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講究緣分，不管是朋友間，愛人間，還是兄妹間，母子間。
　　 說到緣，年近六旬的阿蘭總要想起二十年前與肖華的那場邂逅。
　　
　　 一
　　 那年初夏的一個早晨，她突然接到公安局電話，說吳良仁死了。
　　 吳良仁是她的前夫。兩個人當(dāng)年是經(jīng)人介紹結(jié)的婚?；楹蟛徽f情投意合，起碼也是琴瑟和諧的。兩人風(fēng)風(fēng)雨雨十多年，經(jīng)歷過太多的坎坷，直到后來開了超市，才算一步步走向穩(wěn)定。
　　 超市上馬后第二年，他們的女兒菁菁出世了。
　　 菁菁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兩個人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一個兒子，兒子兩歲那年的春天，吳良仁帶兒子去公園玩耍，那幾天，恰好阿蘭身體不舒服，沒同去。結(jié)果那天直到天黑，吳良仁才失魂落魄回來，一到家吳良仁就蹲下身子抱著頭嗚嗚哇哇地哭了，說孩子丟了，也報了警，四處找遍了都沒有，只好先回了家。再后來，夫妻倆動用了親戚朋友，公園、車站、碼頭、溝河、廁所，所有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終是無果。
　　 整整一年，阿蘭思念兒子茶飯不思，人瘦成了風(fēng)中的竹竿，吳良仁也是一副垂頭喪氣、世界末日的樣子。
　　 經(jīng)歷了漫漫三年的心理療傷，夫妻倆決定再生一個孩子，這樣也算給思子之心一個寄托。彼時超市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兩個人想著，靠著超市集聚的人氣，或許可以把尋找兒子的希望再發(fā)揚光大。
　　 女兒出世后，夫妻倆做了分工，吳良仁負責(zé)超市的一切，另外找了兩個幫手負責(zé)超市的營銷。阿蘭在家負責(zé)帶孩子。
　　 阿蘭做夢都沒想到，女兒四歲那年，兩個人的婚姻突然觸礁，確切地講，是撐船的那個人明目張膽把船往礁石上撞了。吳良仁提出離婚的理由很無賴，說和他好的那個姑娘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血，不離，他就得死，以死謝罪！
　　 離婚的前夜他還打了一張感情牌，說一切都是他的錯，所有的罪過都讓他一個人來承擔(dān)好了，說到底是他對不起她和女兒。為了彌補她們母女倆，他一臉真誠地表示，不要家里的一針一線，凈身出戶。
　　 老實的阿蘭更沒想到的是，直到銀行工作人員上門催債，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留給她的超市已經(jīng)資不抵債。說白了，吳良仁是勾結(jié)情人、密謀已久的卷款離婚！
　　 無奈之下，阿蘭忍痛把超市轉(zhuǎn)手，把市中心的大套房賣了填窟窿。好在余下的那個老舊的小套房還能讓她們母女倆棲身。
　　 處理完超市，阿蘭在培訓(xùn)班里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英語教師，再后來，她與弟弟聯(lián)手，重新干起了小超市。
　　 漫長艱難的七年里，她有過恨，有過痛，有過心碎，那些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苦澀常常叫她徹夜難眠。好在時間的舌頭最終一點點舔去了她心頭的傷，她再一次站直了身子。
　　 七年的帶淚拼搏，阿蘭總算能夠再一次自豪地告訴自己，這個世界，希望從來不會虧待努力的人。
　　 老實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恨意的慢慢散淡，過往已成煙云，吳良仁已經(jīng)成了阿蘭記憶里一棵枯萎的蘆葦，即使不經(jīng)意間還會瞥見，終究不會掀動心波了。直到那天公安局打來電話，直到看到吳良仁留給她的那封懺悔信，她才驚覺，即使是枯萎的蘆葦，那也是她生命中曾經(jīng)的過客，她還是做不到無動于衷。
　　
　　 二
　　 吳良仁在信里告訴她，離婚后他就跟那女人去了深圳，到了深圳才發(fā)現(xiàn)，原來，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卿卿我我、懷孕等等，只不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虛空。說穿了，自己只不過是那女人打開錢財之鎖的一把鑰匙。到了深圳不久，女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帶去的六百萬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痛定思痛，他決定在深圳創(chuàng)下一片天地。
　　 只是很多時候，豐滿的理想總是禁不住骨感的現(xiàn)實一次次的磨礪。第一個三年，他在一家私企打工，奢望靠打工所得日積月累，最后成為他東山再起的啟動資金，卻不想，最終的結(jié)果離希望差了十萬八千里。第四年，他巧遇了阿蘭的大學(xué)同學(xué)張強。不久，他去了張強的公司，從基層做起，一步步做到了部門主管。
　　 看起來，希望已經(jīng)開花，接下來的三年里，他的事業(yè)確實有了起色，他慢慢成了公司舉足輕重的人物。與此同時，他又有了戀人萍。
　　 萍也是一位離異者。兩個人都是圍城里的過來人，對婚姻的感知好像都透著佛的了然，好在兩個人也算意趣相投，很快成了同居者。
　　 兩個人也曾談?wù)撨^婚姻，他們一致認為，既然追求還在遠方，如此相處也不失為一種雙贏的模式。
　　 吳良仁做夢都沒想到，正當(dāng)壯年的自己會生大病，更沒想到短暫和無常才是生命的本色。就在此前一個月，一次尋常的體檢，發(fā)現(xiàn)他的肝臟出了大問題，是肝癌。按理說，這時的他假如立刻住院、開刀、化療，他的余生不會如此倉促。
　　 事實上他確實不甘生命如此短暫，那時那刻，他多想一切都是誤判，他想活。在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問題后，他第一時間去找了醫(yī)生。他打電話告訴了萍。在他的想象中，他與萍已經(jīng)是風(fēng)雨同舟的同道人。當(dāng)然，萍不一定會痛斷肝腸，但憑著這幾年的相處，起碼會全心全意和他共同面對，再不濟，也會在他重病纏身之際陪伴他一段時間。卻不想，當(dāng)他從醫(yī)院回到兩個人租賃處時才發(fā)現(xiàn)，屋子已經(jīng)人去樓空，更叫他不能接受的是，對方留給他的那張便箋。
　　 便箋上說，不要恨我，也不要怨我自私，我和你說穿了不過是茫茫人海里兩個偶然相遇的路人甲和乙，我不欠你什么，我的離去不算無情，你的病倒只能是你我的緣分到此為止……
　　 當(dāng)然，離去的不僅僅是人，還有他這些年來的積蓄，便箋里對錢是作了交代的。里邊說，每個人都會面臨死亡，區(qū)別只在早與晚。與其將錢打了水漂，不如給曾經(jīng)的同船人一個實實在在的補償。
　　 萍的離去對吳良仁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貧病交加的他一開始還不死心，他寄希望于尋找，他去了萍工作的單位，結(jié)果可想而知。
　　 萬念俱灰的他想到了死，他想就在出租屋里了結(jié)殘生，可最終，他在自己心的角落，看到了女兒還有阿蘭。
　　 最終，他撐著病體，瞞著張強等公司同事，一個人踏上了回家之路。只是近鄉(xiāng)情怯，更何況當(dāng)年的他是負情逃離，里邊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
　　 他，終究無顏再次面對阿蘭和女兒，于是，在通往家的那條河道邊的長椅上，他帶著萬般的愧疚，選擇了靜靜離去……
　　
　　 三
　　 阿蘭處理完吳良仁的認領(lǐng)之事天已擦黑。接下來還有好多的事情要辦。
　　 因為心里擔(dān)著事，她沒發(fā)現(xiàn)老天早已陰霾了臉色，等到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抽打著她的時候，她才驚覺自己已走在了雨中。
　　 雨越下越大，才不多的時間，整個地面便如沸騰的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
　　 路燈朦朧，大雨傾盆，她一路狂奔，眼看到家還有不小的一段路，不如就近找個避雨處暫時等待。好巧，公路斜坡下就有一扇洞開的車庫門，她顧不得多想，一個沖刺，身子已經(jīng)入了門洞。
　　 有人在嗎？話音未落，車庫旮旯里走出個半大不小的男孩。
　　 你爸媽呢？阿蘭覺得應(yīng)該和男孩的爸媽打一聲招呼。
　　 阿姨是想躲雨吧？沒事的。您坐。男孩很是懂事，還把一個小方凳端到了阿蘭的跟前。
　　 雨，還在不休不止地下著。車庫向東而立，不時有密集的雨水侵入，男孩把門虛掩了，又開了節(jié)能燈。
　　 等待中，阿蘭問起孩子一些家常。知道了男孩名叫肖華，父母早在一年前因為車禍去世，眼下住的車庫是叔叔出錢替他租的。
　　 大雨后的第三天正好是星期天，彼時，吳良仁的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傍晚時分，阿蘭特別又去了一次肖華住的車庫，這次，阿蘭是帶著菁菁一起去的。她告訴肖華，自己家就住在不遠處。
　　 那次去，阿蘭除了還傘，還給肖華拿了家里燒的紅燒肉，在她的感覺里，無父無母的肖華太可憐，雖然背后有叔叔，但看他單獨住車庫的情景，保不住有很多難言之隱。
　　 慢慢的，阿蘭母女和肖華走近了，逢著星期天，或者家里燒了好吃的，阿蘭總要給肖華送去一份。
　　 轉(zhuǎn)眼暑假到了，肖華依舊住在車庫。阿蘭怕車庫太熱，特別拿了家里的電風(fēng)扇送去車庫，她總覺得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單獨在外，又無家人的照顧，實在與可憐脫不了干系。
　　 暑假結(jié)束，肖華升入初三，初三的學(xué)業(yè)繁重，肖華單薄的身子更見消瘦了，為此，阿蘭常常送些吃的過去，有時是幾個煮雞蛋，有時是一包蛋糕、一些煮熟的雞鴨肉等等。阿蘭生怕孩子有心理負擔(dān)，總要挖空心思找一些借口，比如說燒得多了，菁菁吃不掉，時間長了會餿等等。
　　 與此同時，肖華租賃的車庫該交錢了，房東好幾次上門催繳。雖然是三個月一付累計才三百，但對于肖華來說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為了錢，他特別打了叔叔電話，等了幾天不見消息，又利用周末坐了公交車去了叔叔家。
　　 說是叔叔家，也是他自己的家。自從父母車禍去世后，自己家新造的兩樓兩底的房子就被叔叔家合二為一了，嬸嬸的話說得很動聽，說，肖華啊，房子空關(guān)了容易毀壞，你爸媽臨走也叮囑了，要我們看管好房子的。你呢，就在縣城里安心讀好你的書。
　　 肖華第一次回去，嬸嬸冷著臉，他沒敢吱聲，出門的時候，叔叔像做賊一樣追出來，手忙腳亂往他手上塞了兩百塊錢，也沒有說一個字，轉(zhuǎn)身逃也似地走了。
　　 那次，回到車庫的肖華好說歹說，房東收下了一百元，說就算一個月租金。
　　 肖華第二次回家是為了新學(xué)期的書雜費，這次，叔叔偷偷對他說，要再等一段時間，他想到辦法會送過來。
　　 叔叔這樣說了，肖華不好再催，他知道叔叔有難處，家里的事兒都是嬸嬸說了算。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他擔(dān)心自己的這個學(xué)還能不能繼續(xù)上下去。
　　 心事重重的時候，恰好阿蘭來了，看到肖華愁眉苦臉的，阿蘭知道眼前的孩子遇到難事了。
　　 果然，在阿蘭地再三追問下，肖華吞吞吐吐說出了自己的尷尬，說到最后，甚至流淚了。
　　 也是在那天的見面后，阿蘭做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對肖華說，我們認識已經(jīng)一段時間了，這些日子來，阿姨知道你是個勤奮懂事的好孩子。這樣，我們把車庫退了，以后，你就住我家，阿姨呢一直要顧著超市的生意，以后有你和菁菁一起學(xué)習(xí)，菁菁也有個伴，我們這樣也算兩全其美。至于學(xué)雜費，阿姨給你墊上就行。
　　 搬進阿蘭家的當(dāng)天晚上，肖華紅著臉忐忑地問阿蘭，可不可以叫她一聲媽媽？他吶吶地說，在我的感覺里，您對我的好，就像媽媽。
　　 于是，從那一夜起，肖華成了阿蘭的兒子，阿蘭成了肖華的媽媽。
　　
　　 四
　　 尋常的日子，在朝朝暮暮的循環(huán)中總是過得飛快。一晃，肖華初中畢業(yè)了。憑著出色的成績，他順利考進了全縣最好的高中。
　　 與此同時，肖華的叔叔自打得知侄兒有了貴人相助后，除了偶爾會給肖華一點小錢外，似乎已經(jīng)完美轉(zhuǎn)身，“退居二線”了。
　　 高二那年，肖華感覺自己的英語拖后腿了，當(dāng)然，出錢補課是萬萬行不通的，這不但關(guān)乎到一個大大的錢字，更是良心的問題。他知道，阿蘭媽媽無償提供他學(xué)雜費，提供他吃住，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他，不能不知好歹。他想，憑著自己不斷努力，多花時間，英語成績一定會上升。
　　 都說意志決定成效，可接下來期中考試的英語成績還是不盡如人意。
　　 那天，很偶然的，阿蘭看到了肖華一張英語試卷，這一看，她的眉頭皺了，沉吟許久，她問肖華，是不是英語有點難？你這個孩子呀，家中有資源不用，傻了。以后英語我?guī)湍恪?
　　 不得不說，阿蘭大學(xué)英語六級的水平真不是吹的，在她的親自輔導(dǎo)下，肖華的英語成績上去了。
　　 高考發(fā)榜，肖華毫無懸念走進了名牌大學(xué)的校門。
　　 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肖華深知自己不能太拖累阿蘭媽媽，雖然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做著他的后盾，可他自己也需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四年里，他回家的唯一一個春節(jié)，他用自己的打工所得為阿蘭媽媽買了一條紅圍巾，為菁菁妹妹買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送上圍巾的那一刻他說，媽媽，現(xiàn)在我對您的付出還無以為報，這一條圍巾是我的一點心意，我想媽媽圍著圍巾，會想到我是您的兒子！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永遠都是。
　　 那一刻，他的阿蘭媽媽流著淚笑了說，我的兒子，你把媽媽感動哭了，其實，幫你，我從來沒有想過回報，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好孩子我應(yīng)該幫。
　　 那年春節(jié)后回校，很快就到了畢業(yè)季。
　　 是畢業(yè)后立即踏入社會還是繼續(xù)深造？當(dāng)時，肖華的導(dǎo)師找他談過，說根據(jù)他的成績，學(xué)校有意向推薦他公費出國麻省理工留學(xué)。
　　 于肖華而言，這是天大的好事，也是一道心理坎兒。這道坎兒，不僅僅關(guān)乎前途，更關(guān)乎親情。連著好多天里，肖華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跨出這一步。
　　 好多個無眠的深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那些閃片般的回憶，如同一條流光溢彩的河在他的眼前潺動。依稀中，隔著遙遠的天路，他似乎聽到來自天堂的聲音，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做個對國家有用的人，做一個讓爸媽長臉的人；依稀中，他似乎看到了他的阿蘭媽媽在微風(fēng)中頻頻向他招手說，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回來，媽想你；他似乎還看到了叔叔搖著灰白色的頭說，叔叔沒本事，愧對你的爹娘，大學(xué)畢業(yè)了，早點謀一份工作吧，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