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初見】暖水臺(散文)
一
夏夜的清新是從伢賽拐拐的樹空里飄出來的,蛙聲織了一壩。月亮升起的時候,場梁和蘇家窯背就一起融進了月的清輝,遠望只是一道輪廓,一隅夜籟。樹影照著崖畔,張家溝空如曠古,嘎鴉子洞黑月月的,一瀉斑駁的月光就能使整個村莊靜謐。在這靜謐中,孩子們是燃跳的星火,在純真與青澀之間守一截壩沿,抖一身輕快,說一下到酸刺溝掏齟貍貓的事情,就能讓人心生無限美好。毛刺溝太孤,不敢去。古樹灣大白天都看著白刮刮的,森煞得很。
月光朦朧而輕柔,在這蛙聲里,織進了童年的所有爛熳與無憂。打蛟水和燒鍋鍋灶同樣令人激動不已。守著壩沿,就守住了兒時的整個世界。暖水臺就在壩沿的斜對面,坐東面西,狀如躺椅,球場見方,腳踩壩面水域,背依場梁余脈。和張家溝相比,場梁溝更像蒸熟的饅頭上的一道裂口,以狹長惹眼,跨度并不突出。童家洼滿洼只住一家人。童五媽從擋了柵欄的二道門里出來,還沒拐過彎子就喊童五來吃飯。先聽得一兩聲喊,然后才能看到人影,從通往暖水臺的斜斜路上走出來。一身青布衣卦,褲口扎得嚴實,白絲巾永遠都勒在頭上,罩著慈祥的笑?,F(xiàn)在她已為亡人了。
白天的童家洼看著暖暖的,夜晚就沒了聲息。暖水臺也沒有聲息,一如一座與世隔絕的古城。張家溝和場梁溝在這里平行著橫斷了它的延伸部分,兩溝出口處都有一眼溞龍泉,水很旺。自臺上至泉底,有兩三丈不等的落差。颯颯的夜風通常自臺上徐起,林密而光暗,平添了無盡的幽深。倘使誰晚間在密林里大喊,就有崖娃娃傳過回聲,令人不寒而栗。白天的和煦全然不見了。
而當日影西斜,光照慵懶的時候,暖水臺卻成了全隊的舞臺。幺羊的飲牛的擔水的,家家出場。牛犢驢駒一到暖水臺,必然撒起歡子。水擔穗子吊著兩個搖頭媳婦一樣的空桶,吱勾吱勾地一路而來,響聲傳得老遠。莊戶人忙完了一天的農(nóng)活是愜意的。大姑娘小媳婦從地里回來,刷刷打打地清理一下滿身的落塵和草屑,跺掉腳上的狗牙刺,換上出門的衣裳,再洗幾把臉,潤上雪花膏和棒棒油,就滌凈了一天的疲憊,出落得光彩了,精神了。她們大都向往著這陣時光,喜歡借著擔水的機會,把自己青春曲線的身段走出來。誰家沒過門的女子在泉上要是遇見同齡的小伙子,臉上都會泛起粉嘟嘟的紅暈,搭訕著你也在擔水的話,就羞澀成一枚即將熟透的杏子。大老爺兒們則顯得很隨意,一副悠然的休閑姿態(tài),隨口還吹幾聲口哨。曲調(diào)隨意。不過蘇三虎吹的多數(shù)都是《駿馬奔馳保邊疆》。這首曲子亢奮,明快,很能激蕩人心。想必主人的心地里灘場大著呢?,F(xiàn)在他早已飛出山外,到新疆謀大事去了。聽說混得人模人樣的,每天駕車背著相機到處跑,山山水水都走遍了。暖水臺使整個村莊沸騰了起來。
二
過了驚蟄,墻頭上的雀兒旱煙里就開始星星點燈地有匹蜂螞兒跑出,玩童娃娃的日子這時候就泛活了。那時候?qū)@蟄也沒有個啥概念,只知道驚蟄一過就能挖辣辣了。家里有兩把好鏟子,都架在窯尖子的散華眼上了,是娘架上去的。鋤地的時候才能用,娃娃用啥廢的很。有一把爛鏟子,禿頭,把兒隨時就掉了。用它挖辣辣總是不得勁。每次和必倆子挖辣辣他都把最壯的揀著挖了,最后在手里攥成一股,一根一根的戲叨我。暖水臺的辣辣比伢賽拐拐的辣辣壯,這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必倆子吃完他的壯辣辣,剩下細毛列節(jié)子順手一揚,然后堆一臉滿足,對著我擠出他恣意的笑,顯得很神氣。這時候,我往往從背著的后手里拿出暖水臺的壯辣辣。必倆子一看就蔫了。借著有一把好鏟子,他一奔子又到伢賽拐拐上挖辣辣去了。必倆子使的是韭鏟,刃口利,脖項長。見了壯辣辣,他雙手握鏟,憋一口氣,卯足勁兒用肚子一頂,一根壯辣辣就到手了。他問過我,我至今都沒說我的辣辣是在暖水臺挖的——他的壯辣辣攥成一股的時候也從不把鏟子借給我。
隨著草芽芽進一步氣壯山河的變出新綠,挖辣辣的日子也就臨近了尾聲,我的睡夢里從而便慢慢的沒有韭鏟了。季節(jié)在流淌中以無私的姿態(tài)如期而至的從場梁和蘇家窯背上走過,演繹著頑童娃娃們期盼長大的輪回。行走在泛著春潮的小道上,無意中就能聽見姑姑等(一種鳥)的叫聲。看不見翔影,只聽見悲鳴。傳說是一個打春時節(jié)沒等見姑姑回家而急壞身子的女子變的。啼聲哀怨而凄切,婉唱著一曲鄉(xiāng)音。童五吹出的咪咪聲響里往往就和著姑姑等的哀鳴。他吆著犍牛噙著咪咪的閑散里只有無邪和天真,沒有凄婉和孤寞。喝足了泉水的犍牛早已走過暖水臺沿著斜斜路回家了,他還在用鞭把子敲著路面尋找著匹蜂螞兒。五兒——童五媽毫不心煩喊聲每每能使童五從忘乎所以的意境里轉(zhuǎn)醒。他把早已咬扁而無聲響的咪咪用勁一吹,吐一口唾沫,一奔子就消失在斜斜路的盡頭了。和必倆子相比,童五算是擰咪咪的把式。他知道粗的長的咪咪響聲沉悶,宏厚,短的細的咪咪響聲尖銳,透穿。必倆子心粗,他每次擰咪咪,都疏于整平枝節(jié)上的破茬,抽芯兒的時候總是劃破咪咪,吹著漏氣,吹不響。吹不響咪咪的必倆子常會用折下來的柳條兒對著樹干一頓猛抽……
忙過春耕,耬具就上架了。看著第一場春雨在耬鏵的呈亮里扯開了細線,娘就把種剩的豌豆炒了兩碗,用勺頭分成七份。我把其中的一份裝進口袋的時候,這雨天的意境里立時就溢出了別樣的美滿和幸福。娘把炒好的豆子分散給兒女們,體會著家的完整和日子的全美,臉上漾出了少有的踏實和從容。盯著妹妹碗里的豆子,我立馬就有了鬼主意??炜纯炜?,房頂上那是個啥。妹妹抬頭向上看的時候,我趁機抓了一把豆子一奔子展了。大雨大雨倒,一點一個泡——我邊跑邊喊的時候,聽見了妹妹不——的一聲叫喊,分明是那樣的無望,又是那樣的無助。伢賽拐拐的門沿子上,必倆子正在一棵老榆樹上摘著榆錢兒。上樹好,下樹難,刺破腰子緩三年,你娃娃小心著,樹股子嫩著哩。蘇三虎止住了他的《駿馬奔馳保邊疆》,語氣里透著老成和持重。其實必倆子是個爬樹高手,他體小身輕,匪慣了,那棵樹都上得去。就因為這個,他從開鐮到臥鐮的整段時光里一直都能吃到最大最黃(熟)的鮮杏子。天暖的時候,他常光著腳,即使在麥茬地里撩奔子也不怕磕著。
三
白晝慢慢地在拉長。東方才開始發(fā)白,夜露就已經(jīng)輕輕盈盈的開始了與草尖和莖葉的攜手舞蹈。片山片洼的禾草上,到處舞動著潤生生水漉漉的綿情,白亮晶瑩地在視野中彌散開來,壯觀中自氤著一種清新的鮮活。新的一天,就有新的希望。接著是一襲金輝,光芒萬丈,從遠山的蒼穹上漫散開來。太陽冒出的金花里,融融的暖意讓人親切。沒有風,場梁上走過一幫一幫的羊群和幾個荷鋤的鄉(xiāng)鄰之后,一切又復歸了原生的平靜。暢藍藍的晴空一點沒有懸念地滋生著如此的詳和與恬靜,一任陽光揮灑著溫熱,普照著生靈。遠處的放羊娃和他的羊群在浩渺的天宇下靜止成細小的黑點和白點,誰家的大黃狗和花母雞在同一個門樓下共享著這暖春時節(jié)的安寧。
溝洼里靜極了。這是個春生繁盛的日子,禿子花已經(jīng)能編涼帽了。禾草舒展,遠峰迤邐。暖水臺一脈樂和,平塔塔綠湛湛的對視著壩沿,盎然地迎送著世代相守在這片熱土上的子民。童五有一陣子好像忘記了時間,走失了自己。強光頭頂在炫照,手里的禿子花不期將變成涼帽戴在頭上,卻已經(jīng)載著他的專注游移到了很遠的地方。群花吐蕊,蜂蝶爭艷。林空里的天籟幻化成一種相互交織而又持續(xù)不斷的嗡嗡之聲在耳畔回蕩,仿佛有千萬只蜜蜂在周身舞動,意識里卻沒有眼前的真實,世界一會兒縮小成了暖水臺,里面只有自己而別無一物,自己一會兒又放大至于無形,充塞著整個時空,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初夏早上,恍恍惚惚之間就與暖水臺融為一體而找不到放牛的童五了。吃飽肚子的犍牛到泉上喝水去了,喝完后再沒回來,持著發(fā)癢的羝角拱著溝臺上的潮土,鞭子在最先拔過的一簇禿子花旁邊撩著,汗衫搭在一棵小樹上,口袋里正裝著一付撿好的五子兒……
薅草的農(nóng)人一趟出去之后,在另一個地頭歇了晌。男人吩咐女人給他遞著茶水,招呼著荄楞底下也在薅草的鄉(xiāng)親——緩干糧來姑舅,油軒餅,茶煎的很。這里的同齡人為了表示親昵和友好,習慣上喜歡管對方稱姑舅。隨性中自然地流露著家中慣常的掌柜的位分。必倆子就是在這時候喊出聲的。快看快看,一個日野。隨之就隱隱約約的聽見咵哩咵嗒的聲響自北山梁上的大路畔里傳來,塵土揚得老遠,并延伸著向前。那時候不懂得說車用“輛”,說啥都用“個”。又一個小嘎斯,跑到前面了。必倆子接著喊,興奮得驚了一奔子。落下來的時候正好踩在一泡牛糞上,腳一滑失了重心,溜到坎子底下了。攆著那股揚塵細看的時候,果然見一輛黑色的小車在沙路上疾跑,不久就駛進了閆關(guān)大莊的村舍而消失得毫無蹤影。極目地搜尋中,天壤相接的淡影里于是就染進了沒有看夠的些許失落。
四
一段時間里,必倆子的心緒就像這初夏的綠色,憧憬和向往一刻也沒有停息。駛進閆關(guān)大莊的小嘎斯一直在他的記憶里揮之不去,而伸向遠方的沙路也最終成了他成長中的懸念。
在歲月中行走,從頑童娃娃到耄耋垂老,不經(jīng)意的一縷時光,就能讓我們?nèi)说街心?。回想兒時的日子,每次都勾起我淡淡的相思與遙遠的記憶。它就像一杯寒顫中烈酒,可以迅速的熱遍我的心房。小時候送父親去學校,要過一道河。父親偉岸地走在前面,就能擋住所有寒涼的秋風。到了河邊,看著嘩嘩的流水和寬闊的河面,又覺得父親的身軀是那樣的單薄。需要他所面對的,他只有不斷地迎去和進擊,別無選擇。他下到水里,踏著滾滾的激流,每一步都走得令我心驚。趟過河,他脫掉水靴換上布鞋匆匆趕路的時候,就算已經(jīng)正式上路了。而那時已然是暮色蒼茫,真擔心他天黑之前能否趕到住處!那時候,就覺得家是一所樂園,父親在外面,我們在里面。踩著父親的肩膀,我們一截一截,走過了自己人生中的歲月,眼瞅著村里的孩童一茬一茬地長大,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延續(xù)著生命的希望。
以蘇三虎為首的大娃娃頭是我記憶中的頭一茬小伙子。在他的帶領(lǐng)下,村里的孩子跑夜路,看電影,追時尚,捧明星,歡聲和笑語浸漫了整個年少時光。屈指算來,村里同齡同輩的小伙子結(jié)婚鬧洞房我都在場,那時的激情像酒精一樣,一曲《八七狂熱》就能點燃,一曲《猛士·的士高》就能焚燒殆盡。如今,侄輩們都已娶妻生子,長江后浪推前浪,兒時的快樂,只有寄情于枯瘦的思念,連同漸行漸遠的追憶。蘇三虎的心胸就像落魂于天山的天池,輝映著整個新疆,算是個心大人。在那里打拼了多年,他已經(jīng)業(yè)大根深,卻禁不住每年都要回到家鄉(xiāng),走走,看看,以了卻一生中都在魂牽夢縈的鄉(xiāng)戀。就像我現(xiàn)在再回到暖水臺,深秋的落葉已然鋪滿了當年的繽紛小路,卻悵然間找不到兒時的無憂。
五兒——回來吃飯,童五媽的呼喚像一盞燈,喊出了親子的疼惜,照亮著一代人的夜空……
這篇作品中有很多方言,也許是很多外地人所讀不懂的,或者即使懂了大概意思,但絕對感受不到這中味道的,幸虧我懂,我也能嘗到這種很久違的味道。其實里面有很多說法,詞語我讀到的時候會很驚喜,哇,對對對,就是這么說的,但,我已經(jīng)寫不出這樣的味道了,因為方言我沒有忘記,但可能很久不與人說,很多最地道的話,慢慢被書面語代替了。很可喜今天從逐月兄作品中讀到了,依舊大愛!
最后忍不住還是要調(diào)侃地給逐月兄喊一句:老哥,保持筆頭子,別偷懶,你的文章美滴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