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屋消逝的瞬間(散文)
站在距離窯洞上方最近的小道上,眼睜睜地看著挖挖機(jī)在院子里搖搖晃晃、咣當(dāng)咣當(dāng),三眼窯洞瞬間在升騰的塵土中夷為平地。而年邁的父親,像根木樁一樣,被塵土包圍,站在老屋院子的角落久久不動……
因距離,看不清父親的臉。然,心卻好像被揉捏,生疼。我、弟弟、在場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勸父親離開。許是也沒有一個人像父親這般悵然若失。生活了一輩子的安身立命之所,就這么在他面前轟然而去,我無法了解他內(nèi)心此刻的潮水翻了多高,又會翻多久,只是忽地多了惆悵,夾雜著幾分理解和酸楚。
當(dāng)?shù)艿軟Q定把老家的三眼窯洞推倒重新修建的那天起,父母就開始愁上了。白天在院里,進(jìn)來,出去,發(fā)愁著,夜里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似乎,對于父母,修房蓋屋已經(jīng)不是他們這般年齡做的事,或是有心無力才是當(dāng)下的事實(shí)。
母親的困惑更加突出,常來電詢問:去哪住?家里這么多東西往哪放?門口的圪廊廊這么窄,車子能不能開進(jìn)來?我的心情也常被母親三句兩句撩撥得亂混混的。偶爾也會說母親幾句:瞎愁啥,家里有啥值錢的東西嗎?到時該扔就扔。母親在聽到這個“扔”字后,直接沖我發(fā)了火:怎一說就是扔?你是活了今日不管明日?都扔掉,這日子不過了?沒有個“圪檔兒”(土語。玉米芯的意思。)火也生不著。
在母親的埋怨中放下電話。耳畔仿佛有一種細(xì)微不覺的聲響,穿越時空,交織在眼前,在胸臆。
聽父親說,老屋至今57年了。老屋是他十六七歲時,砸石頭,擔(dān)石頭,擔(dān)土,搗墼,斷斷續(xù)續(xù)三年才蓋起的。窯洞根基全是石頭,其他主體是墍,窯頂用薄石板遮擋。父親這一輩,我們這一輩除三叔家,都是在老屋長大的。爺爺奶奶過世,二叔家修了新房搬走,父母便在歲月更迭里,艱難而堅(jiān)韌地守著窮極一生建起來的窯洞,直至今日。期間,老屋也曾因孩子們嫁娶多次修修補(bǔ)補(bǔ)。東西蓋了可以收拾雜物的磚房。窯洞內(nèi)刷刷白,裱裱窯面,古老的窗欞沒有變,讓我不能忘卻的雨搭不見了。
多少年來,日復(fù)一日,在時光的流轉(zhuǎn)里,我把父母和老屋混為一體,覺得有老屋就有父母。父母在,老屋就在。直到我站在高處,看著它從我眼前漸漸消失。一幕,徹底撕開我內(nèi)心深處那層遮擋陳年舊事的紗子。瞬間,蜂擁而出的是曾經(jīng)年幼、年少的片段,有和老屋交集的人,事,有趣的,無聊的,諸多歡愉,些許無奈,亦或苦楚,夾雜著無限美好愿望的情形再次鋪成開來。
老屋屋頂,那層被命名為雨搭的石板,紅紅的、薄薄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遮擋了整個老屋的風(fēng)霜雨雪。那個十三四的姑娘,有事沒事常坐在石板上,細(xì)數(shù)著整個院子里的活色生香。
在陽光熱烈時,我是如此喜歡觸摸它滾燙滾燙的溫度;喜歡冬日里,石板上厚厚的積雪,在清除時帶給我的那份重新遇見的欣喜;秋季,鋪滿瓜子花生的石板景致更是勾人;更加歡喜坐在石板上,望對面的青山綠水,藍(lán)天白云;更懷念拿著粉筆頭在上面涂涂畫畫……然后便莫名地滑落出濕漉漉的愿望,那種在當(dāng)時認(rèn)為遙不可及的夢想來。
這幅圖畫剛下去,穿過空氣中彌散的塵土,又再現(xiàn)出另一幅。爬滿皺紋,強(qiáng)悍利落還十分吝惜的老太太,仿佛依舊在木格子窗戶的背后,透過巴掌大的玻璃瞅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瞅著院子里的雞窩,只要雞窩里的雞抖著雞冠,“咕咕咕”地叫著出來,老太太便一掀門簾,迅速奔向雞窩,速度完全不像是她是裹小腳的。掏出雞蛋,在上衣角蹭一蹭,然后抬頭瞄一眼屋頂雨搭上坐著的姑娘,深怕那剛出窩的雞蛋被勾去,邁著小碎步趕忙離開院子。
又仿佛聽到姊妹們的打鬧聲,穿插著那對妯娌你一言,我一語,高一聲低一聲吵嚷聲,還有父親的叱責(zé)聲:悄悄!不能少說倆句?一盆水刷地潑了一地,那幾只雞或是受了驚嚇,或是被潑了水,“咕咕咕”抖落著跑向解門口,院子里瞬間沉寂下來。唯有南墻跟棚子下面的柴火絲絲作響,青煙夾著飯香味飄在老屋的上空。父親又出來,抬頭朝我喊:下來吃飯。過去?現(xiàn)在?朦朦朧朧。
舊時光,一幅接著一幅像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切換,一家子在院子里剝玉米,摘花生的、掃雪的、父親放鞭炮的……等等,還有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墻上掛著的簍子、布袋、小鋤頭、那些發(fā)了白的春聯(lián)……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些情形,或是念頭,特別想抓住好好咀嚼,卻是一閃而過再是記不起來,倒是讓人心下多了感懷。
空氣中的灰塵漸漸散去,父親的模樣清晰起來。已經(jīng)分辨不清他身上的衣服是什么顏色。他終于動了動,走向邊上翻出的土堆里,拾起一些被挖挖機(jī)挖碎的木頭,想來是那些門框,門板、窗欞之類的木頭柴火,蹣跚著,悠悠地走去一角,放下,再去,再拾起……來來回回。
挖挖機(jī)轟隆隆一陣,停了下來,安靜地臥在院的中央,不,已經(jīng)不是院子。從上向下看,一片廢墟。三眼窯洞徹底從眼前消失。
父親,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又杵在那里。良久,長長的“唉”了一聲:修了三年,住了一輩子,經(jīng)不住挖挖機(jī)個把小時。望著父親,心里五味雜陳。窯洞,于他而言,不僅僅是一個住所吧。
忽然覺得,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有“魂”的,一切的結(jié)束便是重頭開始,包括老家的窯洞。今天夷為平地,明天將會以更成熟飽滿的姿態(tài)重新矗立。我期待。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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