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啟】香窩窩(散文)
香窩窩,姥姥蒸的雜面窩窩頭,兒時溫馨的記憶。
八歲之前,母親把我寄養(yǎng)在姥姥家。每天早上,睜開眼第一句話:“姥姥,俺吃香窩窩”。
聽到喊聲,姥姥不管正在干什么,掂著一雙小腳急忙跑過來,“彬了(le),醒啦,姥姥這就給你去拿”。假如我喊過幾聲,姥姥不應(yīng),躺在被窩里的姥爺便大聲責(zé)怪姥姥,“你忙啥呢?彬了餓啦!”轉(zhuǎn)頭再安慰我“彬了不急,姥姥來了,馬上就給你拿香窩窩!”其實,香窩窩就在炕沿上面的竹籃子里,用一根麻繩拴著,吊在屋子中間的橫梁上。不知姥爺?shù)昧艘环N什么病,起不了床,整天躺在被窩里咳嗽、吐痰,他幫不上忙。
姥姥蒸的香窩窩,是在玉米面里摻合黑豆面,吃起來特香。姥姥忙著家里家外的雜務(wù),姥爺躺在床上咳嗽,我?guī)诺爻灾愀C窩,一個莊戶人家平淡的早晨,卻也滿是希望。
母親在姊妹七個中排行老三,我常聽姥姥念叨“三妮了苦,嫁了那么遠,不享福哩!”其實,說遠也不遠,我家和姥姥家不是一個縣,相距二十里地。那時交通不便,母親又不會騎自行車,每次回娘家都是靠兩條腿走路,這段距離沒有半天是到不了姥姥家的。也許是姥姥做的主,把母親錯嫁給了父親,感到愧疚吧,在有了一個小妹妹時,姥姥毅然把我接到她身邊替母親養(yǎng)活。
長大后,才明白,把我寄樣姥姥家,不單是因為我有了小妹妹,主要是我們那地方人多地少,吃不上飯,生活困難。每年生產(chǎn)隊打下的糧食,除去交公糧就所剩無幾了,別說家家戶戶吃香窩窩,就是純玉米面、高粱面窩窩頭,恐怕大人孩子都不敢放開肚皮吃。姥姥家這里則相反,地多,人少,只要你不懼苦,不怕累,背個大背筐或腰里扎一個大號包袱去撿拾遺漏在莊稼地里的麥穗兒、玉米棒子,還有帶莢的黑豆子,自己的肚子就不會忍饑挨餓。
聽母親說,兩歲那年,送我去姥姥家的路上,還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考驗。那年正趕上滏陽河發(fā)大水,過河時,大雨驟然來臨,小木船在洶涌的河水中上下顛簸,隨時都有被打翻的危險。我卷縮在母親的懷里,嘴唇已經(jīng)被凍得發(fā)紫,“哇哇”的哭聲愈來愈弱。母親急得大聲哭喊起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這時,有一個好心叔叔脫下身上的大褂子,把我嚴(yán)嚴(yán)實實裹了起來。隨后,轉(zhuǎn)身對船上的其他叔叔大喊:“會水的都跟我下去,穩(wěn)住小船,我們一定要救這個孩子!”“撲通、撲通”幾乎所有的叔叔都下了水,他們分別把住小木船的四個角,用腳踩著水前行。在叔叔們的齊心協(xié)力下,小船終于安全到達了岸邊。
到了姥姥家,姥姥心疼的直喊“俺的小祖宗”,不由分說,解開衣扣,就把我塞進懷里。我在姥姥的心口上捂了好半天,才漸漸緩過氣來。
姥姥人白凈,生得也高大,在生產(chǎn)隊勞動是一把好手,持家也不遜色。在蒸香窩窩這方面,姥姥不惜力氣,也不懼繁瑣。那時候,姥姥家的東面是二姥姥家,中間用一個小過道相通。過道盡頭靠近二姥姥家的地方豁然開朗,安放著一臺老式石碾子,姥姥蒸香窩窩的玉米面、黑豆面大都是用這個石碾子碾壓出來的。
為了吃到更多的香窩窩,姥姥每次用石碾子碾壓玉米或黑豆時,我都是爭搶著去推石碾子。石碾子不大,被一個紅褐色的棗木框子攔腰套牢,棗木框子斜對角各留著一個手腕粗細的圓洞。推石碾子時,圓洞里插上一根粗壯的木頭杠子,兩人各把一根,前胸貼在木頭杠子上,雙手抓牢,同時發(fā)力,石碾子就會轉(zhuǎn)著圈兒向前滾動。碾盤和碾子的表面業(yè)已被磨得光滑锃亮,雖然推起來并不重,但對于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孩子來說,還是比較吃力的。每到這時候,姥姥就會鼓勵我“彬了加油,彬了最棒!”說著話,并不回頭看我,只是一邊用右手拿著黍子苗笤帚向碾盤中間掃玉米或黑豆,一邊駕輕就熟的向后伸出左手,用力反握木頭杠子,倒退著,拉石碾子前行。
碾壓好這些之后,姥姥拿過來一個長方形大笸籮,上面架上兩根條形薄木板。然后,再拿來一個圓圓的篩面鑼,平放在薄木板之上,向里倒進去一些碾壓好的碎玉米面或黑豆面,姥姥單手抓住篩面鑼邊緣,一推一拉,篩面鑼在姥姥手中,就如同一個不停搖擺的鐘擺,“呲呲啦啦”前后運動,細細的面粉像一縷縷濃霧從篩面鑼底部飄灑出來,劃著弧線落在大笸籮里。不一會兒,大笸籮里面,就堆積出一個個小山包。篩面鑼底部非常細密,稍微粗點的就會阻擋在篩面鑼里面,這時姥姥又找出一個鴨嘴簸箕,把篩出來的粗面粉倒進去,雙手斜端,不停抖動著均勻撒在磨盤中間,然后再一次推動石碾子碾壓,如此循環(huán),直到把玉米或黑豆碾壓的只剩下一點點碎渣,姥姥才肯罷手收工。
那時候,過道西面靠近姥姥家一邊盤了個大灶火,灶火上安放著一口大鐵鍋,姥姥的香窩窩都是用它們蒸出來的。姥姥蒸香窩窩時,從來不喜歡趕“時興”,比如,使用鋁鍋、鋁箅子、鋁鍋蓋做飯,姥姥喜歡使用傳統(tǒng)的炊具,大鐵鍋、榆木鍋梁、高粱秸箅子、粗白布籠布,木頭鍋蓋;喜歡使用木柴燒火,喜歡拉著風(fēng)箱“咕噠咕噠”給灶火鼓風(fēng),也許正是姥姥的“頑固不化”,才蒸出風(fēng)味獨特的香窩窩。
看姥姥蒸香窩窩,胃口就會大開。姥姥和面時大都是半蹲在地上,先是按照比例,將玉米面和黑豆面用半片大葫蘆瓢挖在和面盆里,加水,攪拌,再加水,再攪拌,直到面糊糊變成軟硬適中的面團兒。然后左手按住和面盆的邊緣,右手用力翻卷盆里的面團,這時候最費力氣,不一會兒,姥姥的額頭上就浸出細密的汗珠兒。
和好面,姥姥找來一塊布片,放進水里濕潤透,拿出來蓋住,醒上一會兒,開始蒸香窩窩。雜面團在姥姥手里團吧團吧,沒等我看清過程,就變成了鍋里箅子上的香窩窩。也許是姥姥的手指太過修長,蒸出的香窩窩個個如尖頂寶塔,像一個中非混血少女,亭亭玉立,使我每次吃香窩窩,都喜歡從香窩窩的尖頂下口。
姥姥蒸的香窩窩與我形影不離,成了我兜里常備的零食。記得有一次,舅舅帶我去滏陽河里游泳,雖然那時我都快八歲了,卻連一個狗刨也沒有學(xué)會,只會在河邊的淺水里瞎撲騰。舅舅去深水里游泳時,一再囑咐我不要走向深水區(qū),我似懂非懂,只好用“嗯嗯”應(yīng)付。玩水是小孩子們的天性。一開始,我興趣盎然,一會兒雙手爬在河邊,雙腳在河水里“啪啪”上下打水,一會兒看見有水草從上游沖下來,就去抱在岸上,在里面尋找小魚小蝦,捉住的多了,就在河邊挖個小坑,引水進去養(yǎng)在里面。
時間長了,索然無味,感覺也餓了,就去褲兜里掏出香窩窩來吃。吃完香窩窩,抬頭看見深水區(qū)舅舅在那兒跟人打水仗,非常向往,就想過去找舅舅,那時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走著走著就掉進了一條深水溝里。過后回憶,記得當(dāng)時河水淹沒了我的頭頂,雙手在水里亂抓,有著魚腥味的河水不停地向我嘴里灌,可是,怎么咽也咽不完……至于舅舅當(dāng)時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又是怎樣把我救出來的,時至今日還是一個謎。只記得當(dāng)時我在河邊不停嘔吐,把剛吃下去的香窩窩吐得一干二凈,引來一群小野魚小野蝦過來搶食……
八歲那年的一天,我與小伙伴打完架,又去玩火,不小心把路邊的麥秸垛給燒了。我很害怕,躲在草窩里不敢出來,害得姥姥和舅舅找到半夜,才在草垛里找到已經(jīng)睡熟了的我。那時,也許是我到了要上學(xué)的年齡,或者是姥姥感覺管教不了我了。三天后,母親就來接我回家。臨走,姥姥特意給我蒸了一大鍋香窩窩,讓我?guī)Щ厝コ浴?br />
姥姥離開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人能再蒸出姥姥那樣的香窩窩。
姥姥蒸的香窩窩是我的最愛。如今吃遍市面上售賣的各種雜糧窩窩頭,總是找不到小時候的感覺,不由得懷想起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