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塘鎮(zhèn)不大，一面臨河，一面傍山。
　　 舊時的古鎮(zhèn)，大抵都這樣，臨河而建，因地勢寬闊或平緩，聚居的人越來越多，便成其為鎮(zhèn)了。
　　 其實說起來，皆因舊時的陸路交通遠(yuǎn)不發(fā)達(dá)，臨河傍水，得先天之便，水上運輸相對來說就方便得多。
　　 清塘鎮(zhèn)的年代不是太久遠(yuǎn)，鎮(zhèn)子也不是很發(fā)達(dá)。鎮(zhèn)上一條“丁”字街，是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鄉(xiāng)鄰們和遠(yuǎn)道而來的客商們往來聚集的地方。鎮(zhèn)上不是很繁華，來往的客商也不多。街上零星的幾間店鋪，寂寂地立著，倒顯出那個年代的清冷與凋零。但偶有人家缺個針頭線腦、或遠(yuǎn)道而來的客商們尋店問宿、又或鄉(xiāng)下人家尋診問藥啥的，便都到這里來。
　　 偶爾街上揚一路塵煙，便不知是哪一路軍閥又要開拔。鎮(zhèn)子太小，沒有人會為小鎮(zhèn)展開一揚廝殺。但偶有兵丁馳援，也難免會從小鎮(zhèn)經(jīng)過。
　　 這“丁”字街，一條橫街，與小河并行。這橫街的中央，一條垂直的街道，直通河岸。河岸一個渡口，夾在兩旁的房子中間。河對岸的人家到鎮(zhèn)上來，或鎮(zhèn)上的人家過對河去，都要經(jīng)過那個渡口，并走過那條垂直的街。直街與橫街垂直成“丁”字形狀，故稱“丁字街”。
　　 沿直街往前走，走近那“丁”字形的三岔街口，就能看到對面的街頭有一間藥鋪，藥鋪門上掛一塊招牌，上寫“四洲藥鋪”。
　　 這藥鋪，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鄉(xiāng)鄰們都熟悉。背地里，人們都叫它“四指藥鋪”。這樣叫，似乎更容易讓他們領(lǐng)會。
　　 這鎮(zhèn)，當(dāng)?shù)厝藦牟唤墟?zhèn)，一直稱街。偶有鄉(xiāng)下的人到鎮(zhèn)上去，便總有人會問一句：“你是要到街上去么？”聽了的人就點點頭：“去街上逛逛?！?br />　　 街上時有人結(jié)伴而行，走近交匯的丁字街口，瞥見藥鋪門上那牌匾，便有長一輩的對晚一輩的人說：“這藥鋪的老板，一只手只有四個指頭。”至于是哪一只手，似乎從來就沒聽人說，也似乎從來就沒人留意過。
　　 而晚一輩的聽了，也就會問：“怎么只有四個指頭呢？”
　　 那長一輩的正要回答，有旁邊稍年長一點的就搶了話：“要不是只有四個指頭，他也就活不到現(xiàn)在?！?br />　　 那長一輩的聽了，就瞪一眼，告誡了說：“這話可不能亂說，那可是要人命的?！?br />　　 一句話，似乎包含了許多隱情，也給一間藥鋪增添了許多神秘色彩。
　　 這藥鋪的老板姓劉。他本名劉守道，但暗地里，人們都叫他“四指劉”。
　　 按說，這手有五指，要說誰長了六個手指頭，倒也有人聽說、或者見過。但要說這手只有四個手指，也許就很少有人聽說了。
　　 不過，“四指劉”這手，倒也不是生來就只有四個手指的。那缺了的一個手指，是他自己用刀削了去的。他削掉的是一個大拇指。
　　 說起這事，鎮(zhèn)上人總是欲言又止。卻又常常為之惋惜。
　　 據(jù)說，早年時，“四指劉”還有另一個別稱，人稱“劉小手”。他一雙小手，專給產(chǎn)婦接生，從未有失手過。
　　 按說，在舊時的傳統(tǒng)里，接生的大多是女人。要不自古以來，也就只聽說過“接生婆”“接生娘”的。再說，在舊時的習(xí)俗里，也沒有誰家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讓一個男人給接生的。
　　 可“四指劉”家祖?zhèn)餍嗅t(yī)，便傳下了這技藝。且傳的一直是男丁。在劉家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里，一直認(rèn)為因先天之別，男人接生是比女人更有優(yōu)勢的。只是民間蒙昧，尚不能接受而已。
　　 當(dāng)然，若依了民間習(xí)俗，也就沒“四指劉”什么事了?？善袝r候產(chǎn)有不順，偶遇上個逆產(chǎn)、難產(chǎn)什么的，便有人只得去找“四指劉”了。
　　 據(jù)說，“四指劉”一雙小手，能伸進(jìn)產(chǎn)婦的“肚子里”，然后把胎兒從“肚子里”摳出來?！八闹竸ⅰ笔中?、手巧，從無意外。經(jīng)“四指劉”接生過的產(chǎn)婦、胎兒，從無失手。后來，就有人送一綽號——“劉小手”。
　　 這名兒，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傳得很遠(yuǎn)。附近偶有那產(chǎn)婦遇難產(chǎn)不順的，那“接生婆”或“接生娘”就會謹(jǐn)慎地說一句：“我看還是去請劉小手吧?！?br />　　 可后來，“劉小手”在一次削藥材時，卻不慎將一個手指削了去。自此短了一個手指，他便再不能給人接生了，也再沒有給人接生過。只是那綽號，也便從人們的嘴里，由“劉小手”變成“四指劉”了。
　　 說起這些，鎮(zhèn)上人總是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似乎總在閃避著一種難言的隱情。
　　 其實，那已是早些年前的事了。一次，本地軍閥唐高堯四姨太難產(chǎn)，派人把全縣城的“接生婆”“接生娘”們都請了去?？煽催^后，接生的“婆“娘”們一個個都搖著頭，表示無能為力。唐高堯急得手足無措，卻又束手無策，真想把那些“婆”“娘”們一個個都?xì)⒘??？蓺⒘怂齻冇帜茉鯓幽兀亢髞砭吐犎苏f，清塘鎮(zhèn)“四洲藥鋪”的“劉小手”或許會有辦法。
　　 但一打聽，卻聽說“劉小手”是個男的，唐高堯心里就遲頓了一下。但畢竟救人要緊，更何況還是兩條人命。唐高堯稍一猶豫，就帶了人快馬加鞭奔清塘鎮(zhèn)而來。
　　 消息傳到“劉小手”耳朵里，“劉小手”就對自己的女人說：“這一回，我只怕是難逃一死了！”
　　 女人聽了就問：“咋這么說呢？”
　　 “劉小手”說：“我這次若被‘請’去接生，順與不順，都難逃一死。”
　　 女人問：“為啥呢？”
　　 “劉小手”說：“若遇不順，偶有失手，那自然是必死無疑，但即便順利，母子平安全救下來，我還是會難逃一死?！?br />　　 女人不解，又問：“為啥？”
　　 “劉小手”就說：“你想那唐高堯一介軍閥，他的女人豈容得了別的男人碰一下，即便把人全救下來，他還是會覺得丟臉、丟了他的尊嚴(yán)，你想他會放過我么？”
　　 女人聽了，就急切地問：“那咋辦呢？”
　　 “劉小手”沒有回答，卻抱了捆新采的藥材，去門外削藥材去了。
　　 忽然，就聽得門外“哎喲”一聲。女人連忙奔出門去，卻看到自己男人正捂著一只沾滿血的手，半截手指頭掉在地上，血肉模糊。女人一邊抱怨“劉小手”不小心，一邊連忙找來布條，替他把手包扎好。
　　 手剛包扎完，布條上還滲著血，唐高堯帶著人馬就到了。見了那包裹著的手，布條上的血還沒有干，地上的半截手指頭還沒來得及拾掇，唐高堯知道請去了也沒有用，于是便什么也沒有說，罵一聲“晦氣”，一甩鞭子，掉轉(zhuǎn)馬頭就走了。
　　 后來聽人說，在回縣城的路上，唐高堯遇上一位從那經(jīng)過的洋醫(yī)生，洋醫(yī)生也是位男士。唐高堯詳細(xì)問詢了后，便將那洋醫(yī)生“邀”回家。那洋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果然不錯，他熟練地給唐高堯的四姨太作完接生，順利地產(chǎn)下一嬰。
　　 可就在唐高堯?qū)⒛茄筢t(yī)生送走時，送過一座山丘，唐高堯便從背后“砰”地一槍。洋醫(yī)生應(yīng)聲倒下。唐高堯卻在背后罵一句：“我的女人，豈容這世上有第二個男人碰她?！?br />　　 那洋醫(yī)生臨死前，卻只說了句：“我還得給她打次消炎針呢……”
　　 這事傳到清塘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聽了都輕噓一聲，暗自替“劉小手”慶幸。有人就感嘆地說：“‘劉小手’這手指丟得值了，一個手指頭換回了一條命?！?br />　　 但也有人疑惑地想：“劉小手”那手指頭咋就削得那么巧呢？
　　 那意思分明在提醒別人：他那是斷指求生呀！
　　 不管有人怎么想，“劉小手”這名兒，還是迅速從鎮(zhèn)上人嘴里由“劉小手”變成“四指劉”了。
　　 也是應(yīng)了那洋醫(yī)生的話，沒幾天，唐高堯的四姨太就因炎癥并發(fā)而死去，孩子也相跟著夭折。
　　 為這事，唐高堯心中郁忿，便又遷怒于“四指劉”。有一天，忽然有人聽唐高堯咬著牙說：“四指劉”，你可別讓我再看到你給人接生。
　　 “四指劉”也是識趣，自此再沒有替人接過生。有人說，“四指劉”短了一個手指，手便不再那么靈活。也有人說，那是怕唐高堯找到由頭，尋上門來找茬。而鎮(zhèn)上，也再沒有人去找他。偶有人家產(chǎn)遇不順，那人家也只嘆口氣，說：“要是四指劉那手指不被削掉就好了！”說起時，仿佛不是在為自己的事著急，而是在替“四指劉”惋惜。
　　 而“四指劉”，也不管人們?nèi)绾巫h論，也不管人們有多少欲說未說、欲言又止的話，他便只守候那一間藥鋪。偶有人上門抓藥，他便用他那四個指頭，掂出那藥的份量，又或者用一桿戥子，稱出給藥的標(biāo)準(zhǔn)。其實稱與不稱，他只要用手一掂，一樣會分毫不差。也有時候，店里偶爾缺一、兩味藥，他便上山去采，藥鋪便交予家中女人。
　　 這些，都是“四指劉”留給小鎮(zhèn)的記憶。但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又讓這記憶愈發(fā)清晰。
　　 一天，“四指劉”上山采藥，遲遲地不見回。女人在家，左顧右盼的不見人，便向街坊鄰里四處打聽。但都說沒有見過。
　　 直待到第二天傍晚，才見“四指劉”匆匆地從外面回來，并雇了輛馬車?！八闹竸ⅰ弊隈R車上。
　　 一進(jìn)門，“四指劉”便匆匆忙忙地催促著家中女人，讓女人趕緊收拾家中所有家當(dāng)及藥材，然后裝上馬車。裝好后，便讓馬車?yán)芥?zhèn)街口的渡頭。并在渡頭上租了條船，將所有家當(dāng)及藥材搬到船上。然后坐上船，沿河直下，連夜離開了清塘鎮(zhèn)。
　　 鎮(zhèn)上人還沒覺出啥味來，第二天，就見唐高堯帶了人馬，直奔鎮(zhèn)子而來。他們一來就闖進(jìn)“四洲藥鋪”。見藥鋪早已人去樓空。他們便對著清空了的藥柜、柜臺一陣亂砸。
　　 后來，唐高堯又帶著人，沿河道直追。但追了好遠(yuǎn)，卻不見蹤影。
　　 鎮(zhèn)上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才聽人說，那次“四指劉”進(jìn)山采藥，回來的路上，路過山下一戶人家，忽聽得那人家屋內(nèi)傳出產(chǎn)婦的尖叫。他扭過頭，正想回避，卻聽到屋內(nèi)傳出來對話聲。
　　 一接生娘急急地的從產(chǎn)房里走出來，對等在隔間的人說：“是留大人還是留小孩？”
　　 一中年男人的聲音：“大人小孩都得留呀?！蹦菓?yīng)該是產(chǎn)婦的公公。
　　 接生娘無奈地說：“可我真沒辦法！”
　　 接著就聽到一女人的聲音：“那就留孩子吧?！?br />　　 女人的話音剛落，一男子就急了：“媽，你怎么能這樣說呢？”
　　 女人的聲音：“你孩子家懂個啥……”
　　 聽到這，“四指劉”就忍不住了，他一把推開那人家的門，沖進(jìn)屋就嚷：“什么留大人還是留孩子，大人、孩子都是命呀。”說完就沖進(jìn)產(chǎn)婦房間。
　　 那接生娘認(rèn)出是“四指劉”，那人家也認(rèn)得，便沒有攔他。“四指劉”沖進(jìn)房間，只帶了那接生娘進(jìn)屋，其它人都攔在門外。
　　 忙碌了半天，就聽得里面?zhèn)鞒鰜硪宦曁淇?，外面的人懸著的心漸漸放下。接著就聽得接生娘出門報一聲：“大人、孩子皆無恙。”一家人聽了皆大歡喜。但“四指劉”已是精疲力竭。
　　 天已晚，夜色昏沉，“四指劉”再也趕不回家，便只得在那人家住下。
　　 一夜疲累，沉沉睡去。是日方醒，才想起昨日之事的冒失。這事遲早會傳到唐高堯的耳朵里，日后必會招致橫禍。唐高堯一介軍閥，說出口的話，他便一準(zhǔn)會說到做到。
　　 想起這些，“四指劉”便想即刻回家。但又一想，救人救到底，于是趕緊上山，采了些草藥回來，替那人家準(zhǔn)備些藥草。并一再叮囑如何使用。至晚，作辭了那人家，才急急地回家。走過一條山道，行至一道路寬闊處，見一人家門前有一馬車，于是便向人租下來，心里便有了一個打算……
　　 于是，便有了之前的一幕。
　　 “四指劉”逃離后，便再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后有人說，“四指劉”逃離清塘鎮(zhèn)，便帶著他婆娘，躲進(jìn)一深山里，過著隱居的生活。
　　 也有人說，“四指劉”逃到外地，做起了藥材生意，生意一直很紅火。
　　 這些都是傳言，不足為信。但后來有一件事，傳到人們耳朵里，人們一直很相信。
　　 據(jù)說，在逃離前，當(dāng)“四指劉”催促著女人趕快搬離時，女人很不情愿。并問他：“什么事這么急？”
　　 當(dāng)“四指劉”說出原委，并對女人說：“如果這事讓唐高堯知道了，他一準(zhǔn)不會放過我，他決不會看著我的手還能給別人接生?！?br />　　 女人聽了也害怕了，但又問：“你既然知道這事會招惹唐高堯，可你當(dāng)時怎么就沒忍住，還要去替人接生？”
　　 據(jù)說，聽了這話，“四指劉”當(dāng)時什么也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