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真】逝去的梨園(散文)
八月,又到了瓜果飄香的時節(jié)。行走在街上,不時地有人挑著擔子叫賣“賣梨,要梨的買嘍!”每每這個時候,我會不由得跑過去問:“你賣什么梨?有早梨、水梨、金沙梨賣嗎?”賣梨的年輕婦女茫然地看著我:“早梨?水梨?金沙梨?那是什么梨?……”
中所營是我的故鄉(xiāng),它坐落在曲靖以東珠街鄉(xiāng)的山腳下,有山有地有田,屬于半山區(qū)。在村子以東,成片的梨園是我們兒時玩耍、娛樂、成長的樂園。六七十年代沒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好多家庭是五六個孩子以上。為了減輕負擔,像我們家這樣孩子多、田地少的家庭都會承包這樣一片梨園,讓家里有半大小子的看梨園去。記得兒時關于賣梨有這樣一首歌:“中所營,賣面梨,爛蔑帽,卡眼睛,六親不認……”意思是中所營賣梨的老鄉(xiāng),挑著梨擔到處叫賣,見到了熟人或是親戚,就把頭上的爛蔑帽檐往下拉,視為沒見到。形容小氣,見到親戚朋友就躲就藏。每次聽到別的村子小孩唱這首歌時,村里的人總會及時上前制止,我們不是這樣的,你們別瞎唱。越是辯解阻止,小屁孩就越是唱得響而亮。我們故作追趕,然后他們作鳥獸散。
在八十年代,我三、四歲的時候,田地分攤到戶。我們家也承包了一片梨園,簽了十二年合同。那時的大哥已經(jīng)十八歲了,幫扶父母種田種地。二哥在較遠的地兒上中學。三姐因為個兒長得快,又是女娃,學沒上成被叫回來干農(nóng)活。所以守梨園就落到了十歲以下的四哥、五姐還有我三個人的肩上。四哥看了三年后是五姐。五姐的三年后就傳到了我這里,當然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九十年代了。
我們家承包的梨園離山腳較遠些,與村子相鄰。大概有上千棵梨樹,品種不多,尤以早梨、金沙梨、水梨為主。早梨?zhèn)€小,成熟早,皮薄、水多、味甘甜,這種梨上市即賣,賣場最好;水梨,個大而圓,水多,味道微微有些酸,是禮品的首選。這種梨還可以搗碎把汁擠出做成酸醋。但一般是舍不得直接摘下來做醋,用來做醋的梨大多是下暴雨或是刮大風時落下的新鮮梨。如遇上暴雨或是大風,用盆子撿些落地下的水梨洗干凈,破爛的地方用刀削去,用筲箕裝梨,下面放置個干凈的盆子,在剁梨的過程中,汁子就通過筲箕濾到盆子內(nèi),梨被剁成碎渣時,使勁捏擠至汁全部被擠出。放置半小時至渣子全部沉到盆子底部。用沙布放在壇子上進行二次過濾,須有一至二人幫忙把沙布平穩(wěn)放在壇子口部,端起盆子把汁子緩緩倒入壇子至滿。這樣一壇上好的梨醋就制作成功。盛夏的時候,從地里摘幾只新鮮黃瓜,洗干凈用刀拍碎,放上小蔥、蒜泥、青辣椒,再倒入一小勺梨醋,那個味,酸爽、解饞,還下飯,那個香,聞一下口水都會下滴,很長時間難以忘懷;最后說的是金沙梨、也叫火把梨,顏色呈金黃色、皮厚、水少,偏干澀,這種梨成熟時間晚,一般是到每年的中秋方可收摘,摘下后放置在家捂半個月左右,水分完全消失,整個梨就象一個帶皮的白面包子,用手輕輕把皮掀起撕盡,輕輕一咬,松軟、甜香,是小孩或老年人的首選。
一年中我?guī)缀跤袃蓚€月在梨園里面渡過。我喜歡梨園的春天,上千棵梨花盛開,那雪白的花團錦簇,壓枝欲低。春風一來,頭上,身上,手掌里都是梨花瓣,再用嘴輕輕一吹,梨花紛紛飄揚,與雪壓冬林的“千樹萬樹梨花開”景象極為神似,再輕輕躺在那片片灑落在地的厚厚的梨花花瓣上,好像置身于雪地里一樣,這個時候我就是這片梨園的王。梨花謝后,滿樹的梨果彈子隱藏在綠葉中,墜在枝與枝間,讓人忍禁不住想用手去摸上一摸。大部分時間,五姐會陪著膽小的我一起。年少的我們總是好奇,這小梨果彈子是什么味道,好吃嗎?偶遇上個玩皮的小孩子,他們淘氣地伸手摘下一個小梨,咬一下后假裝很好吃的樣子,我與五姐經(jīng)受不住誘惑,也摘了一個有些歪的、有疤痕的輕咬一口:“呸——呸”,那味道跟藥沒什么兩樣,青澀苦還堅硬,難吃極了。淘氣鬼看著我們上當了,“哈哈……”地捧腹大笑。我們隨手撿了一粒石子向他們?nèi)恿诉^去,嘴里罵著,騙人精,你站著別跑,非打得你跪地求饒不可。他們嬉嬉哈哈笑著逃走了,稚嫩的笑聲在園中久久回蕩,自那以后我們不會隨便亂摘。當然這個期間只是周末去看看,平時都要上學,不用刻意去看。
真正看管梨園的時候是盛夏,適逢學生放暑假,是滿園梨果接近成熟的時間。父親會左叮右囑,閨女,這個梨園的收入幾乎是全家一年的開銷了。我鄭重地點頭同意。每一天微熹初露,我就來到梨園,這時太陽從山里冒出半個小腦袋,云霞四處飛射,那密密的枝葉縫里透進星星點點的霞光,給綠中泛黃的梨兒鍍上了紅色的星點。這個時間段是我背書的最佳時期,空氣好,安靜,頭腦清醒,我可以放開聲音讀。中午氣候炎熱的時候,在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我找了一棵長勢粗壯而枝丫繁密的早梨樹,樹的正中間有一枝橫著的扁平枝丫正好可以當坐椅,背部有枝立起來可以當背,左右兩邊有兩枝高出坐的地方當扶手,四哥為了讓我坐著舒服些,用草繩編絆成一個躺騎讓我舒服地坐著,每天中午最熱的時候我就坐在那里,上面茂密的枝葉可以為我遮陰??诳蕰r,隨手摘一梨子,輕輕咬去果皮,便露出雪白的果肉,一咬,口水與梨水四處噴濺,香甜的汁水沾滿了嘴唇。吃完一個還要吃第二個,直到肚子撐得圓鼓鼓的。呵呵……那種感覺,優(yōu)哉樂哉神哉!看著書累了就坐在“躺椅”上睡著了,睡夢中,聽到“噓噓嗦嗦”穿過玉米地的聲音,驚悚地從樹上縱跳下來,倒把進園子侍地的大嬸大媽們嚇一大跳!梨園里其實也沒有其他人,偶有村里的大伯大媽大叔嬸子的到梨園周邊來侍奉菜園子。父母早告訴我,來者是客,村里人是自己人,不要小里巴氣的。遇上了我用自家制作的梨兜挑揀已成熟的早梨,網(wǎng)下來給他們吃。他們也會把地里的玉米、豆、瓜果摘了讓我?guī)Щ丶摇?br />
梨子成熟了,父親與四哥晚上就睡在梨園的窩棚里面,每天早上三、四點就起床開始摘梨,用一只充電手電筒照射著,這樣摘下帶露水的梨鮮而甜。等我從家里來到梨園時,梨早摘好了。正在裝梨,這個程序也有講究,父親用的是一副特大谷籮,把小的、丑的、破的放谷籮底下,越往上,梨越好,到最上面,幾乎全是最大最圓,無瑕疵的光流水滑的了。兩個谷籮裝滿了,鋪上一層新鮮草,再壓上兩蛇皮口袋梨子,那么重的擔子,大概有一百多公斤吧!真不知道,瘦小的父親怎么就能挑得動趕到十五公里的曲靖城里去賣?每次看著父親挑著重擔向城里遠去,谷籮繩索在扁擔兩端吱悠吱悠地響著,我的心里就開始傷感起來,兒多父苦,希望有一天,我有能力讓父親不要那么辛苦。生意好的那一天晚上,父親會買回來花生糖、芝麻餅等零食。有時還會買一大塊白豆腐,因為貧窮,吃肉那是奢侈!能吃上豆腐已經(jīng)算是改善伙食了。母親把豆腐切成小方塊,用新鮮花椒,蔥段,辣椒面,加淀粉汁爆炒一盤麻婆豆腐,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就著這一個菜,聽父親講城里人的故事,歡聲笑語的,隨時可以笑得噴飯……
父親每天早早出去賣梨,晚上再晚也會回來跟我們一起吃飯。某一天之后的一段時間,父親回來后再也沒有買回來豆腐、糖果、餅什么的了。反而把家里的新桌子,母親當寶貝、不舍得用的大白瓷盆搬走送了人,賣梨后交給母親的錢也越來越少。母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終于有一天向父親發(fā)彪。父親在母親的哭訴下,終于坦白從寬了。原來在父親賣梨的一天中午,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昏倒在地,當時無人敢上前救扶,父親看見了,把梨攤讓旁邊賣玉米的看著,上前就把昏倒的老奶奶攙扶到墻腳。慢慢地,老奶奶醒了過來。父親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知道是餓的。就給她買了碗米線,老奶奶扒拉了一口,又停下了筷子,然后把米線倒入一個干凈的塑料袋里,匆忙向父親謝別。父親擔心奶奶再次摔倒,就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里后,父親看到了一個破落的家。一間用石棉瓦搭蓋的約十余平方的簡易小屋,屋角有一張地鋪,墻上兩顆釘子掛著一根用破布搓成的繩索,繩上面是大小不一的破舊衣服。屋的另外一角有個圓形的舊灶,上面有口鍋,鍋邊是數(shù)片菜葉子。整間屋子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在洗衣服,盆子破了,女孩只好把盆子靠墻偏著洗,可還是地面上還漏上了水跡。有個較小的女孩與更小的男孩在鋪上睡著了。經(jīng)過詢問,父親才知道,老奶奶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小時候走丟了不知去向,小兒子因為好吃懶做,與兒媳婦吵架后一個吃藥,一個跳河雙雙離世,留下兩個孫女一個孫子。奶孫四人每天靠撿拾賣剩的菜葉維持生計,今天老奶奶出去轉(zhuǎn)悠時自己昏倒了被父親救醒。老奶奶舍不得吃的米線,她想拿回來給孫女孫子們吃。父親知道后就把我們家的唯一一張新桌子和母親新買的白盆子送給了她們,隔幾天給奶奶一家送一袋梨、洋芋和一些錢。收割的時候,給她們送了一袋子大米。這一送就整整持續(xù)了五年,當然是母親允許的,直到大孫女找到一份工作。時過境遷,滴水有源。父親的善良最終得到了回應。在二零零零年十月的某一天,老奶奶帶著孫女、孫子來到我們家。聽老奶奶說,她那個從小走丟的大兒子從臺灣回來認親了。當然大兒子的身份是歸國華僑,一回來就給老奶奶一家四口換了一套新房子,還給奶奶留下了豐厚的存款。老奶奶念著當年父親的恩,就來到我們家。當看到父親住的房子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時,老奶奶震撼了,她本以為父親能給她們家那么好的桌子和盆子,幫她們家那么長時間,家境一定非常富裕。老奶奶在感慨之余,當天回城就買了一套新家具和一臺二十九英寸的彩色電視機用車送到我家,還包了兩萬元錢送給父親,作為父親當年之舉的酬謝金。父親婉言拒絕了,父親說當年自己也只是盡了一點心意而已。家具和電視機可以接受,但是錢是萬萬不能再收了。自此這后,“中所營,賣面梨,爛蔑帽,卡眼睛,六親不認”的兒歌好像不再有人故意針對我們村唱了。是啊,在那種連溫飽都不能保證的條件下,我的父親連一位陌生的奶奶都能傾囊相助,怎么可能“賣面梨”還用“爛蔑帽”來“卡眼睛”,去做“六親不認”的瞎事情呢!
農(nóng)歷七月初一,是迎接“老祖”回家的日子,大哥讓外面的兄妹全部回中所營的家。在路經(jīng)村子外圍臨近“梨園”時,我讓車停下讓家人先過去。我再次踏進那片梨樹園,梨樹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梨園開發(fā)成了葡萄園子,偶見到一兩棵殘留的樹樁子,卻分不清是早梨還是水梨,應該是金沙梨吧!除了我們那一代,估計很少有人知道早梨、水梨、金沙梨了!更不知道面梨是咋回事嘍!那首兒歌也已成為了歷史。而我的老父親呢,于九年前就生病去世了。那位老奶奶也應該去到另外一個世界了!奶奶的孫女、孫子現(xiàn)在也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吧!
梨園已逝,父親已走了。只是心中那片梨園永遠在我心里。在那里有成片的梨花白,有我小時候躺在樹上看書睡覺的樂趣,有我青澀的少年時光,還有全家人坐在一起搶吃豆腐的場面。懷念小時候看梨園的日子,懷念父親為我們?nèi)覔纹鸬哪瞧瑴嘏奶炜?,懷念那一片梨樹園,懷念那一片潔白,懷念父親!那一片梨花白和小時候噴飯的快樂將定格成我永恒的懷念!
那么,今晚父親能真的回來么!還能聽到父親講述外面的人和事嗎?還能笑到噴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