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如狼年月(小說)
一
他站在離學院不遠不近的一棵柳樹下,一邊望著學院大門一邊心跳得象初戀時那樣激動、狂喜,稍稍還有點不安。她怎么還不來?
他眼睛有點疲倦,但還是舍不得挪開學院大門一秒鐘。一個小蟲飛進他的左眼,他一邊用左手去揉,一邊仍用右眼盯著大門。
“大哥,有事嗎?”老二拎著提包從學院大門走出來,沖他喊。
“拎回點醬?!彼嬖V老二。老二一邊向他相反方向走一邊說忘不了。老二要趕下午兩點車回家。
他叫高敏,今年三十二歲了,是去年秋天考人這所院校的。當他按著他的編號找到宿舍時,一個叫張麗娟的女同學正在鋪床。她見高敏拎著行李進來,見宿舍門上名字確實有高敏,就捧著肚子笑出眼淚。這個高敏,男人取了女人名字,教師竟把她當成女生。不過細看他還真有點像女人,長得細皮嫩肉的,就是那濃眉大眼和黑乎乎的青年胡才讓人覺出他是一個男人。后來教師又重新給他分了一個宿舍,因為他年齡最大,就都叫他大哥。
高敏在入學院前是民辦教師,整整在校工作十年。成天盼著轉正,可沒機會,不是工齡不夠就是歲數(shù)太小,要么級別不夠。那時,他真羨慕人家公辦教師,每月可以數(shù)一次厚厚一沓嘎嘎響的票子,有時還特意放在他對面桌子上裝出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或者抽出一張說我請大家吃瓜,便奔學校門口瓜攤走去。高敏看著公辦教師那種神態(tài),心里就氣不打一處來,憑啥?一樣工作,人家三百多,自己才開二十幾塊,還名叫補助費,為什么同工不同酬?這回他也考上了公辦教師,雖說得遠離家學習二年,這二年工資不給,還需交三千元學費,可他認了。媽的,老子回來就和你們一樣了。來的那天晚上,他和妻子把牙咬得蹦蹦直響:“熬,熬出來就好了。下定決心去借錢,不怕犧牲把書念,排除萬難得證書,爭取勝利多掙錢?!彼Y婚這些年第一次和妻子長別久離,兩個人就止不住抱在一起風一陣雨一陣。女人心細,又把幾千塊錢縫在褲衩前面。
高敏考上轉正,確實轟動了小小的村,一個民辦教師,上了十多年班又考上了中專,去省城學院學習,真夠鄉(xiāng)親們羨慕二年的,因為還有工作二十來年的民辦。學生們見了他眼睛就直閃亮光,村里人見了他就象久別重逢一樣老遠打招呼,學校的教師就一個接一個請他,直到喝醉拉倒。臨走的早晨,他媳婦急忙推醒他,原來他的學生在門口站了好幾十,前面兩個學生抬著一個大穿衣鏡子,上面寫著:贈給高老師分別留念。好象高敏這一走就再不回來一樣。昨天和教師們照紀念像時,他就有這種感覺,那時他開玩笑說,此去兇多吉少,望各位好好保留相片,做為臨終遺像吧。那天,他一邊摸著學生的頭,就開始掉淚。
下了火車,見了一個挨一個的大樓,高敏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上高中時,他做夢都夢見上大學,家里母雞打鳴,別人說不好,準有災。母親卻風趣地說:“公雞叫,母雞啼,門口掛個狀元旗”??伤麉s偏偏落榜,母親又托人,他就當上了民辦教師。當上教師那天起,他就拚命地干,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雖然沒考上大學,一定在單位于出一番事業(yè),讓考上大學的同學不能小看自己,讓他們也知道知道他高敏不是熊蛋包。大專漏子在農村小學是高級知識分子,再加上他早來晚走,一心撲在學生身上,校長相中了他,提他當上了教導主任。二年后校長調到鄉(xiāng)里,他又理所當然當上了校長。本來他以為這年年市先進工作者早晚還不轉正,可轉正道上沒有這一條。那時他就想,民辦就民辦吧,咱咋也是一方業(yè)主,有的同學雖然大學畢業(yè)不也就是個教師嗎?只不過是少掙幾千塊錢。想起這些他又滿足。近幾年,又刮風說到九六年民辦的全下去,為農民解決攤派頭上的一頂帽子,于是他又著急又上火。考試前些天他又開始痔瘡復發(fā),大便干燥拉不下屎,眼睛糊了一下子眵目糊。這回他考中了,能不高興嗎?他一邊往學院走一邊哼哼起畢業(yè)那年最流行歌曲:“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舉杯贊英雄,光榮屬于誰……”他仿佛自己正漫步在社會主義金光大道上一樣,啊,今后再也不象以前那樣回家東跑西竄借犁找車馬種地了。
一想起借車馬他就害怕,去年他借鄰居車拉小麥,半路上馬毛了,車翻了,馬腿別彎了。人磕得鼻青臉腫不算,賠了一年工資也沒治好馬腿。后來屯鄰給他編了一個順口溜:教師老板笑嘻嘻,拿著鞭子捅馬屁,馬毛了,車翻了,老板JB壓彎了。
二
考來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各縣的尖子,有當校長的,也有當教導主任的,還有的是小學把關教師,聽說也有幾個是混進來的,因為省教委查了幾次也無結果便不了了之??蓚鞯木驮絺髟缴?,說人家坐出租車到百里縣城考的試,還雇了兩個替考試的,一個答語文,一個答數(shù)學,每個各得一千元好處費,云云。
這些人先把同宿舍的由歲數(shù)大的依次往下排,因為每宿舍八個人。所以由大哥一直叫到八弟,或由大姐叫到八妹。然后都分別照上像,寫上XXX宿舍八弟兄或八姐妹。一時間,正規(guī)學院涌進來這些不倫不類的雜牌軍,一個個大哥八妹喊得象一個娘肚子爬出來一樣。那些正規(guī)學生聽見了偷著捂嘴笑,心想,叫得多難聽呀。
學院為了迎接新生入學,開了一個歡迎會,講演、唱歌、跳舞。其實大多數(shù)人不會跳舞,于是學校派專人教。多么幸福的事呀,大家嘗到了甜頭,一到學舞都積極主動。于是班風是:認真學舞,盡情歌唱,手舞足蹈講演。高敏在這種熱烈氣氛熏陶下,由開始那種磨不開和女同學握著手轉來轉去而變得舞姿瀟灑了。雖然沒學過什么歌曲,但上臺嚎上一曲:“臨行喝媽一碗酒”還是挺有滋味的。
幾個月過去了,大家很高興。
半年過去了,這些人的臉上開始見瘦。晚上開始睡不著。
這些大都是三十歲左右的人,考到這來就是為了轉正,也有的想學點東西。學著一看,原來學的都是中函知識。中函知識這些人都學過,他們就是考這些知識上來的。所以上課大家都沒心思聽。任課教師也知道,只能同情。講課就說,知道你們太難。一是學不學沒意思,二是吃飯還得花錢,鄉(xiāng)里又不給工資,二年連學費五六千夠你們受的。再說家里都有老婆孩子……教師說到這一停,大家就都為有這樣知己教師而激動。
有人找過學院領導,說回家算了,左右在這和回家一樣,我們都有中專文憑。領導說不行,這是規(guī)定。再說急了他就說,你愿呆就呆,不愿呆回去,也沒人請你來。晚上,睡不著就罵:“這幫王八犢子,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饑?!?br />
敢情這三十歲的人上大學讀大書并不是享受,是遭罪呢。于是膽大的和班主任搞好關系蹭蹭往家跑,膽小的幌幌也不進班級。
高敏每天躺在床上,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爬進心里,于是兩腿之間的東西就象雨后的春筍。他想扼止住它,可無濟于事。那東西不知什么時候學會與他作對。他只好將妻子照片從床下拿出來看看,放在臉上,貼在心上……
同宿舍的哥幾個離家近,每周都能回去一次,唱一回每周一歌。一到周一晚上,剛回來的哥幾個就迫不急待談回家感受,尤其有的說一晚上三四次,整整折騰一宿,他就覺得胯下東西不老實。他用被捂上頭裝睡,等那哥幾個咧咧完疲倦地進入夢鄉(xiāng),他才把頭露出來,這時他覺得褲衩里象開鍋一樣。他不是不想回家,因為學院規(guī)定超假要開除。他家離學校遠,坐完火車坐客車,還得走二十里山路。一個來回就得四天,再說路費賊貴,一趟幾十元,夠他吃半個月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拉了兩千多塊錢的饑荒。吃飯錢還是假期回家借的,他可舍不得把錢扔在路上。
他躺著躺著忽然想起一個人,就輕輕撩開身上的被,走到窗前,俯身下看,見二樓燈光還亮著。他下面的樓層,住著女生,是張麗娟的宿舍。
張麗娟是班級最活潑的,她整天象個孩子似的,尤其舞會上,她比正規(guī)大專生的女孩跳得還瀟灑,所以班級里的男生就爭著和她跳,高敏也和她跳了幾回,后來兩個人成了舞伴,舞影不離,別人再也插不上手了。開始高敏總是謙虛說自己不會,讓她教一教,其實他一握住她那纖細溫柔的手,摟著她那豐滿的腰,身子就象駕了云,在她那情人般的微笑中舞起來。她也是回不去家的人,她也是說她家太遠,中途還得住旅店。高敏看著燈光,忽然想起二旬歪詩,低頭看二樓,里面是姑娘。高敏睡意全沒了,他開始想人非非。
三
怎么還沒來?今天是張麗娟約他出來見面,說有事。高敏眼睛有點模糊,他急忙擦了擦掛在眼角上的淚珠。一個又胖又大的身影走到大門跟前,他那狐貍似的眼睛朝門左右看看,便朝學院里走去。
今天是周六,全院放假,他來干啥?
剛才進院的這個人是高敏的班主任,同學們都管他叫狐貍。一是他眼睛象狐貍一樣總往女生身上轉,二是這家伙太滑,象冬天的冰。高敏和他最不對付。
就說剛開學時交班費,每人交二百。干啥交二百,一個班光班費收一萬元,有這樣收班費的嗎?這個班主任先是把嘴一咧,然后滿臉堆上笑說,二年呢,一年一百一個月才拾來塊錢,多嗎?什么看電影、文體活動、各種比賽、畢業(yè)像、畢業(yè)證……然后又說,班費花不花由你們班委會決定。我只是給你們存一存,到畢業(yè)時剩余再退給你們,我還能花你們的錢?經(jīng)他一解釋,同學有的就交了,剩下高敏一個人也沒辦法,交吧。高敏還有幾次和班主任交鋒。但都被班主任委婉頂了個沒趣。高敏說非統(tǒng)一買飯盒臉盆干啥,我們啥都帶來了,香皂牙缸牙刷我們都有,再說跳舞非得買口香糖于啥,看電影一張票四塊,夠吃一天飯用的,不看不行?還有洗澡非上澡池干啥,晚上在宿舍用毛巾擦擦不一樣?李院長發(fā)表作品和我們有啥關系,非讓我們每人買一本,說是用班費報不用自己掏,那班費不是我們的錢?凈拿我們大頭,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不干啥把老婆也捐給院長吧。
班主任聽了先是臉紅得象豬肝,一會兒又恢復過來,他又笑了。你們同學聽聽,咱們這是上學,咋能和你們在農村時比呢。干啥都統(tǒng)一才能顯得整齊,你們飯盒臉盆等等那都是學院統(tǒng)一規(guī)定的,學院嘛,是一個整體,整體就得有個整體樣,這樣才能辦好學院。當年八路軍要沒有統(tǒng)一領導你想干啥就干啥能勝利?我知道你們來學習不易,家里有老婆孩子,那人家女同志來學就容易?人家想孩子都直哭,可第二天照樣上課。別把那兩個錢看得那么重,二年之后回去不就好了。班主任說到這兒眼睛朝女生轉了幾轉,滿臉堆滿了笑。人嘛,多少都得有點人情,你剛才說院長發(fā)表作品的事,別看買一本五塊錢心疼,他要是讓考試松一點啥成色?補考一次拾元呢。于是有幾個怕考試真過不去的女同學和男同學一齊向他投去贊同的目光。高敏孤立無援,只能氣紅了臉。
所以在一次講演賽中,雖然他寫的稿子全班都認為最好,可就是沒評上獎。高敏也知道,有幾個人成天往班主任辦公室跑,象瘋了一樣。因為這是省級學院獲獎證書,回去后定級用得上。
高敏覺得自己真不是這老狐貍的對手,就把氣撒在幾個班干部身上。有一次過三八婦女節(jié),班委會決定給女同學每人買點紀念品,高敏就反對說,我們婦男是不是也買點。前兩天春季籃球賽,隊員說要運動服,體委說找班主任問問行不行。高敏接過來說,班主任不說班委會說的算,找他干屁,他放騷迷你挺重呢。
這話不到班主任耳朵?
所以今天班主任進院高敏沒跟他打招呼。高敏不在乎。
四
張麗娟終于出現(xiàn)在學院門口,她正漫不經(jīng)心地朝他走來。她今天換上昨天新買來的綠色連衣裙,宛如一只綠色蝴蝶,伴著綠色高跟鞋的響聲飄來。高敏見她,急忙轉過身,兩人一前一后,相隔不遠不近向郊區(qū)走去。
他們倆約會不只一次了。第一次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那天下午,高敏躺在床上看書也看不下去,睡又睡不著,心煩意亂,他想起了昨天一個讓他心跳不止的場面。高敏一般菜都是自己做,只到食堂買三兩飯,其實三兩飯還不夠在家平時塞牙縫的。在這就不同了,省二兩是二兩,左右一天仨“飽”仨倒,飽點饑點都一樣,少活動點有了。菜太貴,高敏買幾根黃瓜腌咸后再吃,有時回去的哥們捎來點咸菜,大醬之類給他??熘形纾勘孔咀厩悬S瓜成菜、張麗娟來了。因為現(xiàn)在時興休大禮拜,周六周日都放假,兩個人又回不去家、閑悶時就互相來往。張麗娟笑了,這哪是切黃瓜片,圓圓囫圇象車轱轆。高敏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就把刀遞給她。然后用火辣辣的眼睛看她的眼睛,她也看他,見他死盯著不動,就把眼睛一動一動的,象要告訴他話一樣。高敏似乎明白了什么,抖著兩手就去抱她的腰,可手還沒挨上卻變成去接刀的姿勢。事后高敏就很后悔。
這天,他決定先給她寫一封信探探虛實。他翻開地攤買來的書,找了一些最能使人動情的話寫上,可寫好了他又撕掉。他覺得這樣不妥。若是她沒那個意思咋辦?把信摔在講臺上,同學們一圍……或是交給老師,班主任趁機收拾他……他還怎么在學院待。若退回家,單位的同行、學生、尤其是妻子,怎么看待自己。他痛苦地搖搖頭躺在床上。不對,她沒那個意思為什么在那天跳舞時用力攥她的手她還笑?為什么用力摟她的腰她不生氣?還用手在他手心里一動一動的。為什么在沒人時送兩根黃瓜給我?高敏想到黃瓜的事更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