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縣城里一所小學(xué)的德育老師，課程不多，還算清閑。一天校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三年級二班的語文老師李老師請了產(chǎn)假，學(xué)校打算讓你暫時擔(dān)任三年級二班語文課及班主任。
　　 不行。我一口回絕道。讓我教副科還行，怎么能讓我擔(dān)任主科呢？再說了，李老師還是班主任，讓我半道接手，到時候出不了成績拖了學(xué)校后腿誰來負責(zé)？
　　 張老師?。〖热蛔屇憬?，就是對你的信任，你是科班出身，這點困難恐怕還難不住你吧？校長語重心長地說。
　　 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雖然有些不高興，出于校長苦口婆心的勸說，還是接手了三年級二班的語文課。當時真有點狗咬刺猬無從下手的感覺。我只好翻看起李老師先前的教案，還別說，李老師的教案寫得還真不錯，似乎找到了感覺。照貓畫虎也好，摸著石頭過河也罷，總算完成了我的第一堂語文課，還好，沒有被學(xué)生們趕下講臺。
　　 這天，我正在嘗試著編寫教案，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報告聲，請進。
　　 進來的是三年級二班的課代表葉夢涵，張老師，這是今天您布置的作文。哦，放那里吧！我連頭也沒抬，繼續(xù)忙我的教案。
　　 葉夢涵把一摞作文簿放到辦公桌上，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瞧著我。
　　 過了一會兒，當我抬起頭時才注意到葉夢涵還站在那里，還有什么事？我問。張老師，您說，真的有天堂嗎？
　　 我聽了先是一愣，這個葉夢涵看著挺乖巧的，今天怎么會問出這么奇特的問題來。這個問題一時還真不好回答，你說有吧！那么天堂在哪？天堂又是什么樣子的？你若說沒有吧，人們總是習(xí)慣地把去世的親人稱之為是去了天堂。這些孩子的心靈就像一頁白紙，容不得胡亂涂鴉。我一時沒有作答。
　　 其實我知道是不存在天堂的，可爸爸卻說我的太婆去了天堂。葉夢涵說。什么？你的太婆去了天堂？什么時候？一連串問題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不好多問，我覺得這里似乎有什么隱情。葉夢涵的太婆不就是那個經(jīng)常在學(xué)校對面弄堂里賣菜的老嫗嗎？
　　 那天，放學(xué)后我信步走出學(xué)校大門，穿過學(xué)校對面的弄堂走到另一條街上就到我所居住的小區(qū)了。沒有騎自行車，走路也就十幾分鐘。弄堂口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嫗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從老嫗?zāi)菨M臉的褶皺看起碼也有八十歲了，老嫗的穿著甚是邋遢，從臉上的菜色看便知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老嫗跟前鋪著一條蛇皮口袋，蛇皮口袋上擺放著幾條黃瓜，幾根西紅柿，一個用高粱篾編成的小簍子里放著十幾枚土雞蛋。土雞蛋看去個頭很小，像是鴿子蛋，很是沒有賣相。再看那幾條黃瓜也是蔫了吧唧的，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西紅柿也是紅一塊青一塊的，這樣的菜誰會買？老嫗應(yīng)該是縣城附近的村民，家里菜地自產(chǎn)的蔬菜吃不完就拿出來賣了。我想。
　　 我不屑地撇撇嘴，你這也叫菜？恐怕扔到垃圾堆里都沒有人看。
　　 這時一個大媽走過來蹲在地上拿起兩條黃瓜和兩個西紅柿。多少錢？有零錢的話就給一塊錢，沒有就算了。老嫗說話很遲緩，看樣子像是小腦萎縮留下的后遺癥。說話時還不住地看向?qū)W校大門口，看樣子像在等什么人出現(xiàn)，心思根本就沒在賣菜上。
　　 她這菜都這樣了，你還要買？我小聲地對老大媽說。老大媽卻說，一看你就不是農(nóng)村里長大的，這才是純天然無公害的菜，越是好看的菜農(nóng)藥化肥的殘留量就越多。
　　 其實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只是從小到大一直在上學(xué)，根本就沒有下過地罷了。怎么見得？我問。我進城前在家也是種菜的，地里的菜怎么長我比誰都清楚，用過化肥的，和使過農(nóng)藥的一看便知。老大媽很自信地說。忽然，老大媽把眼神停留在那一小簍雞蛋上。老姐姐，把你的土雞蛋賣給我吧！我家兒媳婦要坐月子了。老嫗表示，菜不給錢拿走都行，可是雞蛋卻不能賣。
　　 為什么？不僅是買菜的大媽，就連我也是滿臉的錯愕。雞蛋是留給我重孫女的，她最愛吃家里的土雞蛋了，她就在這個學(xué)校里念書，一會兒放學(xué)出來我就給她。
　　 哦，原來如此。大媽丟下兩塊錢，拿著黃瓜和西紅柿戀戀不舍地走了，走出幾步后還回頭看了一眼那簍子土雞蛋，好像在等待老嫗改變主意。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忘記了挪動步子。什么無公害蔬菜啦，土雞蛋啦，這些詞匯一直在我大腦里翻騰。是我落伍了嗎？
　　 學(xué)校門口傳來一陣嘈雜聲，應(yīng)該是學(xué)校放學(xué)了。老嫗站起身來不錯眼珠地緊盯著學(xué)校大門口，仿佛只要她一眨眼睛她所要等的人就會在轉(zhuǎn)瞬間消失似的。
　　 老嫗突然抬起右手喊了一聲：妞妞……她的聲音很小，小的只有站在她面前的我才能聽得到。她的右手還沒有完全抬起來又放了下去。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企盼與慈祥。
　　 那女孩是您的孫女吧？我問。女孩我認識，三年級二班的葉夢涵。因為我在教她們班德育課。
　　 是曾孫女。老嫗糾正道。但是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女孩。我覺得此時的老嫗多么希望那個女孩飛奔著向她跑來?。】墒?，失望的不僅是我，還有老嫗。老嫗的神情里充滿了頹廢與無奈。
　　 老嫗的那一小簍土雞蛋不就是給她的嗎？她怎么不過來拿？
　　 葉夢涵好像是在不經(jīng)意間掃了這邊一眼，只是那么一眼，迅速跟在一個打扮得很潮流的少婦身后往前走去，然后上了路邊的一輛奧迪車開走了。
　　 她怎么走了？難道她沒有看到你？唉！老嫗長嘆了一聲。
　　 張老師。直到一個聲音再次響起時才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葉夢涵，你怎么還沒走？如果一個人做了嫌棄長輩的事，去了天堂的親人會原諒她嗎？葉夢涵弱弱地問。當然會了。我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長輩哪里有記恨自己晚輩的道理。謝謝您，張老師，我走了?；厝グ?！我說。原來葉夢涵賴著不走是要問這些。
　　 等葉夢涵走出辦公室，我才順手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作文簿。今天的作文題目是描寫我的一個長輩，這個長輩也許是我的爺爺奶奶，或是姥爺姥姥。近些年來社會上出現(xiàn)了許多空巢老人，這些老人盼星星，盼月亮，總也見不到自己的子女回家。還有，那天葉夢涵見到太婆來給自己送不土雞蛋卻視而不見地跑開了。我結(jié)合德育教育出了這道題目。寫作重點要突出和體現(xiàn)親情所在。
　　 作文簿是打開的，當我看到作文題目時，我就是一愣，《天堂里的太婆》。我翻開了作文簿封面想看看這是誰寫的。是葉夢涵。我這才知道這個葉夢涵怎么會問出剛才那個奇特的問題了。
　　 她在作文中寫道：
　　 不知道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有爺爺奶奶，而我沒有。我只有太婆，太婆是爸爸的奶奶。聽村里的長輩們說，爸爸是個孤兒，是跟著奶奶長大的，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會沒有媽媽。
　　 太婆家在農(nóng)村，家里也沒有其他親人。我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么不把太婆接到城里來一起住，大概是嫌太婆邋遢吧，就像是嫌棄街頭的乞丐那樣，這是媽媽跟隔壁阿姨私底下說話時被我聽到的。以前太婆還是很要干凈的，要么媽媽也不會獨自讓我跟在太婆身邊生活了。太婆是在得了一場重病后行動變得遲緩了，也不愛說話了，身上的衣服掛滿了臟兮兮的油漬也不知道洗了。
　　 記得我在上小學(xué)以前有一段時間在太婆身邊度過的，到了上學(xué)年齡才被媽媽接到城里來讀書。太婆家的院子很大，一邊種著蔬菜，一邊養(yǎng)著許多只土雞，一共有多少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也數(shù)不清，剛數(shù)完這邊的一堆另一堆又跑了過來，剛數(shù)完另一堆這一堆又跑了過去，總之是跑來跑去的總也數(shù)不對。太婆家還有一只大花公雞，大公雞的叫聲可響啦，就是有一件不好，大公雞愛啄人。那天我看到一只老母雞把蛋下在了地上，我怕雞蛋會被雞們踩破了，就想進到雞圈里把雞蛋撿起來，我剛進到雞圈里大公雞就沖了過來追著我啄，我一邊跑一邊哭，太婆聽到我的哭聲趕來把大公雞趕跑了。太婆告訴我說，大公雞是在保護那些老母雞。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進到雞圈里去了。你可別看土雞蛋個頭雖小，可好吃了，太婆把母雞剛生出的蛋拿勺子煎成金黃金黃的給我吃，吃著可香啦。味道不知要比在城里買到的那些洋雞蛋好吃多少倍。
　　 可是，我再也吃不到太婆的煎雞蛋了，太婆死了?？墒前职謪s騙我說太婆去了天堂，太婆正在天堂里看著我笑呢，太婆會在天堂里屁（庇）佑著我呢。
　　 自從太婆得了一場病后媽媽就不讓我去太婆家里了，更不愿意讓太婆來我家看我了。太婆只能趕在放學(xué)前站在學(xué)校門口遠遠地看我。起初我看見太婆時便高興地飛跑過去，太婆用那枯槁手撫摸著我的頭說，想太婆了嗎？我說，想。當時我并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同學(xué)正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就連媽媽也不住地皺緊了眉頭。一個帥氣的小男孩問我，你奶奶是乞丐嗎？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打擊，我強忍著眼淚扔下一句，我太婆才不是乞丐呢。便飛快地跑開了，連太婆帶給我的土雞蛋都沒有拿。
　　 太婆不會騎車，每次來城里看我要走一個小時的路。爸爸知道太婆跑了很遠的路來看我媽媽卻不讓見時，就和媽媽吵架了，媽媽丟下我和爸爸賭氣去了外婆家，再也不理我和爸爸了。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吵架是因為我還是太婆。他們吵架時話里話外總是掛上了我和太婆。我想太婆了，還有媽媽。
　　 作文到此戛然而止了。我的眼睛里已是噙滿了淚水，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寫的作文。讀了葉夢涵的作文我才知道，那天她為什么看見太婆來給她送土雞蛋卻視而不見地跑掉了，是怕太婆給她丟臉，更害怕同學(xué)們嘲笑她?？烧l又體會得到那些空巢老人的孤寂與落寞呢？然而，子欲孝則親不待。不要等親人離去后才知道后悔。
　　 我在家長通訊錄里找到了葉夢涵母親的電話，作為德育老師也好，臨時班主任也罷，覺得應(yīng)該有必要和這位母親聊聊了，我想。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