　　 然而人外有人，小白這顆星星，在縣劇團(tuán)這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就沒那么耀眼了。就說團(tuán)里的張琴師，師承北京名家，拉起琴來，技巧嫻熟，音色甜美，好像比小白還要略高一籌。可小白有一項拿手絕活兒，從未聽過的曲子，讓他聽一遍就能翻譯出琴譜。有一回，省里來了支樂隊，演奏了一首新曲。那曲子悠揚、美妙，讓全場觀眾激昂、陶醉。團(tuán)領(lǐng)導(dǎo)當(dāng)即決定要排練這首樂曲，可人家省劇團(tuán)就是不肯給曲譜。小白知道后，不言不語，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攤開紙筆，略一沉思，進(jìn)入回憶，只見他筆隨心走，不到半小時功夫就把整首曲子翻譯了出來。當(dāng)他把手稿交給團(tuán)長時，震驚了全場。團(tuán)長喜出望外，連連拍著小白的肩膀，贊不絕口地說：“了不得，真沒想到，年輕人的才華不可限量！”一個長于技藝，一個精于樂理，兩個琴師各懷絕技，一時成為團(tuán)里人議論的焦點。人們常常為兩人到底孰優(yōu)孰劣爭個不停。
　　 論到跟演員配合，小白就有優(yōu)勢了。他青春二八，舉止風(fēng)雅，哪個少女不愛，哪個男子不敬？主演如玉最喜歡跟小白合練。如玉姑娘人如其名，身材玲瓏有致，面貌如花似玉，再加上活潑開朗、愛說愛笑的性情，是縣劇團(tuán)的團(tuán)花。這么好的姑娘卻沒人敢追求，為啥？她是團(tuán)里臺柱子的寶貝千金。這臺柱子也是京劇團(tuán)的團(tuán)長，當(dāng)年走南闖北，紅遍了大半個中國，是大風(fēng)大浪里走出來的角兒。沒有好功夫，好家世，誰敢高攀？如意姑娘眼看二十了，連個敢問親的都沒有。
　　 娘眼眶高，閨女可不管那么多。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如玉開始盼望著早點兒天亮，早點兒開飯，早點兒排練。排練的時候，她覺得只有讓小白拉琴，她才更能投入感情，就好像人心里的話要跟知己的人說，才能盡情傾訴。
　　 小白拉著二胡，搖顫著左腕兒，無名指輕打著琴弦，弦子低低地泣訴起來。前臺如玉也唱到情深處，雙眸盈淚，凄婉動人。小白忽然含首挺背，身體前傾，右手猛然拉弓，如玉姑娘高亢、清亮的嗓音隨之傳來“殺不盡豺狼誓不回還”！最后一個亮相，收住。余音繞梁?！昂?！”圍觀的眾人一起喝起彩來。大伙兒越來越覺得，小白和如玉練起來珠聯(lián)璧合，甚至開始由戲里臆想到了戲外：此二人，一個嬌艷動人，一個才華出眾，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如玉常常毫不避嫌地稱贊小白，有時私下請教他如何處理過門兒更和諧、自然。小白也正血氣方剛的時候，如意姑娘湊近他看曲譜時，身上不時散發(fā)出陣陣體香，如果不是強撐著，他幾乎眩暈倒地。“喏，這里?！彼斐鍪种赴丛谇V上，那纖纖手指光滑、瑩潤，好像一支槳撥亂了他的心湖，讓他酥癢難禁。
　　 “是不是？”如玉忽然揚起頭，笑著問他。
　　 “?。俊毙“淄请p美麗奪人，熱情四射的雙眸，不覺一陣出神。那目光分明在召喚他，邀約他，挨近他，撫摸他，小白想迎上去，與之擁抱，與之纏綿?！鞍ィ艺f！”如玉似嗔非嗔，似憨非憨地打了小白的胳膊一下。小白只覺得整個人被幸福撞擊了一下，全身酥麻了。
　　
　　 二
　　 小白優(yōu)秀，然而劇團(tuán)演員才是最中之重。演小生的小李、小秦都是單身，也都有意無意地想接近如玉。沒辦法，如玉姑娘就像碧天里的月亮，由不得人不惦記，不眼饞，縱然談不成朋友，有了好感，出演A角總有優(yōu)勢。于是，小秦、小李在同行競爭的關(guān)系中又加了如玉這一層關(guān)系，更顯得緊張起來。他們常常開著玩笑，火藥味兒就出來了。
　　 “哎，你得喝點兒東西補一補，呂布太矮啦，跟董卓站到一起，差別不夠大?！薄澳闵贂顸c兒太陽吧，《人面桃花》，崔生都讓你曬得太黑了，快成了李逵了?！边@二人唇槍舌戰(zhàn)，互不相讓。然而，當(dāng)他們看到如玉望向小白的那一雙熱切雙眸時，小李、小秦瞬間成了盟友?！耙粋€拉胡琴兒的，更沒戲！”在這事兒上，他倆倒迅速達(dá)成了一致。
　　 臺柱子漸漸發(fā)現(xiàn)了如玉跟小白的異樣。這一天，她找來小白給自己拉琴，自己唱了一段兒壓箱底兒的曲目。這曲目小閃板兒、剁板兒特別多，用行話說，“旮旮旯兒的地方特好聽，特講究，也特別難把控。”臺柱子唱一遍停下來，指出小白哪里起的不對，又唱一遍，指出小白哪里落得不利落。臺柱子唱了一上午，就對小白不滿意了一上午。人群開始小聲嗡嗡，漸漸地開始大聲議論，最后都跟著指責(zé)小白“又錯了，又錯了”。小白憋著一股火兒，耐著性子拉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知道這是臺柱子跟自己較上勁了。眼看該吃午飯了，臺柱子一揮手，“行，行，行，就先這樣吧，大家也累了，算了吧！”終于停止了這場鬧劇。
　　 “小白好糊弄，老行家可不好蒙?！迸R走小李有意無意，聲音不大不小地說。
　　 人們都走了，小白癱坐在椅子上，手里攥著那把板胡，越想越氣，越想越不服，越想越忍無可忍。這不是把他小白的臉面往眾人腳底下扔嗎？他狠狠地攥住板胡的琴頭，突然，“啪！”他猛一起身把板胡摔在地上，板胡應(yīng)聲散架?！昂伲『?！嘿！”他索性雙腳踏在板胡的殘骸上又踢又跺，把板胡踩了個稀爛。發(fā)泄完了，他也不顧現(xiàn)場狼藉不堪，打開門兒，兀自出去了。
　　 “小白，不好了，團(tuán)長找你！”
　　 小白望著急匆匆跑來的人說：“又找我干嘛？又讓我拉曲子，還想再折辱我一番是不是？”
　　 “張琴師說他的胡琴讓人偷了。有人看見他的胡琴被砸得稀爛，扔進(jìn)了廁所里。團(tuán)長讓全體集合呢?！?br />　　 小白趕到時，辦公室里已經(jīng)黑壓壓的站滿了人。臺柱子坐在中間椅子上，雙眉緊鎖。氣氛異常壓抑，緊張。“說吧，干這事兒的是誰？”臺柱子壓低聲音，氣憤地問：“沒人回答？那么在吃中午飯到現(xiàn)在為止，有誰看見有人在排練廳里？”
　　 人們開始小聲嗡嗡起來。“我早去打飯啦，沒在屋里?！薄芭叮铱缮兑矝]看見啊，我就看見今天大師傅端出來的熱騰騰的大包子了?！薄班坂汀辈恢勒l憋不住，笑了一聲。“咱倆在一塊兒來著，可是跟咱沒關(guān)系。”
　　 臺柱子一擺手，屋里重新又安靜下來，“大鼓，你說?！?br />　　 一直敲大鼓的老劉說：“我是真沒看見，我今天拉肚子，蹲茅坑蹲了一晌午，連肉包子都被摸著?！崩蟿⑶霉模宰右哺腻N兒似的，簡單、直溜兒。
　　 大伙“轟”一聲，哄堂大笑。臺柱子瞪了他一眼，大老劉撇了撇嘴，雙手下垂，身子往里收了收，藏在旁邊兒“三弦兒”的后面。臺柱子說：“大伙好好想想，必須對今天這個事兒重視起來?！彼哪抗鈦砘卦谖葑永飹咭暳藘杀?，大伙兒都收起笑容，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我看見小白在屋里。”小李說。小李是門兒里出身，不過比起他祖輩和父輩來，他的天分差不少。臺柱子念及上一輩兒的交情，勉強留下他。平時小李見了團(tuán)長總是想盡辦法奉承，巴結(jié)?！八谖堇锔墒裁?？”臺柱子提高嗓音問?！斑@我沒看見?！毙±顡现?，搖了搖頭說。臺柱子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我好像聽見他在里面砸東西?！毙∏赝凶∠掳停了贾f。小秦近來剛拜了師傅，說話比以前端起了架勢。臺柱子一雙精亮的招子望向小白，問道：“是嗎？”
　　 “是，我砸了自己的板胡?！毙“渍f。
　　 “那你去把你的板胡拿進(jìn)來，驗明正身?！迸_柱子說。
　　 “去就去?！毙“住斑郛?dāng)”一聲打開門兒走出去。北風(fēng)呼呼的刮進(jìn)來，人們不僅打個寒戰(zhàn)?？帐幨幍呐啪毷依?，黑燈瞎火。小白擦亮一根火柴往地下一照，瞬間愣住了。地上讓他砸得亂七八糟的胡琴不見了。他趕緊舉著火柴仔仔細(xì)細(xì)地在地上找了一遍。確實，地面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別說板胡，連個木屑兒都沒有。他整個人呆住了……
　　 躺在土炕上，小白頭腦里回響著臺柱子的話。“小白嫉妒同行，毀壞張師傅的板胡，企圖銷毀時被人發(fā)現(xiàn)，因此勒令停職，回家反省兩個月，以觀后效。”反省期滿，團(tuán)里派人讓小白帶著檢討書回去。
　　 小白拒絕了。
　　 后來團(tuán)里急了，干脆來了個最后通牒，不返團(tuán)，就在離職申請書上按手印，糧食關(guān)系重新轉(zhuǎn)回農(nóng)村。小白竟然毫不猶豫地按了手印，他又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為此長輩們都數(shù)落他，氣他，替他惋惜。他只是笑笑說，你們不懂。
　　
　　 三
　　 重新變成農(nóng)民的小白娶了個農(nóng)村女子，名喚“大妞兒”。
　　 大妞兒長著一張“噗摔”臉。所謂“噗摔”，就是東西突然脫手掉地下，要么凹，要么裂，萬難周正。大妞兒模樣不中，心氣卻不低，是村長的閨女。當(dāng)小白還在縣里拉琴時，她就芳心暗許，只嘆無緣高攀。哪成想，天鵝忽然落難掉在了自家門口。這女子仗著父親的官位，嫁給了小白。一個是被迫履地，心卻還一直飛在天上的“天鵝”，一個是行走地下，一心只想著走好地下的“家鵝”。雖然都是“鵝”，畢竟此“鵝”非彼“鵝”，生活在一起，注定了碰撞、不合。
　　 十幾年以后，兩人還是離婚了。后來小白又有過一次短婚，那時一位仰慕小白才華的姑娘癡求說：“你就把我當(dāng)成一個紙糊的人，陪著你吧。”小白感動于她的真情，娶了這個發(fā)廊妹。然而，一語成畿，紙糊的婚姻畢竟經(jīng)不過生活的風(fēng)吹雨打，當(dāng)遇到一個有錢的老板追求她時，那女子就跟老板跑了。
　　 歲月蹉跎，一晃小白已經(jīng)年過半百，風(fēng)華不再。
　　 又二十年過去，全國上下掀起喜迎奧運的浪潮，縣里也要創(chuàng)編一首歌頌，贊美家鄉(xiāng)的曲子?？h領(lǐng)導(dǎo)極為重視，廣邀全縣籍的名家一起出力。交上來的曲目甚多，然而沒有一首屬意的?！白屝“讈碓囋嚢?，他準(zhǔn)行?！庇腥颂嶙h。縣領(lǐng)導(dǎo)派人下農(nóng)村找到了小白，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垂垂老矣的老白。老白那曾經(jīng)熱鬧、擁擠的小院，如今已經(jīng)冷冷清清。前后新起的小樓更把它映襯得破舊、簡陋。老白在他的小院里，借著一把老舊的板胡編好了曲子。曲子一經(jīng)試唱，節(jié)奏明快，旋律動人，振奮人心。“好，好，好，就是它！”縣領(lǐng)導(dǎo)拍案叫絕。
　　 “我的故鄉(xiāng)在……”這首歌曲已經(jīng)唱遍了大街小巷，拿下很多大獎。彼時，小白卻已靜靜地離開人世。他的墳就在村東，身下是給予過他快樂、希望，也加給過他痛苦、悲傷的土地；身旁是養(yǎng)育過他，陪伴過他，在無數(shù)無眠的夜晚任他傾訴過的小河。縱有千般不甘，萬般不平，最愛仍是家鄉(xiāng)，最戀仍是鄉(xiāng)親！
　　 “人民勤勞又熱情、善良……”父親聽著音樂，微閉著雙目，成遐想之態(tài)。墻上的胡琴忽然發(fā)出“嗡嗡”的和鳴，好像在回應(yīng)，在詠嘆。我好像看見那個英俊、瀟灑的翩翩少年，沖我走來，清如春風(fēng)，郎若月明。
　　 人們說小白一生恃才傲物，剛愎自用，毀了自己的前途。然而，他不屈于環(huán)境，不妥協(xié)于威勢，是用一生沉浮捍衛(wèi)了心中摯愛的藝術(shù)寶地，其風(fēng)骨足以讓我輩敬之，仰之！這也正是他擁有高深音樂造詣的原因吧！畢竟，樂譜是心血的舞蹈，音樂是心聲的共鳴。
　　 墻上的胡琴被晚風(fēng)吹得“磕嘟、磕嘟”地輕碰著墻壁，弦子發(fā)出低低的嗚咽，好像在傾訴難平的心事。
　　 2021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