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約好的遲到(小說)
太陽總是升起在該升起的地方,舒鳳勤已經(jīng)很久沒怎么注意過太陽了。比太陽的東升西落更為讓她提不起興趣的,是那潭再無絲毫漣漪的如死水般的生活。已近不惑之年的舒鳳勤,對季節(jié)似乎也失去了感知,忘了如何傾聽春花夏雨秋葉冬雪的聲音,甚至再也記不起自己心跳的節(jié)奏。
舒鳳勤坐在開往公司的班車上,這班車上還有另外幾十只被定時裝載的“勤”獸----也不知是誰起的他們這類通勤人的別致諢號,他們每天一起不溫不火地裝點車里不咸不淡的氣氛。班車的發(fā)動機總是沉悶地哼哼著,熟門熟路地將一車的殊途同歸者從甲乙丙丁地送往那個他們又愛又恨的共同目的地。
舒鳳勤有時在想,我以后會記得這樣的日子嗎?似乎沒有哪天是特別值得記住的,也許日子倒會記得一個模糊的我吧。
一聲微信的提示音打斷了舒鳳勤并不豐富的想象,她慢悠悠拿出手機查看,并沒任何的期待?!巴ㄓ嶄洝蹦抢镉袀€紅色的角標,舒鳳勤順勢點開了它,好友添加申請中“我是趙奕弘”這幾個字,卻像敵軍突然發(fā)動轟炸投射下來的炮彈,瞬間將她的所有思緒炸了個粉碎。
趙奕弘何許人?他是舒鳳勤的初戀!在很久以前槐花開放的日子里,他們年輕的心靈大概受到了空氣里香甜氣息的蠱惑,便漸漸心照不宣起來。少女紅紅的臉蛋,少年偷偷的凝望,成了那個春夏悄悄留下的小秘密。這個秘密伴隨著他們一起走過中學的幾個春秋,直到快畢業(yè)時,才迎來一點點升華:他們終于牽了手,并在一條蕭條的鐵路上緊挨著從日落坐到了日出,還約好畢業(yè)后再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然而到了約定的見面時間,舒鳳勤并未在他們相約的溜冰場中找到趙奕弘。被愛情的焦慮燒灼得坐立難安的舒鳳勤,終于鼓起勇氣撥通了趙奕弘留下的座機電話?!澳闶钦l?我們奕弘可不是什么朋友都交的,你以后不要再打來了!”舒鳳勤怎么也沒想到,她會遭遇這段瓊瑤劇里才有的、用冰碴子砌壘而成的常用對白,而這也在舒鳳勤尚顯稚嫩的世界里直接引發(fā)了一場“雪崩”,將她的一腔熱情一下打到了十八層地獄,從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像吳剛伐桂般試圖斬斷這段痛苦。
科技早就進步,嫦娥一號都成月球的老朋友了,舒鳳勤的“桂樹”也早就伐斷,然而這社交網(wǎng)絡的觸角又突然伸過來勾探她,她應是不應?
舒鳳勤開大了點車窗,想讓和風幫忙吹走些心里的躁悶,不曾想初夏時節(jié)的花草清香一股腦兒隨風從打開的車窗擁了進來,路旁的公園更有幾株石榴開滿了火紅妖艷的花朵,似乎要把久經(jīng)風霜的人們的心也燃燒起來。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隨著這句話在微信對話框里顯現(xiàn),舒鳳勤的思緒也如班車正經(jīng)歷的那一小段荒野一般,一時間開敞起來。
中午休息時間,舒鳳勤和趙奕弘才來得及好好寒暄,一番克制的契闊之辭后,兩人也互相對彼此的現(xiàn)狀有了些了解。
舒鳳勤原來只聽說趙奕弘在部隊衛(wèi)生隊,沒想到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上,這次就是正好出差到了她所在的金陵城。
“晚上盡個地主之誼,請我吃飯好嗎?”
趙奕弘的話說得很藝術,舒鳳勤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不過她本來也沒打算拒絕什么:“同學,你太見外了,這不是必須的嗎?”
于是這個普通的初夏日子里,世界上多了兩個祈望快快見到日落的人。
“晚上我不在家里吃飯,有個同學來了,我請人吃飯?!卑胂挛绲臅r候,舒鳳勤發(fā)了這條消息給她老公,她老公只回復她“好的”。他這點還算好,她想,總算不像那些問東問西的男人,而且也不用交待孩子的事,因為平時也是他管的多。舒鳳勤安頓好了家里的事,就一心只盼著早點下班了。下午四點半的時候,她特地到洗手間整理了頭發(fā)、補了妝,心中刻意壓抑著的期待讓她常年蒼白的臉頰看起來有了些紅暈。她看著鏡子中重新煥發(fā)精神的自己,不禁生出些羞赧。
下班回市里的班車依然吃力地哼哼著,不過聽在舒鳳勤的耳朵里,這聲音似乎有了不同的意義,它也許更像董永那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在低訴著向它的主人指點機緣。
尋魏·金陵十二菜老門東店。
舒鳳勤風風火火趕到她訂的小包間的時候,趙奕弘已經(jīng)氣定神閑、自斟自飲喝了三杯茶水。
“不好意思,等很長時間了吧?”
餐廳包間里明麗的裝修,簇擁著一抹窈窕的淺綠色,撞入趙奕弘的眸子里。她還是那么素潔柔美,不,是更添了一層成熟優(yōu)雅的韻味,整個人就像一顆熟透的杏子,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
“我也剛到?!壁w奕弘微笑著起身為舒鳳勤拉椅子。
他的身材比中學時期更為高大壯實了些,合身的襯衫西褲將他的腰身束得英挺偉岸,隨著他的動作間,一股子男人身上特有的爽冽氣息直侵入舒鳳勤的心肺。舒鳳勤心里哀嘆一聲,她還是會為這張酷似演員張智霖的臉失神,尤其他笑起來的時候,真摯又略帶靦腆,忍不住讓人少女心泛濫。
待舒鳳勤落座后,趙奕弘回到旁邊自己的座位,并為舒鳳勤倒了一杯茶,柔聲道:“先喝點水,我先點了幾個菜,你看看還想吃什么?”
舒鳳勤淺笑著接過趙奕弘遞過來的手機,見他點了這里的口碑菜:雨花茶蝦球、松鼠仔桂魚、蟹黃嫩豆腐、菊葉蛋湯,心里暗自為他的體貼贊賞,不過她還會有點小心思,他是對所有女人都這樣,還是對她不一般才這樣?但轉(zhuǎn)瞬,她又暗笑自己癡,他們倆早各自在紅塵里翻滾了好些個年頭,還計較這些作甚!
收攝心神,一向不喜浪費的舒鳳勤便象征性又點了兩三個精致菜品,而后端起茶水慢慢啜飲起來,想著千頭萬緒的話從何說起。
“上班累嗎?”
趙奕弘的一雙眸子從舒鳳勤進來就很少離開過她,他仿佛要透過她,一眼望回自己的青春。
舒鳳勤抬臉沖他笑笑,道:“還好的,我一直沒怎么換工作,所以一切駕輕就熟。你呢?為什么不在部隊呆著了?”
趙奕弘看著這張依然透著不一樣的水秀的面龐,嘆了口氣道:“記得我們小時候那會兒很多人都向往考上軍校,你當時也有這個愿望對吧?我那時也覺得自己能去上軍校簡直是老天眷顧。但當你從象牙塔里走出來進入基層,一切就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你在那里能真切體驗到那種秀才遇上兵的感覺。那里的環(huán)境對我們這樣的技術干部來說并不太友好,你如果沒有什么靠得上的關系,還是及早離開那個戾氣重的地方,出來尋求其它發(fā)展?!?br />
原來是這樣。唉,我們?nèi)艘簧臅r間,大概都花在驗證理想最后變成美好還是殘酷的現(xiàn)實之上了。舒鳳勤這樣想著,不免又為趙奕弘當年的沒有音信尋了些幾乎靠不上邊的由頭。
閑聊著,菜陸續(xù)上來,一桌精致的菜色映襯著這對相貌依然端正清秀的中年人,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郎才女貌的聯(lián)想。
“咱們不說那些了。要喝點酒嗎?”趙奕弘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依然是清泉般的純冽。
舒鳳勤便簡單地說“好”,隨后叫了兩瓶“江小白”。
總是沒心沒肺地錯過那個掏心掏肺的人。“江小白”的瓶身上恰巧印著這樣一句話。
想起剛剛上酒的服務員一臉明了的神情,舒鳳勤先“哈哈”笑了起來,趙奕弘看到酒瓶上的字,也有點訕訕地笑起來。
“歡迎來到大金陵!”舒鳳勤突然豪氣干云,拿起自己那瓶“江小白”和趙奕弘的碰了碰,由此開啟了兩人的第一次對酌。
酒有時是個好東西,它能暫時麻痹人的痛覺神經(jīng),將那些美好的幻像像變魔術一般悄悄裝進人的大腦,讓人有短暫的飛升體驗。
舒鳳勤喝了將近一瓶的“江小白”。她是開心的,對面坐著賞心悅目的初戀,他們一起回憶那些已經(jīng)快忘記的青春的人和事,這讓她早已死寂的感官又鮮活起來,她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身體里汩汩流淌的聲音。
舒鳳勤還想叫一瓶酒,但是被趙奕弘溫柔地制止了,因為他在她逐漸迷濛的雙眼里,清楚地看到了眼底盛著欲望的他,他怕再下去欲望會到達無法束縛的地步。
酒足飯飽,趙奕弘在舒鳳勤的佯嗔中買了單,而后兩人相偕散步到了秦淮河畔。
十里秦淮燈火璀璨、游人如織,夜風輕送,仿佛還能聽到那些玉樓佳人的琤琮琴聲。“今夜有酒今夜醉\\\\今夜醉在秦淮河畔\\\\月映波底燈照堤岸\\\\如花美眷依欄桿……”,一首老歌從一家小館子悠悠地飄出來,讓那些有故事的人們又平添了幾分醉意。
“哎~”
一個男孩駕馭著他的滑板從舒鳳勤身邊險險擦過,趙奕弘反應敏捷,一把把她拉了過來,但還是惹得她驚呼一聲。
“沒事吧?”趙奕弘低頭關切地問。
舒鳳勤被拉得靠在他身上,隔著薄薄的衣料,兩人分明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輕輕地一顫……
仿佛有了一個默契的理由,在接下來的一段路上,當趙奕弘牽起舒鳳勤的纖手時,她自然地任他牽著。月色朦朧,秦淮河岸的風光更加旖旎起來。
“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舒鳳勤接到女兒打來的電話,朦朧暫時散去,現(xiàn)實又清晰了起來。
“涵涵乖乖地早點睡覺啊,媽媽過會兒就回家?!?br />
還好女兒是真的很乖,三兩句就掛了電話,讓爸爸講故事去了。
“你女兒很乖,像你一樣。我家那個可是個混世小魔頭?!?br />
隨后,兩人像兩個普通的老朋友般,并肩走著,聊起了孩子。
“累不累?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會兒?”趙奕弘問。
“也好?!?br />
他帶她回了他住的酒店。
他們面對面各自坐了一個床沿。
密閉的環(huán)境讓舒鳳勤有了傾訴的欲望。她從那時為他疊的一罐小星星和好幾百只千紙鶴說起,說她喜歡吃某一樣東西也是和他有關,那時他喜歡吃一種水果糖,她到現(xiàn)在還會買來吃……
“你不抽煙對嗎?”
“是的,不抽煙,也很少喝酒,你抽嗎?”
“怎么會?我只是覺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和高中時候一樣干干凈凈?!?br />
沉默……
“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逼自己忘記你?!?br />
“是嗎?讓你受苦了,都是我不好?!?br />
“不,也沒什么不好,這樣反而把你留在了那段美好的時光里?!?br />
舒鳳勤原本想告訴他當年他媽媽說的話,也想問問當年他后來不聲不響的原因,但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了。
“我…可以抱抱你嗎?”
短暫的沉默之后,舒鳳勤輕聲道:“嗯?!?br />
趙奕弘站起來,把低垂螓首的她擁住,她的臉就貼在了他胸膛。除了已經(jīng)快忘記的鐵軌之夜,她算是第一次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第一次聆聽這顆為她跳動過,現(xiàn)在正為她跳動的心。
舒鳳勤的眼里涌出了淚水,這淚水有委屈,有傷感,也有莫名的激動。
趙奕弘感覺到了胸前的濡濕,他輕輕捧起他的女孩的面龐,又替她輕輕吻去那些咸澀的淚珠。
他的眼里是愛憐和情欲織成的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
她那淚水洗過的雙眸,期待和掙扎在眼底風云交替……
終于,一通來自趙奕弘妻女的視頻電話,讓一切歸了原位。
舒鳳勤該回家了。
“下次再見不知道又是什么時候了?!?br />
趙奕弘緊緊擁著這個不能再屬于他的女孩。
“嗯。”她的眼淚順著貼著眼角的發(fā)絲滑了下去。
“你會去看我嗎?”
“不會?!?br />
他又把她分開一些,看到了她還在涌出的眼淚,替她擦了擦,“還是那個口是心非的你?!?br />
……
第二天,他飛走了。下了一場雨,半個城的榴花一夜之間落了大半。
舒鳳勤又回到了她兩點一線的生活,仿佛他只是一陣春天的細雨,早隨著紅泥而去,消失無影。
但是生活總歸有了微瀾,金陵城的梧桐葉落下來的時候,舒鳳勤仿佛能看到書寫在上面的情詩。
直到一年后的深秋,有人在同學群里發(fā)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趙奕弘在一場車禍中喪生!
他送的馬克杯在舒鳳勤的震驚中,碎了一地。
那天晚上,舒鳳勤穿了黑色的風衣、戴著墨鏡獨自去了秦淮河邊,將一束純白的菊花放在他們曾經(jīng)坐過的長椅上。
“今夜有酒今夜醉\\\\今夜醉在秦淮河畔\\\\月映波底\\\\燈照堤岸\\\\如花美眷依欄桿\\\\歌的歌舞的舞\\\\聲聲相思為誰訴……”
那家小館子依然放著那首凄美的老歌。
“你又爽約了,趙奕弘!”
落葉滿地,北風吹過,似是一聲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