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蟲眼(散文)
一
“爛了,爛了,整個西條坪那片地全爛了!”
我的堂弟??自诘首由?,右臂揚起,一掄一掄地,正在向我演講。
“你也不想想,多少年了,追了多少化肥?打了多少農(nóng)藥?噴了多少除草劑?那片地全都腐爛了!必須推土機推過一尺,全推進溝里,才能見新土。”
我這堂弟是個熱鬧人,說話愛夸張,極盡渲染,他到了哪里,哪里紅火,我們都愛聽他掄侃。
我笑著聽著,順便逗他一句:“我說沒那么嚴重吧?”經(jīng)我這么一杠,他就更來勁了。
“你還不信?咱倆打個賭,咱取了西條坪的土讓檢驗部門檢驗一下,看我說得對不對?你還準備栽紅薯?那土里的蟲都快百毒不侵了,咱就等著看,看是蟲吃得多,還是你吃得多?”
這是大前年的事了,我準備在村里西條坪栽些紅薯。
二
我愛吃紅薯,但是一整年里也吃不了幾口。一般市場或大一點的超市倒是有賣紅薯,我卻懶得看一眼。因為打小吃著一種極致的好紅薯,現(xiàn)在面對這種只算充饑食材的紅薯,自然是瞧不上了,不吃也罷。
我所謂極致的好紅薯就是家鄉(xiāng)所謂的紅紅薯,這種稱謂有些奇怪,紅薯之稱前面還要再加一紅字。以家鄉(xiāng)人的道理,現(xiàn)在再加這一紅字,是為了區(qū)別于家鄉(xiāng)原有的老品種,比之這紅紅薯,他們便稱其為白紅薯。
大前年天旱,家鄉(xiāng)的紅紅薯產(chǎn)得少,一斤直賣到八元。且不說它貴賤,就買那么幾顆,也不解饞癮呀!我就想,咱在村里有地,何必呢?何不自力更生,自給自足呢。
叫西條坪的這片地在村西頭,就在村邊,是村里的頭等地。分地的時候,這片地是按自留地分的,我們家分得半畝。多年前父母還在村里時,父親在這半畝地里栽了十一棵花椒樹,栽接了七八棵蕩山梨樹。多年間我們出門在外,就放荒了這塊地,任荒草彌漫,瘋生瘋長。至于陷在荒草里的花椒樹梨樹,既無人管理,就任它們自生自滅了。每年到了深秋,父母也會回去,主要是摘花椒。那幾棵蕩山梨,就看天年蟲情了,蟲吃病侵之后,剩多少是多少吧。
不管收獲多少吧,總是父親的一番心血,村里有這幾棵樹牽著,父母也有個念想。
三年前,父親過世了。之后這幾棵樹怎么辦?泉下的父親肯定不舍吧。這塊地就在村邊,就在村人眼前,任它們就這樣死滅掉,村人也會說道我們吧,這會讓父親不安的。
給父親上墳時,我在心里告訴父親,說:“您老放心吧,我會接手這塊地,看護這幾棵樹的。現(xiàn)在正好,我也想栽紅薯?!?br />
說干就干,去年春上,我將這地里的荒草砍掉,燒掉,在樹間寬余點的地方開出兩三塊地。這片地本只半畝,又栽了樹,我所謂開地,不過是見縫插針罷了。好在有的地方梨樹枯死了,將這枯樹挖掉,還能稍寬展些,栽些紅薯是夠了。接下來,我再央人給花椒樹梨樹剪了枝。
慶幸的是,眼下這地幾年可不用施肥?,F(xiàn)在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沒有牛馬驢騾這些牲畜了,便少有農(nóng)家肥了。村人務作果類,種一點莊稼,基本全用化肥。我是堅定的無公害食品主義者,化肥我是堅決不用的。好在這片地放荒多年了,荒草生滅腐爛,早養(yǎng)肥了,多的是有機肥。
三
只是堂弟既那樣說,我該怎樣防蟲呢?
70年代,村人家家戶戶都在自己的自留地里栽很多紅薯,將紅薯當一半口糧。那時候地里也有蟲,但損害微乎其微,人們幾乎不在意。頂多,有勤快的人在地里撒些草木灰,就算防蟲了。
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就像我堂弟所說,地腐爛了,蟲皮實了,必須用農(nóng)藥了。我說了,我是堅定的無公害食品主義者,現(xiàn)在真到了事頭上,我也要施用農(nóng)藥嗎?這讓我很是糾結(jié)。理想是理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在地爛蟲皮的現(xiàn)實面前,我得妥協(xié)了,我堅定不了了。
我了解到,村里的果農(nóng)每年要給蘋果打八次藥,給梨打六次藥。怎么會這樣呢?上世紀里,我們村是有名的金梨鄉(xiāng),村里幾片梨園由幾個老齡勞力管理。他們既不施化肥,也不打農(nóng)藥,純粹是粗放式管理。這中間,也因這幾個老齡勞力精力不濟來不了,顧不過來。頂多,整個一冬里,他們瞅見有起了蟲疙瘩的梨枝,搭了梯子剪下來,放火燒了。就是這樣,病蟲也不是問題,就像沒這回事。
國家現(xiàn)在禁用一零五九之類的劇毒農(nóng)藥,只允許施用輕毒微毒農(nóng)藥。即使這樣,經(jīng)果農(nóng)們七八次的反復施打,其結(jié)果會怎樣呢?我沒有詢過檢驗部門的專業(yè)說法,不管怎樣,總是讓我心懸。
我曾就此事問過我的一位堂哥,我說:“你就不能不打藥嗎?”
堂哥怔了一下說,好:“兄弟哩,不打藥,二哥這一年就沒收成了?!边@就是現(xiàn)實,我還能說什么呢!
到了五月,我去買紅薯苗。賣主自己也栽紅薯,我便向他請教怎樣防蟲?
他說:“三九一一很管用,我可以幫你弄到?!?br />
聽他這樣說,我心里一緊,就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我遂應付說我自己想辦法,就趕緊離開了。
三九一一即屬劇毒農(nóng)藥,后來我也聽說了,那些大規(guī)模栽種紅薯的合作社都用三九一一。這就是現(xiàn)實?。∥也桓叶嘞?,我能管了人家的事情嗎?我還是管我自己的事情吧!
我怎么辦呢?我走進了農(nóng)資門市。商家向我推薦了一種藥,說大家都在用,效果很好,屬微毒型的,是專用于紅薯防蟲的。像這種事情,咱也不懂呀,就只能聽人家說,便買了兩包。
這藥是一種紫紅色的小顆粒,商家說抓一把吃了也沒事,這讓我想起關(guān)于賣老鼠藥的段子。我只能笑笑,至于這藥頂不頂事,現(xiàn)在就管不了了。這種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在走形式,像在應付責任。
回到村里,我便將藥撒在地里,學著人家起了壟,鋪了膜,將所買的四百棵紅薯栽上。知道我這種栽法后,我那堂哥便笑我,說:“好兄弟哩,你當種地是好種的?你就等于是滿地里撒胡椒面嘛。下藥要有針對性,要切中目標,要一棵一施,將藥下在紅薯苗根部?!?br />
聽他這樣說,我也覺得是這么個道理。但是已經(jīng)遲了,我的紅薯苗都栽了。我便在心里安慰自己,說這樣也好,毒性也能輕些。
這個時候,梨花已經(jīng)開了,在我的周圍,我家地里和鄰家地里直是一片雪世界,梨花鋪天蓋地,滿眼都是。它們像一只只白蝴蝶在枝頭團團飛舞,鬧鬧嚷嚷的。遠遠望去,這蝶舞圖美極了,它們有的三五只簇擁在一起,有的單獨展翅在嫩葉間,在在所所,一派生機?;ń窐渲σ褲u露出密密的花序,再過幾天,花椒嫩苞就要掛滿枝頭了,有到地邊,濃濃的花椒香便撲鼻而來。
賞心悅目只是一時間,而在我心里,這些梨樹并不是重點。我是再不愿意妥協(xié)了,我堅決不給它們打藥,說不定今年病蟲不厲害呢。由他去吧,蟲吃過了,剩下的算。
紅薯不像其他作物,要省事利索得多,不用我天天守在村里,基本是現(xiàn)在栽上了就等秋后刨了。這中間,因行門戶我回了兩次村,順便拔了兩次地壟間的草。兩次所見,地壟上的紅薯一次比一次變化大,長勢很好。特別是我第二次回村的時候,我但見滿地綠油油的紅薯葉,茂密繁盛,薯們莖條粗壯,將地壟間都簇滿了,給了我豐收的預期。這時候,我已經(jīng)忘了蟲害的事情了。
過了十月一就能刨紅薯了,我按捺著自己,只等下了霜。聽老人們說:“別看天氣涼了,紅薯還在長呢?!?br />
好不容易等到下了霜,我興沖沖地趕回村。來到地頭,我先看向了梨樹,當下我就心涼了。
因為多年來第一次剪了枝,梨花怒放,都好像開得大。而我卻對它們不怎么看重。但現(xiàn)在全瞎了,眼前的景象真叫個慘不忍睹。蜜蜂在樹枝嗡嗡亂飛,每個梨子都是疙疙瘩瘩,這是因為?。幻總€梨子上都有蟲眼,這些蟲眼流淌著汁水,引得蜜蜂起起落落。樹下有掉落的爛掉的梨——梨被蟲子鉆了洞后,不用幾天,就會爛掉落下。我呆呆地站在樹下,滿鼻子聞到的都是酸甜相混的氣味。全瞎了,沒有給我剩下一顆完好的梨子。
如果以梨推紅薯,是不是我就不需要動手了?雖然我還下了藥——當然,就像我堂哥所說,我所謂下藥,那就像是滿地里撒胡椒面。
現(xiàn)在就掉頭離開嗎?我肯定不甘心。梨瞎就瞎了,本來我也不看重它們。紅薯卻是我下了苦水的,現(xiàn)在我人已經(jīng)來到地里了,不管結(jié)果怎樣,我總得面對,總得刨開看看。
還好,大概是有了先前梨的慘狀墊底吧,霜殺之后,地里一片枯黑。并不覺肅殺,因為這枯黑的藤蔓下是滿滿的成熟,可喜的收獲。刨開第一棵紅薯后,我的心便踏實了。紅薯上蟲眼是有——這也在我的預料中,但只是局部現(xiàn)象,更有光光堂堂的,沒有被蟲咬的。因為地肥有勁,紅薯個頭還不小,這樣下來,即使被蟲咬了,損失也有限,十之一二吧。
這些蟲眼形態(tài)各異,狼藉斑斑,有開溝的,有挖坑的,有鉆空的,有打洞的,坑坑洼洼,窟窿眼竅。經(jīng)蟲們這一番隳突,紅薯的品相就全瞎了。
現(xiàn)在想到我下的那兩包藥,它到底起沒起效力,我是全沒有概念了。一者,它干脆是假的,則紅薯有蟲眼便不奇怪了。二者,因我使用不當,沒有切中要害,也可理解。三者,還是其毒性太輕,而這里的蟲抗藥性已是很強。因為先前看過了梨的慘狀,隱隱中我還是更傾向于第三種情況??磥恚夷翘玫芩圆煌?,現(xiàn)在我相信了,這片土地或是真的腐爛了。
我便安慰自己,說自己栽的紅薯丑是丑些,但農(nóng)藥殘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或者干脆沒有,便似綠色食品了。這些紅薯反正是我們自己吃,吃著也踏實放心,有幾個蟲眼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這樣想著,反倒發(fā)現(xiàn)了蟲眼的好處來了?,F(xiàn)在在我看來,這蟲眼反倒是一種明證,公開地證明著我這紅薯的綠色安全,乃是其作為無公害食品的標志。
四百棵紅薯,我刨了兩天?;蜉p或重,大部分紅薯都有蟲眼,看看梨,看看紅薯,我便對自己說:“蟲眼就蟲眼吧,我要知足?!?br />
我栽了四百苗,刨了五六百斤。這次栽紅薯,沒施一點肥,還有這樣的收獲,我應該知足了。
收獲蠻不錯吧,今年我又栽了紅薯。記取了去年的教訓,這次栽紅薯時我采用了堂哥的說法,結(jié)果還真有些效果,今年的紅薯上蟲眼明顯少多了,也輕微多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天年的影響。今年雖然經(jīng)了旱情,也還是刨了五六百斤。
這兩年間,有朋友知道了我栽紅薯的事,便開玩笑向我討要紅薯。依我本心,我也想給朋友們分享自己的勞動成果,但我又很糾結(jié)。我們家鄉(xiāng)的紅薯很有名,這些年間,多有人拿它作為珍貴的禮物送人。自己的家鄉(xiāng)既有這種特產(chǎn),我本也有這種心意,將它分享給要好的朋友。而現(xiàn)在,我自己就栽了紅薯,朋友都開口討要了,我是必須表示了。可是我又糾結(jié),我之所以糾結(jié),當然不是因為舍不得,而是因我那紅薯上的蟲眼。
想想那窟窿眼竅,狼藉斑斑的蟲眼,我就心虛。這種紅薯,我自己不嫌是一回事,拿它送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該怎么拿它見人?我該怎么拿出手?世上有這等送人的禮物嗎?這既是丟我的人!也是侮辱人家嘛!人家還不知會怎么想呢?說不定人家會認為我是拿自己不吃的東西送人呢?是將些破爛塞給人家呢!就是打發(fā)乞丐,也不當這樣吧。翻來覆去想過,這事堅決不能干!
但是,紅薯我必須送。我不能送自己栽的,那就送別人栽的吧。
于是我買了別人的紅薯,必須是光堂順溜的,品相好看的——自然是施用了三九一一的。至于這種紅薯究竟有沒有農(nóng)藥殘留?或者殘留到什么程度?我是全無概念。也許是我想多了,是我神經(jīng)過敏,而實際上,可能它根本沒什么,完全在安全范疇。但愿如此吧,話又說回來,即使它真有點什么,那也遠遠不能說就是毒藥,也就是說,我并不是買了毒藥送人。不用說,吃了我送的這種紅薯,還不至于就將人毒死。放眼今天,不是滿世界的人天天都在吃這類食物嗎?
現(xiàn)在,或通過快遞,或我自己上門,我便將這些紅薯送人了。
紅薯送出去了,我卻不能釋懷。就說我不是送出了毒藥,就說我對它的影響沒概念,但若將我此等作為放在道德的天平上審視,我能坦然嗎?我想,我難以面對!我會有愧的!
也許,朋友們根本就無所謂,在他們那里根本都不是事,他們不就天天吃著這類食物嗎?所以,他們也根本不會怪罪我,我又何必這樣不安呢?這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食物,由他們自己在市場上買回去,與我現(xiàn)在當作禮物送給他們,事情大有不同。在這里,區(qū)別就在于,食物被施了三九一一,他們是忽視茫然的,而我卻是明知清楚的。
我明知而送,就說不過去。但是我又能怎樣呢?就是再回到事情的起始,我還是會送吧,這世界就是這樣荒誕。
今天這世界是看顏值的世界,文勝于質(zhì)。施了三九一一的紅薯顏值便高,光堂順溜,便能上臺面,公行于世。而真相往往是不好看的,就像我那窟窿眼竅的蟲眼紅薯,羞于見人。
我只有不安。
您的這篇文章,提出了顏值和內(nèi)心,到底哪個更重要的社會問題。在這個看顏值的社會里,您的糾結(jié),內(nèi)心的斗爭,讓您不安。非常理解。您是個善良的人??山煌呐笥?。散文寫得很精彩!拜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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