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真】大腳嬸(散文)
大腳嬸是鄰村王貫莊人,姓賈,名秀,嫁給了我家房后鄰居王大周;我家姓楊,緣于遠親不如近鄰,又加上我們兩家平時就走的近,父母讓我喊他們“叔”和“嬸”,每年大年初一還讓我去給他們磕頭拜年。
小時候我常常跟著母親去她家,因為她家有一臺織布機,母親需要將棉花紡成線之后,用織布機織成不同圖案的布,然后變成我們家炕上的被面、褥子以及每個人身上穿的衣服,記得大腳嬸每次都會給我一棵糖果或幾塊點心。
這臺織布機看上去又舊又破,在母親織布時常常出毛病,每當(dāng)這時,大腳嬸就會大聲喊王叔來修理。
據(jù)說,當(dāng)初王叔跟大腳嬸見面后死活不同意,媒婆使出渾身解數(shù),王叔就是不點頭。媒婆無奈,罵一聲“死榆木疙瘩”,便去找王叔守寡多年的娘。一通天花亂墜,“咬住”王叔娘的耳朵:“賈秀的爹娘可答應(yīng)陪送咱家一臺織布機做嫁妝哩!”王叔的娘一聽,少許沉默,便“啪”的一聲,雙掌撞在一起,“中,俺替俺小子應(yīng)下了”。王叔本是極孝順,自從8歲沒了爹之后,王叔就沒有惹娘生過氣。當(dāng)年陰歷27,王叔就把大腳嬸娶回了家。
你還別說,自從王叔娶了大腳嬸之后,不管是遠親,還是近鄰,從來沒有人聽到過王叔跟大腳嬸吵過架拌過嘴。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先結(jié)婚、后戀愛”修成了正果?還是大腳嬸家的那臺織布機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旁人不得而知。
要說這大腳嬸,也不怨王叔當(dāng)初不愿意,賈秀、賈秀,假秀氣倒是名副其實。天生的一張大餅?zāi)?,黑黢黢的像抹了鍋底黑,鍋底黑下方凹進去的地方是滿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而且“門前”的兩顆大黃牙不知道啥原因竟然還鑲上了金邊,大概是金色的原材料太劣質(zhì),上嘴唇每間隔一秒,就會上下“刺溜、刺溜”的運動一次,同時,還夾雜著從牙縫里發(fā)出的“呲、呲”聲響,端的是孟光在世。
大腳嬸這個名字也不是徒有虛名,她的一雙大腳,足足有43碼,走起路來“嗵嗵”有聲,像是要把地面砸出個坑來。她穿鞋費,也討厭做鞋,因為纖細的鋼針在她那粗壯的大手上,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不聽使喚的,但她非常愿意給王叔做鞋,而且做起鞋來比任何人都快??焓钦婵?,就是質(zhì)量不咋地,為這,鄉(xiāng)親們還為她編了一個順口溜“蛋他娘,真快當(dāng),一雙布鞋半后晌,蛋他爹,來穿上,一腳蹬了兩半截”(大腳嬸和王叔的兒子叫王二蛋)……
至于為什么王叔對待大腳嬸婚前嫌棄,婚后恩愛,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腳嬸丑是丑點,但人丑心善,而且干起活來,從來不吝嗇自己的一把力氣。那時候,農(nóng)民養(yǎng)家糊口全靠掙工分,這工分一是靠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二是靠在自家糞坑里漚糞。王叔家的糞坑在全村那是出了名的又大又深,想要把它填滿,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時,王叔是我們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木匠,他打造了一輛獨輪車,但大腳嬸從來不用,她只靠力氣,喜歡用大背筐把地里的野草、枯樹葉摻雜著黃土背回來,填進大糞坑,然后挑幾擔(dān)水倒進去,一直漚到秋收種麥時節(jié),才用大糞叉起上來,交給生產(chǎn)隊換工分。
每年,他們家的大糞坑掙得工分比我爹一年掙得工分還要多。
在生產(chǎn)隊勞動,大腳嬸更是一把好手。
單說又苦又累的割麥子,沒有人能割在她的前頭,往往是她割到地頭再返回出發(fā)點,她還能超越其他人。有一次,生產(chǎn)隊有名的割麥能手丁黑子不服,要和她比試比試,規(guī)則是每人六壟麥子,兩千米的距離看誰先割到頭。
隊長一聽來了興致:“丁黑子,你今天要是能贏了蛋他娘,俺掏錢給大家伙每人買一支冰棍?!?br />
“隊長,你說話算數(shù)?”
“俺他娘的一言既出,五個牛犢子也拉不回來!”
“大家伙都是證人啊,咱們今天吃定隊長的冰棒了,一會兒記得給俺加油?。 ?br />
比賽開始,一千米不分先后,一千五百米,大腳嬸超越了丁黑子,正在大家為吃不到隊長的冰棒而沮喪的時候,丁黑子突然加速,最后五百米跟大腳嬸打了個平手。
“他娘的丁黑子,俺說你狗兒的怎么突然割的快了,原來是你小子搗鬼啊,最后五百米你他娘的只割了三壟,你愿賭服輸吧,趕快掏錢給大家伙買冰棒?!?br />
還是隊長眼尖,差點讓丁黑子鉆了空子。
丁黑子自知理虧,從兜里掏出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兒,給大家伙每人買了一根冰棒。雖然那時一根冰棒只有五分錢,但還是把丁黑子心疼了好幾天。
據(jù)說,麥收那多半個月,大腳嬸累的吐了好幾次血,有人說看見大腳嬸一次就吐了小半碗,鮮紅鮮紅的嚇人,但大腳嬸每天還是那樣割麥在最前頭,沒有人能夠超越她。
后來有一個公社領(lǐng)導(dǎo)來村里檢查工作,聽說了大腳嬸的故事,建議村支書成立村“鐵姑娘突擊隊”,讓大腳嬸當(dāng)隊長。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村里的大喇叭就傳出請蛋他娘隊長來大隊部開會的聲音。
那時,生產(chǎn)隊給社員出工一天的工分高低不同,只有少數(shù)壯勞力才能給到最高分10分,其他人只給9、8、7、6分不等。但生產(chǎn)隊隊長是做不了這個主的,這個需要根據(jù)社員身體狀況、勞動表現(xiàn)等進行互評,每個社員都有投票權(quán),得票最多的分值便是這個社員一天的工分數(shù),一年評比一次。一般能拿10分的社員都是男性壯勞力,女社員大都是在7、8分上下浮動。那年,通過全體社員投票,大腳嬸毫無懸念地被評為生產(chǎn)隊歷史上首位拿到10分的女性社員,而且是唯一,這個記錄一直保持到生產(chǎn)隊解散。
國家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以后,大腳嬸干活不要命的脾氣絲毫沒有改變。那時,秋收種麥還算輕松,到了割麥點種季節(jié),各家各戶都會忙的腳不沾地,特別是孩子多而小的家庭,假如打麥時遇上連日下雨天,那就到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境地。大腳嬸家每年都是第一個完成割麥、打麥、麥粒入庫的家庭,但她不會坐在自家炕頭上悠閑,而是會今天幫東家割麥,明天幫西家打場,忙碌的比給自己家干活還上勁,常常被王叔笑罵“累死你這個傻娘們沒人心疼”,大腳嬸不反駁,也不生氣,照舊每天早出晚歸,幫別人割麥打麥,一直幫到所有的街坊鄰居顆粒歸倉,靜等收秋方才罷手。
別看大腳嬸風(fēng)風(fēng)火火像個漢子,但她也會像其他女人一樣虔誠行好,每月的初一、十五她都會到村子南頭的小廟上燒香拜佛,祈求老天爺保佑村民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從我記事起,我就沒見過她跟街坊鄰居紅過臉,也沒見過她東家長、西家短的拉閑話,但這并不能說明她就是一個逆來順受的“羔羊”。記得那時,我們生產(chǎn)隊有一個一天不找人打架就手癢的瘋婆娘,個子很高,也有幾把蠻勁,雖然只有一兒一女,卻是打遍我們村半條街沒有對手。有一天,村里的孤寡老人張婆婆不知道為啥惹到了她,她抬手就給了張婆婆一耳光,打的張婆婆倒在地上好一會兒緩不過勁來,期間,有幾個男女村民路過,看到瘋婆娘兇神惡煞的模樣,都沒敢上前規(guī)勸。當(dāng)張婆婆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這個瘋婆娘又舉起了手掌,恰好大腳嬸這時從村里的代銷店買東西出來,走到了張婆婆跟前,就在瘋婆娘的手掌要落在張婆婆臉上的瞬間,大腳嬸出手了,一把將瘋婆娘的手腕抓住,用力向后一推,瘋婆娘“噔噔”退后幾大步,愣在那兒好大一會兒,“吆喝”,她沒有想到這個丑女人竟敢插手管她的閑事,“丑八怪,你找死?。 薄昂簟钡囊蝗拖虼竽_嬸打過來,大腳嬸不慌不忙,大腳丫子抓牢地面,伸出大手再一次抓住瘋婆娘的手腕,用力一攥,疼的她“喔、喔”直叫,“丑八怪,你松開、松開,哎吆、哎吆、喔、喔……”
“還想再打人???”
“她是你什么人哩?狗拿耗子?!?br />
“不管是俺啥人,你打人就不對?!?br />
“你、你松開,疼死了?!?br />
大腳嬸再次發(fā)力,猛撒手向后一搡,瘋婆娘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已經(jīng)是敢怒不敢言了,但嘴上還是不愿意服軟“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嘟嘟囔囔,揉著被大腳嬸攥疼的手腕兒,灰溜溜的走了……
這一次,不知道大腳嬸為多少受盡瘋婆娘欺凌的村民出了一口惡氣,大家都在暗地里向大腳嬸伸大拇指……
大腳嬸今年76歲了,每次回老家,我和我愛人都會去看望她,她也會像我娘在世一樣對我們噓寒問暖。聽王叔說,大腳嬸的脾氣一點沒變,每天都要打掃村里的街道,她閑不住,閑下來就會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