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反轉(zhuǎn)食物,反轉(zhuǎn)人生(散文)
有沒有一些食物,是你堅決拒絕的。比如小時候的蔥姜蒜,還有肥肉。
那時候,為了讓我們沒辦法挑食,媽媽將蔥姜蒜,令人討厭的胡蘿卜,散發(fā)著怪味的黃花菜……全部小火炒香,水淀粉勾芡,出鍋時還會加一把香菜,最后將它們澆在煮好的長面上。當(dāng)一碗色彩繽紛的臊子面端到桌上,我難過得想哭,每一樣不喜歡的菜用筷子都夾不出來,剩在碗底一定要挨罵的,最后總是無奈地眼睛一閉,喝中藥一樣一口灌到喉嚨里。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喜歡吃臊子面。
對于肥肉,吃到嘴里膩膩歪歪,我堅決不吃,如果碗里碰到了,我把它夾給弟弟,弟弟心情好的時候會欣然接納,和我斗氣的那幾天用手遮了自己的碗嚴(yán)辭拒絕,我只好再夾給爸爸,。
媽媽喜歡新鮮百合,偶爾在經(jīng)濟(jì)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買回來幾顆,清炒一盤,給我的碗里夾來一片又一片,熟百合不脆不酥,平淡無奇,我悄悄將它們壓在舌頭,趁大人不注意吐到身后。
而且,因為心里惦記著外面的游戲,還有小伙伴的呼喚,總是想著快快吃完,逃離飯桌,早點跑出去玩耍,吃飯總是狼呑虎咽、草草了事。
時光過去,慢慢地對盛放在面前的飯菜,不再那么挑剔,沒有什么是絕對不吃或吃的,就像人生沒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只是關(guān)于肥肉,不想吃的時候,挑在筷頭,不再有人愿意分擔(dān)。
人生在拿起或放起筷子的那一刻有了反轉(zhuǎn)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在李白的《行路難》里有著細(xì)致入微的描寫:生活花團(tuán)錦簇的李白,經(jīng)歷了長安城中一場接一場宴飲,皇室顯貴爭相邀飲,縱酒為樂,恣情任性,高力士提靴,楊貴妃磨墨,不知怎得,突然間被圣上“賜金還山”,其實就是被貶出長安。友人設(shè)下盛宴為之餞行,“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李白嗜酒,要是在平時,如此的美酒佳肴,再加上朋友的一片盛情,肯定是會“一飲三百杯”。然而,這一次他卻“舉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睉延羞h(yuǎn)大的政治抱負(fù),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卻原來只是權(quán)貴在宴會上的玩物,反轉(zhuǎn)的人生讓李白放下了筷子和酒杯,食不知味,酒難入口。好在李白豪放,他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到滄海。”他又一次在美食美酒里治愈了自己,大醉一場。
也許反轉(zhuǎn)的人生品嘗到的多是苦澀的味道,所以美味有時候是人生的加油站吧。近代奇才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漢、日、英、梵等多種文字,可謂多才多藝,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lǐng)域皆取得了一定成就。但他是中日混血,自幼為家族所棄,幾入佛門,歷經(jīng)坎坷,凄苦不堪。他酷愛吃糖,自稱“糖僧”,自記在杭州“日食酥糖三十包”,最喜歡西洋糖果“摩爾登”,曾敲掉自己的金牙去換錢買來;他重病時,需要忌甜食卻偷偷暴食的糖炒栗子;35歲,死于上海醫(yī)院,醫(yī)生從他死后的枕頭下翻出一張張艷麗的糖紙……當(dāng)時的小說名家包天笑一語中的調(diào)侃蘇曼殊:“松糖橘餅又玫瑰,甜蜜香酥笑口開。想是大師心里苦,要從苦處得甘來。”所幸,正是有了這些甜蜜糖果的溫暖慰藉,在他顛沛流離的生活里,除了傷世感懷、幽怨凄艷的詩作與自傳,也有“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的清秀明麗與飄逸灑脫,多味人生讓人過目不忘。
不同與蘇曼殊在甜味中結(jié)束苦澀一生。人生一再反轉(zhuǎn)的蘇東坡,卻在美食陪伴中昂揚(yáng)向前。當(dāng)年,蘇東坡一貶再貶,卻樂呵呵走一路吃一路。當(dāng)年42歲的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往黃州做團(tuán)練副使,他到任后,首先展示的不是大文豪揮筆一蹴而就各種千古名作,而是“吃貨”本質(zhì):“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保ā冻醯近S州》)他那一點點不好意思的慚愧,竟不是因為被貶,而是看見水就仿佛看見了桌上的清蒸鱸魚,看見竹林就好像聞到了煮竹筍。黃州豬肉很便宜?!包S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保ā敦i肉頌》)手頭拮據(jù)的蘇東坡創(chuàng)造性地把豬肉開發(fā)成一道美味:“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焙髞砗芏唷俺载洝辩娗榈募t燒肉大多源自對“東坡肉”的模仿。
被貶到地處偏遠(yuǎn)的惠州,他盛情贊賞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保ā痘葜菀唤^·食荔枝》而到了一片蠻荒之地的海南,他愛上了生蠔,“食蠔而美,貽書叔黨曰: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保ā肚迨罟P淡·東坡海南食蠔》)兒呀,生蠔太好吃了!你可不要告訴朝里的叔叔們,萬一他們爭搶著都來海南來吃,就不好了。我們有理由相信,正是這些反轉(zhuǎn)的人生與食物,滋養(yǎng)出他大氣磅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豪放詩文。
在我們家里,九十多歲的老婆婆和她的三歲多的重孫子吃同一種飯菜,軟軟的米面,細(xì)嫩的蔬菜,清淡的調(diào)料,仿佛人生飲食的歷程是一個起點和終點一樣的環(huán),而這個環(huán)中不斷反轉(zhuǎn)的人生所經(jīng)歷的食物,有的成為時光記憶,有的成為只有自己才明白的“?!保簽榱撕⒆语嬍尘鉅I養(yǎng),我開始做各種澆頭的臊子面,寬湯窄面,吃得時候還不忘教育他珍惜糧食,碗底不可以剩飯;秋天的時候,給媽媽買一些百合,小火快炒盛入盤中,看著她把一片片熟百合夾到我碗里,嘗一嘗,終于覺得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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