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痕】妹妹的心結(jié)(征文·散文)
兒時特愛吃油渣,那香味特誘惑我,酥到骨子里。人家煉油,我和妹妹朝香味飄來的方向,一動不動靜靜站著,像院門口的一對石墩子。我們使勁吸,巴不得全吸進(jìn)去,仿佛全世界的饞蟲都鉆進(jìn)我們的身體里。長大懂了,是窮,根本宰不起豬,哪里來的油渣呢?一年到頭,只有逼近年關(guān),家里宰豬煉油才有油渣,一年能見一次,得聞一次,吃到一次。對我們這些農(nóng)村娃娃來說,油渣有著深入骨髓的喜愛。
煉油渣香,也煉出日子里的苦痛。
我九歲那年,媽媽生病。年豬被爸爸賣了,住院要錢。我拉著兩歲的妹妹,送媽媽到村口。媽媽扯開蒙住臉的頂帕,說,小石頭,帶好妹妹,媽媽好了去買肉來煉油,油渣歸你和妹妹。媽媽的聲音很低,很無力,蒼白的臉龐上滾著亮珠。爸爸一聲不吭,將一包衣物東西扛在肩頭。我和妹妹站在冷風(fēng)里,不說話。妹妹緊緊拽住我,貼在我身上,小手僵冰冰。直到爸爸媽媽走過河灣,我和妹妹才回家。我剝了一個冷洋芋遞給妹妹,她沒有接,問,哥,媽媽真的會買肉煉油嗎?
會。油渣歸你,哥說到做到。我回答,心里卻難過起來,到時真的全給妹妹,不留點(diǎn)?
兩天后,村里下起大雪,白乎乎的院子里晃動著兩個黑點(diǎn)。我和妹妹堆雪人,妹妹給大的雪人懷里塞了幾個炭糊,說,哥,這是你的油渣。我聽了,望了妹妹一眼,上前,掏出炭糊,塞進(jìn)小的那個雪人懷里。還是給妹妹,我說過的。妹妹凍得紅通通小臉龐咧開,兩根小辮子來回晃動。我說,再堆個爸爸媽媽。妹妹高興地跳起來,蹲下?lián)а慌跻慌踹f給我。
傍晚,后排房子那邊飄來香味,那是小杠子家煉油,他家今天宰過年豬。我家樓上,土墻砌成的小窗口后面,我和妹妹緊挨著,透過窗口,望著小杠子家。他家土屋只有一層,鋪滿白雪的房頂,煙囪冒著青煙。白色的院子里,小杠子家爹與兩個大人正在翻洗豬腸。院子中央,木桌上放著幾塊切好的肉塊,白白的,紅紅的。院墻邊,高大的梨樹枝丫頂著厚厚的積雪,叉丫處,一只黑貓伏在那兒,像個餓嘮鬼。屋里,小杠子家媽正在煉油。小杠子蹲在他媽媽旁邊,從旁邊的鋁盆里抓油渣吃。小杠子嚼著,我和妹妹嘴里也蠕動著,仿佛我們嘴里也有油渣。
小杠子?jì)寢専捰偷膭幼?,讓我想起媽媽煉油的樣子。我家過年豬宰好后,媽媽開始煉油。油材料是板油,豬原本身上長的。過年豬肥,板油厚,油多;過年豬瘦,板油薄,油少。除了板油,便是大油腸子。爸爸將腸子洗凈,一截一截切好,放在鍋里。有時,也切下一些太肥的肉,還有余下邊邊角角碎肉,再切碎?;馃伬锓判┣逅?。將切好的板油、大油腸子、邊角邊料碎肉放進(jìn)鍋里。媽媽說,煉油不放些清水,會煉糊,油有糊焦味。媽媽說這話的時候,鍋里開始冒熱氣,很快,熱氣變成油氣,香味開始在屋里彌漫。這時,開始出油。媽媽時不時用長筷子在鍋里攪動,有時候也用帶木把的長勺子攪。白白的板油、腸子和邊角料碎肉慢慢變了色,先是白黃白黃的,隨后淺黃起來。媽媽開始用漏勺撈起來,倒在旁邊準(zhǔn)備好的鋁盆里。這就是油渣。滿屋子的香味在空中飄蕩,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想到這里,我吸了吸鼻子。小杠子家的油香味又飄來了。蹲了好久,腿子有些麻木,我拍拍妹妹,說莫望了。妹妹不動,嘴角淌著滑溜溜的東西。
我瞥了一眼小杠子,轉(zhuǎn)身來到床邊,摸出幾根鏈條。爸爸在縣城機(jī)修廠工作,我去過幾次車間,車床劃下來的鐵絲條是廢品。爸爸做成了鏈條給我玩,一甩會發(fā)出響聲,清脆,悠遠(yuǎn)。我最得意的便是在小伙伴們面前甩來甩去,啪啪個不停。陽光下,鏈條閃著銀光。小伙伴們眼睛睜得像老水牛的那般大,紛紛纏著我,想法子索要玩玩。小杠子幾次要玩,我不讓。
妹妹還蹲在窗子后面,像個木頭人,我心里有些疼。我取出最小的那根鏈條,下樓,輕輕打開門,繞過房子,踏著積雪,咯吱咯吱響聲里伴著油渣香。來到小杠子家院墻外梨樹下,我甩起鏈條,啪啪的響聲一浪高過一浪。梨樹枝上的貓縱身一躥,黑影頓時化在白色中。雪沙沙落下,落進(jìn)我脖子里,冰涼冰涼的。我抖著身上的雪,小杠子走了出來。
小石頭,下雪天都在甩呀。小杠子一臉的羨慕,滿嘴的油魯魯,說,給我玩玩。
我說,可以,玩幾天都行,但得交換。
換什么呢?我沒有玩具,只有樺木梨的陀螺,雪天玩不轉(zhuǎn)啊。小杠子急了。
吃的也行啊。我望著小杠子的油嘴巴,眼睛眨個不停。
小杠子轉(zhuǎn)身跑了,晃眼又跑出來,捧著一捧油渣,說,這個行不?
我說,好吧,給你玩一天啊。小杠子接過鏈條,說,三天。說完甩了起來,頭昂得老高。
我跑回家,把熱乎乎的油渣遞給妹妹。
過年前一天,爸爸媽媽回來了。真的買了一塊肉,是五花肉。爸爸貼年畫,叫我?guī)退⒚婧?。媽媽煉油,妹妹在鍋邊轉(zhuǎn)。年畫貼好時,媽媽煉得兩碗油渣。媽媽說,一碗是小石頭的,一碗是妹妹的。
也許是這件事讓妹妹有了心結(jié)。長大成家后,日子好了起來,我很少吃油渣。然每年妹妹都會在年前送些油渣來。
2020年春節(jié),疫情襲來。我把媽媽接到曲靖過年,我們宅在家里哪兒也沒去,親朋好友也不串門了。兩個月后解禁,媽媽不愿待在城里,嫌悶得慌,我只好送媽媽回老家。妹妹來電話,說先送媽媽到她家住住。
我臨走時,妹妹送我?guī)最w綠汪汪的大白菜,一袋黃生生苞谷餌塊,還有一個紙盒子。我問里面是什么,妹妹抱著她孫子,笑了笑,說都是吃的。
回到曲靖,打開紙盒,油魯魯香噴噴的油渣晃著我的眼睛。
愣了好久,我扯下口罩,擦了擦眼角。
2022年1月22日 夜 勝峰社區(qū) 原創(chuàng)首發(fā)
我是想起這些,有些感慨,于是,提筆了。謝謝明月鼓勵!
鏈條換油渣的細(xì)節(jié),最動人心,也最暖人心。
你是散文高手,多提批評意見?。?
我繼續(xù)努力,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