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5年初秋，我?guī)捉浿苻D，平生第一次來到了山城重慶。我一出車站，便在解放碑車站廣場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學校來接新生的大客車。一個人出遠門，一路上，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上錯了車，或誤了上車的時間。當我看到學?？蛙嚽靶涯康挠有律鷻M幅時，我那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了。
　　 據(jù)說軍校的生活十分緊張，一旦到了學校，若再想出來閑逛，恐怕就沒那么簡單了。離報到的截止時間還剩3天，見到學校接站的客車，就如同到了學校。這難得的自由時間怎么安排，我得好好盤算盤算。我一路省吃儉用，口袋里竟還剩下30多元錢，該派上用場了。這些年，我一人在外，過日子總是精打細算，從來沒亂花過一分錢?？忌蠈W校了，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人來說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也得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打定主意，我便在車站附近找起了小旅館。開學時節(jié)，車站旁邊的小旅館都已住滿。雖然囊中羞澀，但對大賓館、大酒店，我連瞄都不瞄一眼，花錢只為有個睡安穩(wěn)覺的地方。只要睡眠好，住啥房、睡啥床，還不是一樣；睡眠不好，即便是住皇宮、睡龍床，也難得一美夢。自從考上學校后，有些自卑的我，也變得開朗自信了。
　　 車站附近沒有小旅館，我只得去車站外圍找。估摸走了兩三里路，我終于在一條小巷里，找到了一家類似現(xiàn)在“農家樂”的小旅館。在“秋老虎”時節(jié)，來到有“火爐”之稱的重慶，我真切體驗到了重慶的炙熱。到了房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已被汗水濕透。沖把澡，洗完衣服，已是黃昏。忽然，我聽到窗外有輪船的汽笛聲。這是山城，哪來的輪船？這里有的應該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钡碾U峻山路，哪來悠揚的汽笛聲，山城跟輪船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我小聲嘀咕道：“這平白無故哪來輪船的汽笛聲？”
　　 “虧你還是來上學的，這里是朝天門碼頭，下面就是嘉陵江，江上有號子聲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噻?！蹦贻p的老板娘笑著對我說。
　　 我只知道重慶是山城，哪曉得還是江城啊。想到自己地理知識的貧乏，我不禁得臉微微一紅。怕又惹出啥笑話來，我便不再理會老板娘。推開窗門，聞名遐邇的嘉陵江就在我的腳下。嘉陵江被兩岸高山和山腳下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裹挾著，黃昏時的江面就像一條狹長而熱鬧的街，若不是“街面”上倒映著緋紅的晚霞，我真想爬出窗，到這熱鬧的“街上”好好溜達溜達。
　　 “小伙子，山就是土，江就是水，有啥子好看的嗎，晚飯好了，趕緊吃飯。”老板娘在房門口催促我吃晚飯。
　　 吃完晚飯，我本想到市里轉轉，可出門一身汗，又得洗澡洗衣服，太麻煩了。我連坐兩天火車，在車上感覺不到多累，可一歇下來，渾身的骨頭就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連燈也沒關，我便睡著了。
　　 “嗚——嗚——”悠長的汽笛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自從我看到學校接新生的客車，一路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晌抑恢缹W校在重慶，重慶薄霧攏著濃霧，高山掩著低山，學校究竟在哪個犄角旮旯，我一點數(shù)也沒有。想到這，我睡意全無，一骨碌翻身下床，結完賬，便匆匆離開了小旅館。
　　 二
　　 我坐上學校的客車，車在崎嶇的山路上緩緩地行駛。山路狹窄，兩車交匯時，客車的車輪就緊挨著懸崖，直看得我兩腿發(fā)軟，雙膝發(fā)酥。我總以為翻過一座山，山那邊肯定是廣闊的平原，可山的那邊還是山，拐過一彎又見山，山城果真名不虛傳。七彎八繞，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學校。學校建在山岙里，規(guī)模很大，紅墻黛瓦，山色蔥蘢，那風景豈是一個美字形容得了的。
　　 新的地方總會撩撥起我的好奇心，我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對學校有所了解。在學校的閱覽窗，我看到學校的簡介。原來學校地處歌樂山，學校是在國民黨主席林森的私人花園基礎上擴建而成的。當年，林森還給自己的花園起了一個挺優(yōu)雅的名字——林園。看著景色優(yōu)美的林園，我情不自禁地閑思起來，當時的中國內憂外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后方的國民黨高官竟在林園這么奢華的地方養(yǎng)尊處優(yōu)。我想，擁有幾百萬裝備精良軍隊的國民黨敗給只有“小米加步槍”的共產黨，真是天理所致，民心所向啊。
　　 我收住閑思，續(xù)看學校簡介。國民黨遷都重慶后，這里成了蔣介石的住所。蔣介石衛(wèi)兵住的“飛機樓”、宋美齡的“小紅樓”、林森墓等歷史舊址都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這里還是重慶談判的重要會址。沒想到，這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軍校竟然和中國近代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我不由得感嘆道：這學校真的不簡單啊！有朝一日，我回到村里，我又有了在昔日小伙伴面前吹牛的資本了。一想到這，我不由得喜上眉梢。
　　 可當我的喜色還沒從眉梢漾開，學校傳出的一則消息，就讓喜悅之情凝固在了我的心頭。
　　 學校通知：學校將在5天后對新生進行身體復查和文化課復試，對不合格者將予以退學處理。大家都是從預考一路考過來的，文化課只要不差得離譜，我想學校也不好開除誰。畢竟，考試結束后誰還看書??！
　　 可一提起身體復查，我的心就提到了嗓門眼。我視力不好，每次體檢我都是背視力表的，好不容易才達到1.0的標準，這也是我為何報考技術類院校的原因，技術類軍校錄取分數(shù)要比指揮類院校要高不少?？荚嚽皺z查過身體，考試結束后，我以為萬事大吉了。一閑下來便看小說，還常常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看，視力差到什么程度，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盡管是技術院校，但畢竟也是軍校，我這視力能過關嗎？從得知要身體復查，我是吃飯沒胃口，睡覺無睡意。
　　 文化復試比高考試卷簡單多了，我很輕松過關了。兩天后，體檢在學校的醫(yī)院進行。1000多名新生黑壓壓地圍著醫(yī)院，同學們有說有笑，壓根沒將復檢放在心上?？晌沂且粋€身體上有‘硬傷’的新生，哪有心思說笑啊！我陰沉著臉，默不作聲地順著人群移動，忐忑不安地等待醫(yī)生的“判決”。
　　 第一關是檢查血壓，我一想到自己的視力，心里緊張得很，沒想到高壓竟達180。
　　 “別緊張，你先坐會，5分鐘后再來測?！迸娽t(yī)和顏悅色地對我說。我在醫(yī)院門口的石階上坐了一會，再測時，謝天謝地，合格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終于輪到我測試視力了。在測視力的房間里，我遇到了剛結識的老鄉(xiāng)，我們一個班級有100多人，可老鄉(xiāng)只有4人，雖和老鄉(xiāng)認識沒幾天，但我和他處得還不錯。上學前，他是一名偵察兵，他的視力當飛行員都沒有問題?！澳懿荒苷埶嫖覝y一下，反正那么多人，也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蔽揖谷幻俺鲞@樣一個大膽的想法。憑老鄉(xiāng)這層關系，請他幫這點小忙，我想他是不會拒絕的。
　　 復習迎考這一年，我沒日沒夜地復習，連太陽紅不紅，星星亮不亮都沒在意過。好不容易考上，如果自己美好的前程就被一張小小的視力表給毀了，我真的不甘心啊。復讀重考，說起來輕巧，我已分家另過，誰供我讀書啊。再說厚著臉皮，請哥哥們出錢讓我復讀，我也保不準還能考上，要知道，今年考試我是超水平發(fā)揮的。我的語文成績一直不穩(wěn)定，尤其寫作文跟《天龍八部》里段玉的“六脈神劍”一樣，啥時使得上勁，全看機緣。我對第一次參加高考的情景還記憶猶新。當時學校時興押題，學校在預考時出的作文題目是《給臺灣同學的一封信》，那篇作文我獲得了全校第一。對寫書信，我是有點信心的。我走進考場，翻開席卷一看，我的天哪！作文題跟老師猜得相差十萬八千里。我心里暗罵道：“什么狗屁老師！什么狗屁水平！”我蒙了，我的大腦像是一部缺了機油的機器，我緊張的作文只寫了200來字，因為作文，第一次高考，我名落孫山。
　　 時隔兩年，我再一次走進考場，這次作文的題目竟然是也是書信，要求考生就環(huán)境污染問題給光明日報社寫封信。真是蒼天對我眷顧??！灑灑揚揚，一千多字的作文我竟一氣呵成。當我接到錄取通知時，我欣喜若狂，真想對當年猜題的語文老師說一聲：“老師，您太偉大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進了軍校還會遇到這種令人頭疼的事。記得文化復試時，隊長就鄭重警告大家：“考試不及格，還有一次補考機會，若是考試作弊，無論是偷看別人試卷，還是誰出于‘好心’，協(xié)同作弊，成績都按零分處理，作弊者立即除名，操守不過關，是跨不進軍校這道門檻的?！?br />　　 雖然我十分想請老鄉(xiāng)替我檢查視力，可一想起隊長的警告，當我看著老鄉(xiāng)洋溢著滿滿青春氣息的笑臉時，我猶豫了，叫他替查的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這事一旦東窗事發(fā)，我自己被除名，那是“罪有應得”，若連累老鄉(xiāng)被除名，我這一生還能有心安的日子過嗎？！想到這，我徑直走到視力表前，我就像一個從容就義的“英雄”，雖是面對“死亡”的判決，我卻努力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檢查結果，我左右眼的視力都是0.6。當檢查結果出來時，我反而坦然了，畢竟我努力了，而且所有的結果都是自己真實實力的體現(xiàn)。我很有可能要離開夢寐以求的軍校，但我也曾憑自己的實力，踏進過軍校的大門，我為自己感到驕傲。在和自己“心魔”作戰(zhàn)中，我勝利了，我守了一個軍人的靈魂底線，我為自己正確的選擇感到驕傲。
　　 三
　　 回到宿舍，看著同學們忙忙碌碌地整理著各自的包裹，我又不自覺地糾結起來。自己的軍校夢、軍官夢眼瞅著就要被一張輕飄飄的視力表碾為齏粉，我啥興致也沒有，呆呆地坐在床沿，怔怔地看著剛剛托運到的衣物，胳膊連抬也懶得抬一下，反正過兩天又要寄走了，何必多此一舉呢。
　　 第二天是周末，難得來趟歌樂山，歌樂山離家鄉(xiāng)近4000里，以后，我恐怕再也沒機會來了。我跟隊長請了假，獨自去渣滓洞、白公館游玩，同學們馬上就成為正式的軍校生了，一畢業(yè)就是軍官了，前途不可限量。而我只能回家種地了，跟他們相比，我覺得有些自慚形穢。道不同不相為謀，命各異難聚一塊，即便勉強湊到一塊，也不會處得太久、走得太遠。
　　 在渣滓洞，我走進了曾關押過江姐的低矮牢房；在白公館，我聆聽了講解員聲情并茂的解說。身臨其境，我仿佛就置身在那個風雨如晦的歲月，仿佛親眼目睹了革命先烈為了祖國的解放事業(yè)，為了廣大勞苦大眾的幸福生活，從容赴死的壯舉。一幕幕悲壯而慘烈的情景，像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劃在我的心口，既讓我悲痛不已，又讓我感慨萬千。革命先烈們是在黎明前永遠地倒在了黑暗里，他們甚至隱約聽到了雄雞的報曉聲，他們?yōu)橹畩^斗的理想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本應歡慶勝利的時候，他們卻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無比珍愛的祖國，離開了他們無比眷戀的親人和戰(zhàn)友。他們何嘗不想看一眼紅星閃耀的山城啊，可他們走得是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從容不迫。難道他們就沒有自己向往的幸福生活嗎？不！不是的！他們也有親人，他們也有著對自己人生的美好憧憬，但他們的心中裝的不是個人的‘小我’，而是千千萬萬勞苦大眾的‘大我’，人民的幸福才是他們真正孜孜以求的幸福，他們絕對不會為個人利益患得患失的，他們短暫生命里的每分每秒都是為自己神圣的信仰而活。革命就要成功了，他們覺得自己雖死無憾；他們?yōu)槿嗣穸蚋锩?，他們在我心中雖死猶生。在白公館、渣滓洞，我理解了什么是生命的永恒，什么是精神的不朽。作為一名新時代的軍人，我卻整天想著自己的前途，斤斤計較地打著自己的‘小九九’，甚至，竟然想到了體檢作弊。在先烈面前，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和靈魂的猥瑣。復檢過不過關，又算得了什么？這幸福的時代是千千萬萬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生在這樣的時代是我的幸運。只要自己全身心投入，無論在哪，無論從事什么職業(yè)，何愁不能大有作為啊。
　　 四
　　 從渣渧洞出來，我感覺到有些灰蒙蒙的天是那樣的藍；被輕霧籠罩著的山是那樣的嬌媚可人；我近日來的憂郁也一掃而光。站在雄偉峻峭的歌樂山山頂，俯瞰著連綿起伏的群山和蜿蜒曲折的山路，我忽然覺得身體復查過不過關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它就像一只不經意飛過山林里的小鳥。
　　 “秋天孩兒臉，一天變三變”，天忽然下起了大雨，我連忙到大樹下躲雨。不到半小時，天放晴了。雨后的歌樂山像是被清泉洗過一樣，一切都是那樣的清新靚麗。歌樂山的山頂竟升起一道絢爛奪目的彩虹，歌樂山的秀水青山、藍天白云，在彩虹的映襯下，就像一幅絕美的山水畫。雨后天晴的鳥兒也顯得格外活躍，這山連著那山的清脆鳥鳴聲把歌樂山變成了一個歡樂的海洋，我竟和著鳥鳴聲，哼起了我熟悉的軍歌。
　　 第二天，軍校新生要換四個兜的軍官服，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去領新軍裝，我卻獨坐在教室發(fā)愣。
　　 “換軍裝了，你咋還坐著？難不成還要我雙手捧著送給你?！标犻L沖著我嚷道。
　　 “我不是體檢沒合格嗎？”我滿是疑惑地問道。
　　 “你是懸在線上，今年入學的視力標準是0.6，你涉險過關了，到畢業(yè)再也不會測視力了。以后，學習任務重，教室又大，你下周去市里配副眼鏡。”啥叫天籟之音，隊長此時說話的聲音，對我來說就是天籟之音。隊長話音剛落，我就猶如離弦之箭，沖到司務處領服裝去了。換上嶄新筆挺的軍官服，我終于成了一名軍校的正式學員。
　　 軍校生活緊張而又充實，我很快就忘了體檢時的糾結。一晃，我在部隊工作20多年了，現(xiàn)在已退休在家。閑來，一想起軍校身體復檢的事，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只要我一抬眼，好似就能看到歌樂山山頂那道美輪美奐的彩虹。
　　 我從沒認真想過，假如當年我體檢不過關，被軍校退學了，我的人生將會怎樣。但在命運抉擇面前，我沒有違背良心，沒有違反軍校紀律，保持了一個軍人應有的道德操守。
　　 有過渣滓洞、白公館那次深刻的精神洗禮，在工作生活中，面對兩難抉擇時，我變得從容坦蕩多了，再也不會把自己囚禁在狹隘的個人利益小天地里打轉轉。從那時起，我明白了一個人只有把自己的命運跟黨和人民命運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才能站得高，看得遠。唯有這樣，生活才會充滿陽光，人生才能發(fā)揮出應有的價值。
　　 這世上所有的彩虹無疑都是美麗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彩虹都能讓人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年，歌樂山的那道彩虹卻永遠地橫跨在我的心湖，它就像我生命中的一盞彩色的長明燈，始終照亮著我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