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忘】冰草,村莊繾綣的情思(散文)
一
草要和人作對,就瘋狂地生長,長在房前屋后、長在田間地頭,甚至從土房子破舊門檻下的縫隙里探出頭,偷窺莊稼人從黑到白,從白到黑的簡單生活。
在我們村,幾乎每家院子里都能看到幾簇綠油油的冰草,它們是草與人斗爭的先鋒隊伍。大多數(shù)草都長在田地里,莖葉與莊稼爭陽光,根深埋在泥土中,與莊稼爭水分。有兩種說法,首先是這些草決定著村莊年成的好壞:好的年成,田地里綠油油一片莊稼,草只能貼在地皮上茍延殘喘;壞的年成,草木瘋長,莊稼就像生了病,無精打采地立在田地里。另一種說法是,莊稼人的懶惰與勤快,也可以通過野草評判出來:勤快人家的田地里,莊稼豐茂,野草稀疏;懶惰的人,一年扛不了幾次鋤頭,田地中野草半人深也懶得去看一次。民以食為天,村莊走過的歲月是一部沉重的斗爭史,人與年景斗,莊稼與野草斗。
這樣說來,草就在我們村活得不值錢了,總有人想斬草除根,讓它們在村莊的大地上永遠消失。他們采取的手段五花八門,比如用鐮刀割、讓牛羊啃、讓雞鴨啄……直到現(xiàn)在,那些草木依然長在原野之上,反倒是想要清除他們的莊稼人、啃食他們的牲口和家禽,換了一茬又一茬。如果原野上只有莊稼,村莊里活著的可能只有人;如果原野上草木共生,村莊便是眾生的家園。這個道理,莊稼人不懂,他們懂得的只是人的道理,大地作為一位慈祥的母親,要把這個淺顯的道理說給人聽、說給鳥聽、說給萬物聽,草在村莊里又多了一個存在方式。
五味雜陳是草在村莊里活出的味道,但它們不能說。這體現(xiàn)出了大地母親的智慧:她不能讓草說話,讓它說了話,村莊的秘密將被泄露出去,或者是,村莊將被聲音淹沒,草在村里沒法活下去。緘默是草的糧食,像泥土水分一樣重要。她要讓能說話的生物去悟,誰能悟到草木共生的道理,他便在村莊的大地上永垂不朽了。這種境界,莊稼人輕易達不到。在我將近二十年的村莊歲月中,也沒能從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口中聽到對草木的贊揚,這是最好的證明。
二
我還是注意到它們了,在懵懂初要記事的年紀。爹和娘要在田野上勞動,經(jīng)常無暇顧及我,我在村里的每一步都將趟過齊膝的野草,在田野上追尋爹娘的腳步。那時的行走笨拙輕浮,腳腕時常會留下淺淺的割痕,這些傷痕多數(shù)拜冰草所賜。我對冰草的觀察和解讀便在這些割痕中開始了。
冰草,提起這個詞語,我的記憶便氤氳在蒼老的黃土溝壑中。
童年時的空曠田野,秋風(fēng)是一把鐮刀,不厭其煩地收割著光陰,草木枯萎,枝葉飄落,目光所及一片蕭瑟景象。這時候,我注意到一簇野草,被西風(fēng)扯出細長身影,像一桿茅,也像一個不聽話的鄉(xiāng)間孩童,與強勁的秋風(fēng)做著拉扯。讓我感興趣的正在于此,許多野草被西風(fēng)攔腰斬斷,莖葉隨風(fēng)翻山越嶺,冰草完全不同,它倔強地像一頭牛,莖葉間殘留的綠色是它最后的倔強。這個畫面印象深刻,許多年后,當(dāng)父親給我灌輸關(guān)于堅強的人生信條時,我竟然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了冰草。我對疾風(fēng)勁草的啟蒙認知首先是從冰草開始的。
既然說到韌性和堅強,冰草在我們村的地位便不容忽視了。它不像其它野草除了任牛羊啃食外一無是處,可以綁在犁上、也可以束在麥垛腰間……。老祖父的表達最為直接:在某個秋風(fēng)蕭瑟,陰云密布的黃昏,從田埂上隨手扯下幾把冰草,半蹲在地上仔細搓弄,少時一條草繩便誕生。繩子纏在腰間,頗有大將風(fēng)范,草間流出的芬芳惹來幾只饞嘴羊駐足觀望?!吧瞎沤Y(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結(jié)繩記事是一種古老的發(fā)明,是老祖宗用言語之外的方式對事物認識的直觀表達。在沒有文字的世界里,以草木為繩,以草繩記事,這個道理暗合鄉(xiāng)村的歲月更迭,適合目不識丁的莊稼漢用以表達對生活的熱望。就像老祖父腰間的那段草繩,在瑟瑟寒風(fēng)中傳遞來自冰草的溫暖,令人印象深刻。它令我銘記的,不僅僅是老祖父親切慈祥的身影,也不止于那段以草為事的清平歲月,更多的是,這個畫面像一副樸實厚重的鄉(xiāng)村圖譜。
冰草在田野上變成了一位詩人,談吐清雅,不厭其煩地吟詠一首青青的詩歌。詩歌的內(nèi)容關(guān)于五谷雜糧、詩歌中流淌出的青草芬芳迷醉了我的那段童年歲月。無論如何,草木的智慧用文字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總是顯得有些輕飄,就像一句蒼白的呻吟,不像莊稼人的表達那般擲地有聲。母親對冰草有她自己的理解,它們是莊稼以外的莊稼,可以養(yǎng)活一圈羊、一頭?!P草便成了她日常勞動的一部分。需要解釋的是,我們村的“鏟草”與別村不同,它有自己的凄苦內(nèi)涵。天還未亮,夜依舊深沉,這個時間應(yīng)該在深夜之后,黎明之前。露水剛剛落下來,站在草尖上嬌嬌欲滴,母親邀齊三五好友,便在這個時刻背著背簍出發(fā)了,她們要趕在露水散去之前將草鏟回來。這個時候,冰草又像長在田野上的韭菜,在風(fēng)華正茂的時刻,被鄉(xiāng)村婦女輕輕捧在手里,被一把布滿歲月折痕的鐵鏟割去頭顱,整齊地躺臥在背簍中。鏟來的冰草攤在場里晾曬,待晾曬干透后,堆成草垛兒,等冬季青黃不接時,和在麥秸稈中鍘成段,以供牛羊食用。母親舍不得她的草垛,每次在鍘草時偷工減料,長久以來,草垛越堆越高。直到現(xiàn)在,牛羊已被父親售賣干凈,那堆草依舊摞在場里,像一座山,享受著歲月的洗禮,它最終會化成一堆黃土。母親依舊會小心維護它,被風(fēng)吹下來一兩根,她會撿起來,重新摞在草垛頂端。鏟草的歲月,母親三十出頭,正當(dāng)年紀,現(xiàn)在卻是老態(tài)盡顯,半鬢白發(fā)。
冰草依舊站在田野上抒情。在我們村,抒情是一件最沒意義的事,但它必須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接著回憶,接著沉吟,我此時走在了一道淺淺的田壟上。歲月青黃不接,父親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做了泥瓦匠,他要在秋收之前掙夠全家人一年的開銷,家中里里外外的勞動全部落在母親身上。春種,在貧瘠田地中度過簡樸的光陰。一頭青眼騾子承擔(dān)了泥土全部的重量,母親一手舉著鞭子跟在后邊,另一手把著鐵斗的把兒,伴隨的是種子落下的沙沙聲響。我敘述的重點不在于此,此時,應(yīng)當(dāng)注意到走在最后的鄉(xiāng)間孩童:他極不情愿,卻不得不緊跟在母親身后,把草根從田壟中檢出來,丟成一堆,待曬干后以備它用。引申地講,這是我們村春種時刻必會出現(xiàn)的場景,大概是莊稼人對“斬草除根”的鄉(xiāng)村理解吧!是的,莊稼人最覬覦的,便是冰草深盤在泥土之下的根。冰草根部的生長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能夠穿透堅硬的土層,更能突破時間的圍城。一株剛冒尖的冰草,莖葉露出初出茅廬的懵懂,根部卻藏著看透一切的老謀深算。根在地下織成一張網(wǎng),在某個地方長出一簇,象征性地發(fā)幾片葉子,讓人以為它的生長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令莊稼人頭疼的正在于此,冰草一旦長在田間,很難斬草除根,這便有了春種時撿拾草根的鄉(xiāng)村圖譜。
我很早就有過懷疑,冰草能在我們村活得肆意妄為,肯定是有一條根扎在其它野草無法觸及的黃土之下,可以獨自享受來自大地深處的水分和養(yǎng)份。仔細觀察它,莖葉細長,可以很好地保留水分,根在泥土中盤錯,成片成網(wǎng),隨便刨開一锨土,便能看見它白嫩的根芽。它的根有妙用,可以深深扎在鄉(xiāng)間孩童的記憶深處。門口的老桑樹枝椏橫斜,老祖父用冰草的根搓成長繩,綁上一塊木板,輕輕一推便滌蕩起愉快的童年歲月。秋千越蕩越高,笑聲越蕩越大,聲音輕輕飄過山崗,惹笑了一河灘悶頭生長的冰草。
三
在我們村的植物譜上,冰草絕對排在最前列。它有三個令莊稼人不容忽視特征:第一是柔韌,在空曠的田野上倔強地保住最后一抹青綠;第二是圓滑,長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善于做一株隨風(fēng)飄搖的墻頭草;第三是頑強,把根扎在黃土深處,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這么說多少有點感性的成分,但我的寫作習(xí)慣于此,總想讓普通的鄉(xiāng)村事物流露出簡單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情懷。
我們村地處黃土高原深處,與生伴隨著“干旱”、“貧瘠”這些形容詞。冰草的生長不受形容詞的羈絆,它像動詞一樣堅定不移。植物科學(xué)對它的理性解釋是:“冰草具有抗旱性、耐寒性、耐牧性以及產(chǎn)子較多等優(yōu)點。”我不太了解植物科學(xué),只知道,有了冰草,就有了我們村青青的田野,有了莊稼人斗爭的村莊編年史。
在村莊的悠長歷史中,冰草一直肩負著這樣一個重任。它在時間里風(fēng)塵仆仆,點綠一片老河灘、一片山坡、一座荒院……這樣,汪家溝繾綣而又沉重的思緒更加具體。
縱然風(fēng)如刀子,雨如油,但自古至今,冰草能長的地方依舊在長,不能長的地方,也在拼命地長,倒是割草的人,吃草的羊,鋤草的鏟子,換了一茬又一茬,這看起來似乎有點滑稽,但這就是自然。再讀清風(fēng)兄弟佳作,遙問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