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彤彤的日頭快要沉下廟山西南角了。燥熱的伏天，這時才能感到河畔吹來一股涼風。河堤上那棵滿身疙瘩的老楊樹上，幾只蟬兒在歇斯底里地鳴叫。吳彥亭摘下綻了圈兒的草辮子草帽，一手拄著鋤把，一手使勁用脫圈兒的草帽扇著涼，抬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瞅瞅還沒鋤完的谷苗地，伸了伸酸疼的腰背，尋思著，這夜幕即將降臨，自已的眼睛又不好使，若勉強再鋤一會兒，說不定會鋤掉谷苗的。他用腳蹭了蹭鋤板，準備收工回家。一想到家，他心頭便涌上一股暖流……
　　 他現(xiàn)在有了真正的家一一有了女人的家。說不定這時這個女人早已給他調(diào)好了一碗涼干面，沏一壺淡茶，在院前朝河西畔張望，正等他回家呢。
　　 這時，從南邊河堤邊的路上，向北邊他谷苗地這里走來一輛毛驢拉載的木輪硬腳車，車轅上坐著一個人，正咯吱咯吱地向他走來。那個人看見他就招呼：“彥亭，天黑了，河里有狼，快回吧！”他也應(yīng)和一聲：“就回”。扛起鋤頭走到路上，坐上驢拉車和那人說著話，下了河堤坡，過了河，又上對岸的河堤坡，木輪車載著他倆一同進了村子。吳彥亭家在村邊，他便下車告辭，自已向家中走去。
　　 吳彥亭今年都三十六了。他的爹也是個老實厚道的莊稼人，只因家窮，祖上傳下來的七八畝土地，娶彥亭他媽時賣了四畝地，留了三畝多自已種口糧過日子?？晌萋┯衷膺B陰雨，不到一年，那頭老黃牛倒在了槽頭。常言道：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這土地只要有了牛，犁翻黃土動，適時下籽，來年的日子還是有盼頭的?？墒菦]了牛，這耕種的事就艱難多了。后來他父親去他們村上莊子一戶財東家扛長工，收種時用財東家的騾子來種這三畝多地。
　　 吳彥亭十四歲那年他娘病死了，十七歲那年他爸病死了。他雖然成了個小伙子，但成了孤兒。自已做飯，自已下地干活。那老財東讓他又來他家當個長工頭，睡在西邊偏院子的牲口棚里，晚上操心喂牲口。他也為吃個現(xiàn)成飯，只管操心干活，農(nóng)忙收種時可以牽著東家的騾子給自已種地。
　　 他和父親一樣老實。也正是小伙子長身體的時期，體格健壯，干活舍得出力，老財主對也好。老財主老婆也喜愛他，?？渌诳?。他下地時她還笑瞇瞇地拿著一個在灶門口烤黃了的“狗舌頭”餅子遞給他。于是他感激得干活時冷勁大的很，象給自已家里干一樣賣力。
　　 就這樣不知不覺在胡財主家扛了四年長工，胡財主和老婆還說要給他張羅著找媳婦呢。他也該娶媳婦了，東家的兩個兒子都比他小幾歲，人家兄弟倆都有了孩子啦，他也尋思著找個什么樣的媳婦，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小日子?？墒牵悄昵锾焖诟吡旱乩飺]汗如雨地挖高粱桿子，財東家兩個兒媳拿著鐮刀削高梁穗子。地頭的官路上南頭突然來了一位騎馬的，后面有六七個背著槍的國軍士兵。他們看見地里有人，就朝高梁地這邊走來。婦女家看見當兵的來了，立馬從他身后跑進高梁地藏起來了。他回頭一望，心頭一驚，不好！本能地丟掉蹶鋤，也想朝高梁地跑時，后邊一聲槍響“啪！站住甭動，再跑就打斷腿”！騎馬的軍官一聲呵斥，幾個當兵的撲上來架起他兩只胳膊朝后，用一節(jié)細繩子反綁了雙手，不由分說推著他往路上走。他嚇得說不出話來。那軍官厲聲說道：“你跟我們參加國軍了，成了抗日一分子，怕什么怕？老子槍林彈雨都沒怕過，你這么壯實的小伙還這么膽小，跟我們?nèi)デ熬€和日本人干上一仗，你就膽子大了，帶走?！眳菑┩渫ü蛳虑箴垼骸伴L官，我是給東家干活的，這樣跟你們走不行，要給東家說一聲啊?！彼胫沁@時見到東家，人家面子大，保里和鄉(xiāng)公所的人都認識，或許能不帶走他的。
　　 沒想他話未說完，背上被人砸了一槍托。“起來走！東家算什么東西，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你們都想過太平日子，眼看日本人要打過黃河了，還婆婆媽媽啥哩，走！”就這樣他一直被押到鄉(xiāng)公所后面的黑窯窯里關(guān)了起來，準備第二天交給國軍部隊。這支部隊原來是馮玉祥的西北軍。蔣馮戰(zhàn)爭后，馮玉祥敗北下野，由宋哲元將軍統(tǒng)領(lǐng)。后來又劃歸一位張師長帶領(lǐng)。這國軍招兵是沿用以前的兩丁抽一兵役制。誰家有兩個兒子，就得有一個到了服兵役年齡要當兵，可吳彥亭是獨子啊，就是派壯丁也派不到他的?？蛇@兵荒馬亂的年代，找誰評理，再說戰(zhàn)事一緊，抓壯丁也就成了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或許是胡財主有兩個兒子，他使了壞，讓抓了吳彥亭壯丁，讓他兩個兒子逃避了兵役。但也說不清到底是吳彥亭碰上這倒霉亊了還是胡財主使壞心眼，吳彥亭是不知道這其中根由的。
　　 第二天他就被押解到鳳翔縣兵役局。來了一位穿著軍裝的醫(yī)生，給他用聽診器聽了心臟，胸部，背部。醫(yī)生高興的說：“今天才碰到了一個甲等兵?！彪S后有人拿出來一身黃軍裝讓他換上。有個戴眼鏡穿長衫的人來拍了他脊背兩下，和靄地說：“小伙子，好好在隊伍上干吧，別給鳳翔人丟臉！”緊接著有人高聲叫他：“吳彥亭，聽著，從現(xiàn)在開始，你是一名軍人！膽敢違犯軍令，軍法處置。輕者挨軍棍，打你個皮開肉綻，重者就地槍斃！聽清了沒有？”吳彥亭怯生生答道：＂聽清楚了。＂
　　 吳彥亭也太老實，從來不敢想著逃跑的事。因為他親眼看見有被抓回來的兩個當兵的在早操后集合了隊伍被人架著放倒在一條長木凳子上脫了軍褲，露出屁股打了二十軍棍，那倆個士兵狼哭鬼嚎般的慘叫聲和他們屁股蛋流淌的黑紅的血，他真的害怕極了。聽長官講，一共有三個人逃跑，一個被追捕時擊斃，這倆個嚇得爬在地上被捉回。下次誰再要逃跑開小差，抓時直接開槍往死里打！嚇得他幾個夜晚做惡夢。
　　 他每天跟著隊伍出操訓(xùn)練，學刺殺，學射擊，二個月后這支部隊就被開過黃河，和日本鬼子在山西打了幾仗。在山西對日作戰(zhàn)的三年時間里，同去的陜西鳳翔兵后來沒活著回來幾個。也是吳彥亭命不該死，最驚險的那次戰(zhàn)斗由于一塊門板倒下砸傷了他腦門，血流了一地卻救了他一命，趁著天黑鬼子撤退，他爬起來逃走。路上遇見鳳翔一個鄉(xiāng)黨軍官，他也受傷了，一條腿上被擊穿一個洞，他幫鄉(xiāng)黨軍官包扎好，就扶著他一塊逃進山上，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吃了千辛萬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從山西過了黃河回到陜西。這個鄉(xiāng)黨是個連級軍官，在原西北軍中很有人脈，回來后在蒲城大荔一帶很快找到原來一個部隊當大官的，待他腿傷好利索后又讓他帶領(lǐng)由他組織起來的一隊人馬。官銜還是中尉連長。隨后不久他就讓吳彥亭給他當護兵，這下吳彥亭也算過了幾年風光日子。腰里挎著盒子炮，下面當兵的還要見他點頭買好，有的還行禮哩。不想一次槍走火了屁股上挨了一槍，掉了一塊肉，至今左屁股蛋上有拳頭大個深坑。肌肉萎縮的原因，這左腿走路落了個腿拉拉，邁不大步子，走急了就顛跛起來。不覺不易十個年頭過去了。他一心想要回老家鳳翔，思量著回家娶個媳婦過日子。那位鄉(xiāng)黨軍官看著他也快三十歲的人了，現(xiàn)在人也落下個殘疾了，看在鄉(xiāng)黨的份上，就給了他十個銀元，讓他離開了隊伍，回老家去了。
　　 他一拐一跛地從蒲城大荔一帶沿路乞討，還給有錢的人家扛了兩年長工。實在想家了，就回到鳳翔柳林鋪老家。但家中已無著落，也還惦記著胡財東，就又回到胡財主家住在牲口棚里。胡財主也管他兩頓飯，他就幫著照料一下牲口。他在外面也闖蕩了一回，性子也野了，敢大聲發(fā)發(fā)脾氣。農(nóng)村莊稼人也知道他現(xiàn)在是個傷兵，他犟驢勁上來也沒人跟他再犟，有時還由著他點。老財主就好言安慰他，說正在給他托人說媳婦哩。
　　 這一說兩說又過了兩年，眼看三十好幾了，媳婦沒著落，他又想走出去混去，有好幾天光吃不干活睡著。終于老財主托人領(lǐng)來了一位三十幾歲的女人。這個女人叫何秀花，三十四歲。甘肅口音，籍貫不詳。人問她甘肅那里人，她笑著回答，她離爹娘早，有幾家人養(yǎng)過她，最后的爹娘也死了，沒說過她是那里人。原來是胡財主托人從窯子里買來了這個女人給吳彥亭當媳婦。這吳彥亭屁股蛋上少了一疙瘩肉，大胯骨沒傷著，這樣穿上褲子，還是一位壯實的小伙兒。透著一身健康氣派，這女人也心里覺得踏實。因為她覺得男人就得有力氣，這樣女人跟著不會受氣，特別是聽說他當過幾年兵，她更堅定信心，就跟這個男人，他有霸氣，一般人不會惹他，她也能過個安穩(wěn)日子。而且吳彥亭有低矮瓦房三間，有一個老宅子，還有幾畝地，她盤算著，她們會過得好個小日子的。這何秀花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擺，像金蓮移動，似風擺柳梢般飄逸。人又長得白白凈凈，烏黑的頭發(fā)挽在腦后，兩只耳朵上吊著兩串耳環(huán)，銀光閃閃。頭頂?shù)姆钟蛇吺岬霉饬?。一雙眼晴，眸子漆黑明亮，四目相觸，讓人覺得要那目光會碰出火花。莞爾一笑，那臉脥上的兩個小酒窩帶著一抹紅暈，盛滿了甜蜜快樂，越發(fā)好看，著實讓人眼讒，真想多看她幾眼。她說話的聲音也特別有韻味，雖帶著甘省口音，但溫和得像初夏的風兒一樣輕柔，讓人覺得格外舒服。她穿著一件碎花白底藍花花的洋布衫，也是大襟的，右側(cè)胳底窩下系一小手絹，一件黑色質(zhì)貢呢褲子，卻不像農(nóng)村婦女纏扎著褲腿，而是寬松的褲管像裙子一樣，走動起來裙擺飄動，那飄飄欲仙的樣子很有點身韻不凡。這吳彥亭一見這女人，憑她的身段，憑她的顏值，他就喜歡得直拍自已的大腿。也沒費多大周折，胡財主給他們就選擇了個良辰吉日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倆人新婚燕爾，你親我愛的甚是甜蜜舒坦。這何秀花平常叫丈夫時不叫名字不叫哥，就叫一聲“掌柜的＂。把個吳彥亭叫得心里甜滋滋旳。就是詢問今兒個中午吃啥飯也是笑臉相問，聲音脆生生的悅耳好聽。吳彥亭說：“吃削筋”，她就做削筋。吳彥亭說：“吃攪團＂，她就打一鍋攪團。這一天，吳彥亭想吃油“餅夾綠辣子＂，何秀花笑盈盈地說：“掌柜的，咱家沒有菜子油，這個我真沒法做哩?！眳菑┩ひ幌胍彩牵R了一句：“他娘的，今年種一畝油菜子，以后天天吃油餅?！?br />　　
　　 二
　　 何秀花是從窯子里買來的，好像胡財主早先也認識，但何秀花從沒在吳彥亭面前說過這亊。吳彥亭也從不打問她以前的那些事，總覺得他這輩子窮光蛋一個，能娶這么好看的一個媳婦就知足了。媳婦說個啥也不再發(fā)那犟驢脾氣，倆囗子總是親親熱熱，和和氣氣地樣子。其實，這媳婦也是個苦命人。有時在晚上媳婦給他講說自已從小被人抱養(yǎng)又被人領(lǐng)養(yǎng)了幾次的辛酸經(jīng)歷。原來何秀花三歲時死了娘，爹要找后娘就把她送人了。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待她還對她好，很疼她，可一年時間養(yǎng)父突然暴病身亡。養(yǎng)母說她是個掃帚星命，克人命的倒霉鬼，死活不養(yǎng)她了。于是她被第二個繼父領(lǐng)養(yǎng)。這個繼父沒有老婆，是個國民黨傷兵，一條腿沒有小腿，拄著拐子領(lǐng)著她沿門乞討生活。那年冬天越發(fā)的冷，外面雪很厚。養(yǎng)父艱難地出門為討口吃的從小路邊一口suan井窯掉下去摔傷，最后傷痛，饑餓要了老命。她孤單一人乞討，不知怎么被妓院的鴇兒假慈悲收養(yǎng)。給人家做雜活兒洗衣服，一時不操心有了點過錯就要被鴇兒又打又罵。十四歲多點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被來逛窯子的馬鴻逵部隊一個當兵的小軍官發(fā)現(xiàn)了她，強逼鴇兒要由他來對秀花開苞兒。鴇兒軟磨硬扛不過，就要讓她接客。她堅決不從，但鴇兒也翻臉威逼，鎖她在房1中。那個臭丘八像餓狼一樣那晚把她蹂躪了整整一夜，她一連幾天都走路邁不開腿，還把她的兩個乳頭又吮又捏，好多天衣服一挨就疼得鉆心……
　　 鴇兒性格兇狠，稍不如意就打罵那些賣春的女孩子，誰若是有個身子不適，借故不接客，或干活沒出夠力氣，（接客時不配合，使小性子等）若被鴇兒知道，她就尋找理由大發(fā)雷霆，惡語相罵，甚至毒打。何秀花把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一樁樁一件件訴說給自已的男人，有時傷心難過得泣不成聲。聽得吳彥亭心里流血雙眼流淚。他向媳婦發(fā)誓要讓她跟著他一定要過上好日子，還要讓他們的兒子女兒們過上好日子。說這話的時候，他緊緊地把媳婦摟在懷里，生怕她吃苦又走了似的。何秀花也聽著男人這話心里舒坦極了。思量現(xiàn)在終于離開了那個狼窩，雖然日子苦，但這個男人愛她，不嫌棄她這就夠了。她自由了，內(nèi)心踏實了，所以她臉上綻放著笑容。她覺得活人有了個盼頭啦，說不一定明年還能生個大胖兒子呢！
　　 三年過去了，鳳翔城二次解放了。這一天人們歡天喜地敲鑼打鼓放鞭炮，鳳翔城里熱鬧極了。吳彥亭領(lǐng)著媳婦去看熱鬧，正巧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浩。他是吳彥亭的遠房親戚，吳彥亭管他叫叔。在他們村的北邊李家河村子。李浩是個鄉(xiāng)村郎中。他們好多年也沒走動，免不了客套問候，再是閑話一會。吳彥亭就給李浩說了媳婦都三年了也懷不上娃的事，李叔讓他倆等兩天去他家，他給好好把一把脈，開些藥調(diào)理一下。這李浩在方圓幾十里行醫(yī)還有點名氣，據(jù)說他有許多秘方。像牙痛病，幾樣中藥熬了喝一遍立馬見效。還有婦女經(jīng)帶產(chǎn)之類，他曾給一連生六胎女娃的婦人開一劑轉(zhuǎn)胎藥，那婦人第七胎果然生了個牛牛娃。聽說他還有專治小腳女人腳后跟疼的秘方，靈驗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