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守望(散文)
一
父親這些年,總是在嘮叨著身體的細微變化,眼神遲凝了,喜歡一個人坐著瞌睡。樓下喧鬧的嘈雜聲,老頭老太們一起閑聊那些家常,似乎與他無關。冬日里,一起扎堆曬太陽閑遐時光,也不曾有他的身影。腳步少了些堅定,蹣跚中變得躊躇,一頭白發(fā)的涂沫,是歲月里留下滄桑的痕跡。
呀呀囈語中,對父親角色,有了第一印象,是心中的山,無論我多焦慮,總能讓我安靜下來。父母們勞作的艱辛中,總是踏著晨曦早早去,卻在暮色蒼茫中遲遲歸來。
而孤獨的我,最害怕的是黑夜,有莫名的恐懼!我的哭聲,總是吵著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的奶奶,她在叔叔家,哭聲揪著她的心。奶奶常常對黑色夜幕下匆匆回家的父親說,地里的活是干不完的,早點回家,孩子是怕夜的。當父親抱起我回家,點著松柴的一剎那,整個屋子的火光,讓我迅速安靜下來,那年代,不知電燈為何物。父親忙著生火做飯,而我靜靜守著時光長大。在我的世界里,父親就是那燈火里的溫暖,還有火光里的燦爛。
我漸漸長大了,但身體一直不好,直到十歲那年,還常去看醫(yī)生,父親背著我去十幾里外的竦坑去。當時的醫(yī)院其實合作醫(yī)療社,我是常客。感冒、發(fā)燒,常有的事。有時,我的確走不了路,我趴父親的背上,聽著父親喘著大氣,背上也濕濕漉漉的。村里路人見了,打趣地問道,娒兒多大了?還要背?讓我內(nèi)心有種羞愧的感覺。父親趕忙說,娒兒難過了(病了)。
山上的小孩子們成長中最麻煩的事,醫(yī)療條件差,幾乎每個小孩都會有是麻疹,那時還沒有疫苗。發(fā)燒有時達40℃,還得穿得厚厚的,說是捂麻,一身接著一身的出汗,也不敢換內(nèi)衣。一個孩子得了麻疹,大人們迷信,不敢大聲說話,生怕不出麻,老天會把自己的孩子帶走了。直到出麻,我身上早已被汗水浸泡成虱子堆。父親趕忙幫我衣服扒下來,他一個一個地用指甲把它給擠壓掉。他說這些虱子,吸我的血,會咬死我的。母親則燒了開水泡,卻總是難以消滅。
我們在嗑嗑碰碰中,漸漸地長大??嚯y的歲月,從未放棄的執(zhí)念,就是讀書。自古以來,家鄉(xiāng)人總是教導我們說,三代不讀書,好比一窩豬。是我們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而家里的父親那潺弱的身體,一直被病痛折磨著。母親為了我們能夠像別的孩子一樣,安心上學,總是擔負起更為艱巨的重擔,擔水、砍柴,挑肥、挑米,事無巨細,總是咬著牙,喘著大氣,身上淌滿汗的衣服,滿是鹽漬畫的地圖。而母親,還得照顧好父親,牽掛著我們幾個小孩的冷暖。家庭的重擔,大半依靠母親去干,也讓這個家支撐著我們讀書的日子也越發(fā)艱難。但這個家從不缺溫度,母親常常為了孩子發(fā)高燒,大半夜撐個火把,翻山越嶺去叫醫(yī)生。大山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去大培頭路上喊醫(yī)生,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白天她都催我們快些走。可到晚上,她卻一個人義無反顧地去了,路上野獸的叫聲恐怖,但她仍然大步前行著,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二
時光總是不停地在流淌著,不知不覺間,我們長大了。故鄉(xiāng)在崇山峻嶺中,土坯房就在山坡上,出門就得肩挑背杠,當我們無論做何努力,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于是我們常常想著外面的世界,孩子們離開了家。在外面闖著,有時徘徊,沒有方向;有時迷茫。父母則為我們守望著家,好吃的留著,總會舍不得自己吃,母親總記得我們最喜歡吃什么,而她也是最喜歡看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靜靜地守著。而我們,一路總是坎坷中走著,篳路藍縷中有心酸、有淚水,有無奈,有無助。無論走得多遠,靈魂總是無處安放,我固執(zhí)地認為,無論走多遠,我屬于農(nóng)村。這兒父母和鄉(xiāng)親的苦難和艱辛,都感同身受。而我,總在身心疲憊時可以回去歇歇腳,回家說說風霜雨雪。每當在外面稍許取得些成績,也會記得第一時間回家說說。
外面闖蕩了一圈,時間不經(jīng)意間溜走在兩鬢發(fā)梢上,走了漫長的路,感覺累了,再也不想漂著,于是在小城一偶安了家,棲身于此,從此小城嬗變成了故鄉(xiāng)。而我兄弟則選擇了軍旅生涯,在外面安了家,一晃已是三十年。
當我們都建了小家,把小孩養(yǎng)大,我目送著孩子如同風箏一樣單飛時,我已然做了幾十年的父親。曾經(jīng),為了孩子的事,總有操不完的心,我從來不想為自己的事求人,為孩子,可以放下自尊,卑微地活著。每當小孩晚自習回來,磨磨唧唧的洗漱,很晚才睡,總擔心他休息時間不夠。直到有一天,孩子沿著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消失在我視野,回家的日子被牽綁著。我開始回望滿頭鶴發(fā)的父親,還有臉上刻滿皺紋的老母,已進耄耋之年,步履躊躇中已是風雨飄搖。那,不再是我遮風擋雨的地方,母親一直攙扶著父親,此時的父親,總在重復著一遍又一遍的絮語,整天找著眼鏡和鑰匙,出門會忘記回家的路。但每次與我相處的時光里,總是特別的安靜和開心,正如當年暮歸的父親點著的火光,讓我出奇的安靜一樣,我終明白,心安既是吾家的情愫。此時的他知道,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擔心。
又上醫(yī)院了,父親為了是否做支架異常糾結(jié),在他手術(shù)一切安好后,我找了張床陪著他,告訴他,有我在,盡管好好睡,我覺得父親這一晚,是睡得最香的。我突然覺得,守望好這個家的溫度,陪伴他老人家最堅難的時光,就是給他力量,讓他擁有去戰(zhàn)勝病魔的勇氣,生命總是在溫暖的鼓勵中,才會更加堅定!有時人在黑暗中,有了這份守望,不再孤獨!遠在外地的兄弟和妹妹,還在期盼著團聚的那一份溫馨,而父親,也在等待著大年三十團圓飯桌上,一家人圍著為他祝福,我想他那時一切的失憶都融消了,每年的過年,他和母親坐上中堂上最上位的椅子,永遠是我們這個家最為幸福的事,也是這個家最暖人的一道景。
三
一個同事曾告訴我,他村里有一家,幾個子女都在外面,一直混得很好,房子、車子、票子、面子都有,每天都有應酬不了的飯局。家中母親,望眼欲穿,仍不見孩子們來看她。而她由最初的以孩子們?yōu)闃s的笑臉,還有那份燦爛,很快枯萎了。孤寂的她思念孩子,面黃肌瘦??粗謇锬切┢匠H思遥患易诱l有個頭疼腦熱的,總不缺溫度,姐妹們走得很勤快,每次看了心里一熱。她頓時覺得,原來幸福與財富的多寡,似乎沒有太大關系。而人的溫度才是這世間最珍貴的。一個家,守望著這份溫馨,無論季節(jié)的寒冷,總有一股暖流在心間。
這位母親于是盼望著生一場病,終于她起不了床了。
孩子們忽然間發(fā)現(xiàn),整天在外無窮無盡的應酬,飯桌上稱兄道弟,沉醉于每天恭維、阿諛奉承,甚至是迷醉燈紅酒綠中。每天教育著自己孩子好好做人,卻沒有時間去好好去回望一下母親,那蒼蒼白發(fā)的滄桑中,所流淌的歲月,全是滿滿的艱辛,還有母親兩腮淌下那思兒的淚珠。
病床前那位母親,笑了,笑得像個孩子,臉上充滿了淚花,充滿了幸福與滿足。這次生病,孩子們都來了,陪她說了好多話,她似乎把一生想說的話,都說完了,而且孩子們在靜靜地聽著,似乎她的每次心跳,孩子們都能感到脈動。她也把孩子們從小到大的往事,在腦中像電影一般重新梳理了一遍,總記得那些童言稚語。
那位母親對人說,活了一輩子,生病的感覺真好!我聽了這故事很心酸。
四
一個家的守望,總在世代延續(xù)中,傳承著那些歲月里不舍的記憶,當我們離開故鄉(xiāng)時,母親總是淚眼婆娑。回望時,母親相思淚總是一根風箏的線牽著,父母親用家的溫暖為我們守望著前行人生路。
我為這個家守望著晚霞的每片云彩,這是一幅無比美麗的畫卷,我就在云彩下。我很珍惜那幅畫卷里的我,那暖融融的人間情。我從不用擔心,這幅畫有一天走不進去,只是我已然成了那片云彩,錦織著這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