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土地，一根棍子，一桿竹子，甚至拿一件有長度的東西都可以。尺有所長，什么時候該長？丈量者心中也應該有一支“一丈管”，掂量著，它不重，但在農民的心里，它是最有分量的，拿尺子的人，要有一顆善良的心，中通外直，就像一根竹管那樣。
　　
　　 一
　　 說起來，這應該算是件很郁悶的事情，我接任小隊長時候，竟然不知道小隊里土地分布在那些角落。跑到村西頭有面前蕩時，我發(fā)現(xiàn)有塊像鐮刀的土地就鉆在五隊的土地。跑到遠離村莊的沈家舍時，也有本隊的三畝的小隔垛。而且，在雙營河北的土地遠離村莊有三華里之多，村民們還是喜滋滋地種植。等有一天我跑遍了小隊所有土地座落，小隊土地資產還是有點亂。永東河沿村里最東邊的土地由南向北，生生地將方整連片的土地切成兩半，隊里也近三十畝近似乎拋荒在那里，前任把這塊分到每戶都有，因為隔著永東河，鄉(xiāng)諺說：隔河千里遠。懷著荒種薄收的心態(tài)，只有那些特別勤快的才撐船過去種點旱谷。
　　 這下讓我有些失落起來。一個在小隊里管事的竟然不知道自己轄下土地的完整模樣，而“一丈管”解決了我的困擾。
　　 很多時候，丈管都是避開人們的視線之外，或掩藏在釘耙，木杈，掃帚之間，或隨便倚院門邊張望，有時干脆就往院中央一躺，恣意享受陽光，任憑雞鴨們在身體踩踏，偶爾，被驕傲的蘆花雞撒了一坨屎，它也不抗爭，沉默如一根普通竹子。
　　 其實，丈管本身就是根竹子。它還是竹子時，和一簇簇竹子們生長在永東河邊守護著圩堤，圩堤兩岸被它們參差不齊地包圍著，它們看永東河水急匆地流往海溝奔向大海，聽麻雀在枝梢談情說愛，商量娶妻生子，也有調皮的愣頭青挺直胸膛與風抗拿，結果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成了柴草。倒是那些隨風蕩漾的竹子，風停時，筆直地聳立在同伴們中央，一眼就被我看中，一刀割下去連根倒下，倒下的一瞬間，我是信心百倍，感覺接下的日子更加充實起來，刻下每一段尺度，公道自然豁然開朗起來，每次使用它時，全隊的人都盯著。
　　 丈管，一丈長，大家叫它“一丈管”，也把我的名字給忘記了，也叫我這個名字，只是我覺得沒有了姓氏，難道要姓“一”？我不去糾結這點事了。
　　 它很耐用，凡村莊里遇到它，都會有公正的態(tài)度。豐產方里的積肥被它上下左右丈量后，蔫黃的麥子在地里微笑著，生產河的土方被它丈量過，受漬的莊稼跳躍地歡騰，甚至連隔邦垛的河岸被野草糾纏不清時，也陷入一種纏綿悱惻的氣場里，悲苦，被它和諧地分給各家各戶時，正像撒種般把豐收希望撒向村民的心中。
　　
　　 二
　　 有那么一天早晨，我正在為大小不一的谷場分配糾結，剛到倉庫邊，那根被風吹雨淋的丈管，黑黑黝地在墻角邊盯著我，嘲笑。當時我腦子里很亂，一時沒認出它，還以為是根破竹子，腳尖無意踢了一下，“砰”地，從滾動的聲音中，才看到刻度，認出它。它和我對視著，會意一笑，我們心有靈犀。此刻的它，也像個孩子出生一樣，第一眼先看到母親慈祥的眼光，第二眼就看屋梁和灶膛，歡快地和一起將谷場分解地各村民手中。
　　 就是這么一個眼神，讓我們像兄弟一般和諧融洽。那年三夏，鄉(xiāng)里大搞豐產方積肥競賽，每畝承包地都需積肥，有勞力的就近從河里取水草淤泥很快完成積肥，而隊里的根伙因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他妻子又是小兒麻痹癥，積肥的任務完成比較困難，費盡千辛萬苦積了一些肥。到了驗收時，丈管在我手上猶豫著，它沒有緊貼著積肥堆，而沿積肥堆腳最凹處一站，仰頭朝最高處張望，最終使得根伙家算是勉強完成了積肥任務，還如愿兌付到化肥計劃。還有一年，永東河拓寬，隊里的明伙喜歡耍小聰明，在驗收時，它總是往明伙的土方塘最高處站，害得他多鏟了兩個工土方才算完成工程任務。
　　 有時我想著，我有沒有被它算計過。記得那年我畢業(yè)還鄉(xiāng)務農，被村里派去參加生產河浚深放樣，當時我手拿丈管無所適從。在水利工地現(xiàn)場與布滿村民汗?jié)n味的丈管幾番婆娑，作為農民的孩子要面對現(xiàn)實，要學會適應去做各種農活，比如挑把、挖墑、罱泥、揚場，這些都是需要技巧的，挑把時不知道換肩膀，你就會肩上長肉瘤，挖的過程中，不盯著腳下的秧繩，墑就會像蛇樣游行在麥地里。這些農活，都不是一看就會的。就比如丈量土地，原以為就是簡單地用丈管量幾下，其實里面學問大著呢。測量、設計、放線、分段……而村民之間比開工、比進度、比數(shù)量、比質量。這些都直接關系到化肥分配計劃，工程結束，尚可獲得人均拾多元的補助，算是對每個人辛苦付出的獎勵。
　　 面前蕩、大河東、北灘子的土地它都知道了，忽然，村莊在一夜之間多出許多水泥路，建了別墅，年輕人像永東河的水，隨風四處漂流，村莊空了，老人像一根樹樁杵在那兒，每天依然將心目中的土地默丈一遍，守護著村民的命根子，盤算那塊土地種什么莊稼？雨來了，谷場的麥有沒有掩蓋好？風來了，稻田有沒有倒伏？更讓它無聊的是滿地的雞鴨貓狗也不來調戲了。
　　 農村的事，千頭萬緒，計較起來，大小真的是要分清，不計較的話，也可以忽略不計。怎樣把握好心中的尺子，讓那根一丈管長上眼睛，有了溫度，這才是重要的。尺子在心中，手上拿著的一丈管，只是個道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