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明手機上有一條信用卡的還款信息，每個月會準時準點地提醒他，那個五位以上的還款數(shù)字讓他雙眉緊鎖，一籌莫展。
　　 四十五歲以前，他張明哪天有過這么提心吊膽的日子呢？他很早就有了信用卡，每個月花錢下個月還錢，還信用卡是一種消費時尚，這種樂在其中還信用卡的心情成為從前的時光了。
　　 兒子張小龍在美國讀書，今年是最后一年。張明不經(jīng)意地晃晃腦袋，自己得咬咬牙，黑暗料理的日子即將走遠，以后不再關(guān)注美元是什么匯率的，只關(guān)心人民幣，也許人民幣都不要自己操心，把自己的工資卡、理財卡、信用卡所有的卡都統(tǒng)統(tǒng)地丟給妻子王華，讓她去打理。
　　 近期很明顯地感覺到王華在衰老，手機要舉得遠遠的，瞇著眼睛看，即使是這樣，不到半個小時，她的眼睛就開始流眼淚模糊了。午睡時間只要區(qū)區(qū)的五到十分鐘，早晨再也不用定鬧鐘，生物鐘出奇得好，每天五點準時醒來。不像前幾年，一覺睡到天大亮，還可以賴在床上再咪上一時半會。要命的是五點醒來，就得起床，要不會腰酸背痛的不得了，一切都是衰老的痕跡。以前不能理解的事，什么睡不著，什么肩膀痛，只是年齡未到，年齡一到，別人經(jīng)歷的，你都會毫無例外地體驗。
　　 張明時時感到頭昏腦脹，血壓升高了，血脂上來了，降壓藥一定要有規(guī)律按時吃，可不能像身邊那些麻痹大意的人，因為不按時吃藥，不聽從醫(yī)生的建議，盲目停藥，以為遛遛彎，保溫杯泡泡枸杞子，身體功能就恢復到最初的美好。哼哼，遵從醫(yī)囑才是王道。張明給自己定下一條規(guī)則。他在設(shè)想萬般千條的未來，只要張小龍一畢業(yè)，這個家的日子，就咸魚翻身，好過了！想一想確是這么一回事，怎不令人興奮和向往呢？
　　 的確，王華四年前的日子是何等的瀟灑自如，從不為花錢的事去算計，去摳摳減減。兒子讀了三年的國際班，把家里的存儲蠶食得差不多了。王華有時在想為什么自己的兒子一心想要出國，歸根結(jié)底的原因還在于自己對孩子的發(fā)展用了不適合本土的教育方式，張小龍在初一的暑假期間，跟著學校組織的游學活動去了一次韓國，一個星期孩子回來一進門，指指腳上干干凈凈的運動鞋子說，我將來要到國外讀書，看我的運動鞋子，一個星期都這么干凈。哦，外國的環(huán)境一定很不錯吧。王華隨口答應著，并沒放在心上。
　　 從此，這個要出國讀書的根在張小龍的心里種下。中考，張小龍達到了本市三所聯(lián)合示范高中的分數(shù)線，但他執(zhí)意央求要去讀國際班。張明左算算右算算覺得讓兒子在國內(nèi)讀三年國際班，總比在國外讀高中花銷要少些，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攻略一些孩子出國的套數(shù)，孩子第一年要在國外讀預修班或是語言班，雖是不起眼的一年時間，可花的錢如流水，國內(nèi)三年日常費用自然會少些。張明想，家里也沒有什么大件可買了，也不買房也不賣地，所有的積蓄都是為兒子準備的，與其給他將來結(jié)婚生子用，倒不如讓他現(xiàn)在好好上個學呢？張明是拿年薪的，比劃比劃日子不會難到哪里去。王華的立場不是很重要，他們父子倆達成一致，基本上就算定案了。
　　 一入這個新興的機構(gòu)，才知道它的坑有多深。張小龍的書本和筆都是美國的價格，是國內(nèi)學習用具的很多倍。國際班的孩子很多家長是有生意做買賣的。張明的經(jīng)濟無法和他們相提并論。男生女生的消費都是大手筆，一個班頂多有三四個孩子的父母是上班族，代課老師一眼即能識破孩子們的原生態(tài)家庭狀況。
　　 國際班是一棟獨樓，布置的具有歐美風格的味道。走廊上張貼著歷屆畢業(yè)的學生和外國老師的合影，一塊一塊豆腐般大小的手寫英文卡片，分散著貼在不同的墻面板塊上。張小龍的這個年級總共有兩個班，每個班有三十個人，每個班的女生都要比男生多上三四個。王華說，她沒有生女兒，她要是生個女兒，一定會讓她去上國際班的，考慮都不帶考慮的，女兒嘛，留錢留房子給她有何用？要是將來碰到一個不如意的女婿，把自己從牙縫里省的錢拿去揮霍一空，自己非氣的吐血不可！女孩子，讓她讀書！多讀書！這才是賺的！可兒子就不同了，兒子還要給他匹配婚房，現(xiàn)在的房子貴得要死！兒子的學習成績?nèi)羰欠浅０簦妥屗絿馊ュ儌€金吧，自己苦點。可兒子的成績明明是一般般，真不知丈夫張明是怎么想的，卻讓兒子去讀富貴人家才交得起學費的國際班，張明一定是腦子里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位置……
　　
　　 二
　　 跨進這個大門，花錢開始啦。一切都是比照著國外的軌跡去走，洋節(jié)要過，派對要舉辦。高二就得準備考托福。張小龍生活的城市不具備考托福的資格，他考托福要去外地，無形中又多了一筆額外的開銷?？蓮埿↓埰皇且淮尉湍艹晒Φ暮昧?，一回回考試，一回回失望。
　　 在重新啟動考試，出發(fā)前，張明有預見地對王華說：“這次保準又是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考試，你看到他認真看書沒有？每次都在房間里遮人耳目地看書，鬼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肯定是上網(wǎng)打游戲，每次報名倒是很積極，可每次考試的結(jié)果，我都想吐，開始怕我不同意他去上過國際班，保證的可像個人……”
　　 王華訕訕地，此時不敢多言，她清楚此時要是為兒子辯解幾句，哪怕是一句半句的，也會招惹張明的無名怒火。是的，論誰都會發(fā)火，一而再，再而三地干一件事，總是令人不滿意，不發(fā)火怎么能忍??！輪番考試下來的好處是張小龍把國內(nèi)的旅游勝地大致去了個差不多，雖是來去匆匆，但也曾在那片土地上駐足過片刻！
　　 幾場考試成績中挑選有一成績馬馬虎虎過得去，學校截取了最高分值，讓張小龍申報學校。申報學校從高二開始，是老師、孩子、家長一起參與的浩大工程。首先遞交申請資料，學校里早已有中介和留學機構(gòu)介入。有的家庭為了申請得更出色，把孩子的資料交予中介代辦。中介說只要價格到位，他們一定給你申請到你最為滿意的學校為止。他們的豪言證實了傳說。
　　 張小龍說他的上屆一個師兄，是上市公司老板的兒子，成績用驢唇不對馬嘴來表述，可這位公子哥竟然上了美國的東北大學，嘖嘖，東北大學，世界排名在前的學校??！張小龍露出了羨慕之色。
　　 “后來怎么樣？”王華急需知道結(jié)果迫不及待地問。
　　 “結(jié)果嗎？你們可以想象得到，他那樣爛成績怎么能去那么牛的學校。”
　　 “那個李老板，我認識，我們這個省，他就有四個公司，湖南、河南他都有公司。他們家有的是錢，在他兒子去美國上學之前，我們在一起吃過一次飯，飯局上李老板說說話就會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他兒子身上，他兒子將要就讀的美國大學上，甚是驕傲……再成功的父親，都希望兒子能好好讀書?！?br />　　 張明一字一句地說?！翱墒撬麄兗覂鹤拥膶W校是中介豪華包裝的，所以才申請到那么好的一所學校，爸爸，李老板的兒子出去上學快到一年，你現(xiàn)在還能聽到李老板夸他兒子在學校讀書的情況嗎？”
　　 “怎么？他兒子不適應學校？”
　　 “當然，他兒子已經(jīng)回國了！”
　　 “不讀書了啊？那么大的家業(yè)，好好讀書，將來把家業(yè)繼承下去，多好??！”王華善良地感嘆著。
　　 “我們學校過圣誕節(jié)時，李老板的兒子到學校來了一趟，他告訴國際部的老師說不去美國上學了。聽老師說他在那個大學根本站不住腳，中介害了他，當初就給他申請一般的學校，也許他能把大學讀完，他在大學里沒有上到三個月的課，學校就要他退學，然后他就進了一家社區(qū)大學。告訴你們吧，社區(qū)大學一般都是野雞大學，根本不承認學歷，也學習不到知識，那就是在糟蹋錢，他在社區(qū)大學里也沒有呆到幾個月，也是學不下去了，人家上課他根本聽不懂，他不想受那個洋罪，整理整理回國了?；貒?，他爸爸原先打算讓他上個國內(nèi)的大學，學學管理或是和他們家業(yè)有關(guān)的專業(yè)，但他不肯，他被上學上怕了，不愿意再讀任何一所大學……”
　　 哎呀，家大業(yè)大，孩子不成器有什么用啊！張小龍，你絕不能像他，我們的家庭不允許這樣玩的，你是工薪家庭的孩子，知道錢是來之不易的，我們把所有的都花在你上學的這件事情上，你得好好讀書。這個李老板還有孩子嗎？王華不放心地追加問。
　　 “聽說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
　　 “那就好，還有一個孩子，這個培養(yǎng)不成，好歹還有一個，李老板不會這么悲催吧？兩個孩子都不愛讀書?！?br />　　 “媽媽，你瞎操心，還一個勁地認為天下唯讀書最高，不是這個樣子了，媽媽，有多少老板沒有上過什么學，讀過多少書，照樣功成名就。”
　　 “可那是極少數(shù)的，要不是天才的智商，要不是因為當時家庭貧窮，總之人們看待個體的表象是你畢業(yè)哪所學校，就在心里默默地給你來個定位，幾斤幾兩的，心里清清楚楚?！蓖跞A又給兒子上了一節(jié)名牌大學效應的好處。她崇尚名牌大學，有名牌大學情結(jié)……
　　
　　 三
　　 張小龍遲遲不肯動筆寫他的申請材料。
　　 學校的推薦文書，換句話說是要包裝自己，使得自己的身價抬上去，但又要符合自身的價格，不能漫天胡吹，切莫走李老板兒子的路。
　　 王華不敢明目張膽地催促兒子盡早完成他的文書，她有耳聞別的同學已有拿到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可她的兒子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看著都讓人生氣著急。兒子上了高中，張明從外形上遠遠地輸給了兒子，他現(xiàn)在從不硬碰硬地跟兒子較勁，甚至有點懼孩子似的，說話的口氣甚至帶著明顯的討好性。這讓王華不得其解，兒子還在花他們的錢，還仰仗著他們的庇護，為什么搞得像欠兒子似的。
　　 “你怎么還不寫推薦文書？”王華忍不住了。
　　 有一次，王華收拾張小龍的書桌時，發(fā)現(xiàn)他在一張A4紙上寫了三四行的自我介紹的文書，簡單的英文王華是看得懂的，但它只是通篇一律的開頭，真正內(nèi)涵的東西，兒子一個字都沒有寫。
　　 張明時不時地吹點躁風說兒子的哪個同學又收到了美國排名多少的大學錄取書。張明總有這些消息的來源，王華也不管這些消息是不是可靠，反正張明告訴她一次，她的神經(jīng)就會不由自主地緊張抽搐一次，就萌發(fā)了要張小龍快馬加鞭寫文書，可她慢性的兒子卻久久地不動筆，久久地……王華焦慮不堪。
　　 “媽媽，我們輔導員李老師問你周四上午可有空，她讓你去趟學校找她。”
　　 “有，只要老師接見，手捧豆腐都要去見老師?！?br />　　 周四上午，王華按照張小龍?zhí)峁┑囊罁?jù)找到了李老師。一個四個老師的辦公室，王華客氣地和李老師寒暄幾句，二位開始直奔主題。
　　 “張小龍的文書還沒有寫。”李老師的眼睛直視著王華。
　　 王華誠懇地點點頭，滿臉通紅羞愧地說：“李老師，你幫我們說說他吧，這個孩子，他聽老師的話，我們的話他聽不進去?！?br />　　 “文書到現(xiàn)在還沒有動筆，學校的申請到年底將要結(jié)束，剩下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一晃眼時間就過去了，家長和孩子都不能大意?！?br />　　 “知道的，老師，可他總是不急?！?br />　　 陸續(xù)有學生進出辦公室，個個都是清新靚麗的小男生小女生，有的孩子留在辦公室里和老師在一起修改文書，嘀嘀咕咕的討論聲。
　　 “張小龍媽媽，你看那個穿黃衣服的女孩，她的學校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來了，張小龍再不抓緊，真的來不及了，他自己又不肯寫，要不這樣可好？我們也有專業(yè)的中介可以代寫文書?！?br />　　 “很貴吧？”
　　 “一封文書起步價2萬元，錄取大學的層次是要加價的?！?br />　　 “越好的排名越靠前的大學，文書的價格更貴些吧？”
　　 “張小龍媽媽，我馬上要去教室，這個周六我們約在大摩廣場的一家咖啡廳坐坐，帶上張小龍，聽聽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這個文書不能再等待……”
　　 張明和王華把李老師的話反反復復地琢磨了幾遍：“老師離開校園，單獨見面，要不要打點打點？讓她給兒子申請個好學校？帶點什么給老師？”
　　 這真是個頭疼的事情，兩口子斟酌又斟酌，送老師購物卡或現(xiàn)金？又怕不妥。兩口子又有著老百姓的小人之心，覺得給個小萬把的錢，萬一老師不起作用，這個錢不是打水漂了嗎？再說張小龍極力反對給老師賄賂，覺得有損他的形象?？湛諆墒忠娎蠋?，是絕對不成體統(tǒng)的。最后王華決定去超市買了將近八百塊錢的地方特產(chǎn)茶油，用個很精致的紙袋子提著。張明說見到李老師就和她說，有情將來厚謝。
　　 “呸，老師才不聽你的鬼話，事情辦成了，你還認識老師！”王華自打自臉地說。
　　 一家三口到大摩廣場。打通李老師的電話，李老師的家就住在這附近，三分鐘的時間李老師便和他們匯合了。李老師選了一家清靜的咖啡館，她說安靜點能夠談話。事實也是這樣的。
　　 店員客氣地給五人端上檸檬水。李老師從她的大挎包里掏出一個文件夾，王華兩口子畢恭畢敬的。李老師首先不著痛癢地表揚了張小龍樸實，做事認真。
　　 王華動用感情牌說：“李老師，我們是工薪家庭，讓孩子上這樣的學，我們是掏盡了老本，現(xiàn)在是省吃儉用的?！?br />　　 “張小龍媽媽，我們班級工薪家庭的孩子也是有的，我經(jīng)常在班上說，不管是工薪家庭的，還是做生意的，父母把你們送到這里都是花血本的，是要你們努力讀書，申請到了一個理想的學校。”李老師在美國上的大學和研究生。她把美國學校的一些要求和標準大致和這一家三口說說。
　　 張明不時地插上一兩句：“李老師，我們能幫孩子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