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天氣晴朗，暖暖的太陽斜斜地照射在窗臺上，小院子里的樹梢上還殘留著隔夜的雪掛，冷風(fēng)輕拂著，天空藍得清澈，藍得透明，是個十分美麗的早上。
　　 鄰居姐姐走出了她所租住的房間，走過了三步臺階，可以看得出她在竭力地平定著自己那忐忑不安的情緒，那熟稔的步子正走向我的房間。然后，她下意識地倚在了我的門口，告訴我說：“小王，我婆婆住院了，我必須得趕回去伺候她幾天。不過，現(xiàn)在特殊時期，如果去醫(yī)院必須先做核酸檢測，即使是打車也得出示健康碼。總之，一切都很麻煩的。”
　　 聽得出那種很是難為情的口氣，于是，自己便做了一個決定，與她共同去做核酸檢測，并順便看看那位病中的老人。
　　 到了病室門口，就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咒罵聲。我倆站立片刻，鄰居姐姐下意識地拂了拂剛剛理過的短發(fā)，縱了縱肩上的背包，只見迎面走來一名護士，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真倒霉，病房里竟面對這樣一個稀里古怪而又難纏的病人，多年的護理生涯中，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應(yīng)付過種種類型的難題，誰要是遇見像這樣子的老太太，算倒了八輩子的霉運了。如果不是護士長對我求救似的說，張護士你去適應(yīng)一下420病床上的李老太太吧！這怪老太太住院大半天趕走了全科室所有的護士，不讓測體溫，不讓量血壓，如果你再應(yīng)付不了，我們就實在拿她就沒辦法了。”
　　 不到大半天，罵走了全科室所有的護士，鄰居姐姐對著自己搖了搖頭說：“我的婆婆確實是一個頤指氣的人，不但脾氣壞，還整天搬弄是非，甚至把街道上所有的老老少少，大人小孩都罵了個遍。她每月四千多的退休金，所以總覺得自己是個富婆，滿身那種富豪老人的習(xí)氣。不過，無論如何總得面對眼前這個難題吧，小王?！编従咏憬憧纯次矣纸o我解釋著說：“自從嫁入她家，就意味著選擇了怎樣一種的艱苦職業(yè)這都不必說?！敝灰娻従咏憬爿p嘆一聲，昂了昂頭，下意識地抬高了下巴，這次回來伺候老太太，似乎又增加了她的驕傲和勇氣。略一沉思，深吸一口氣，鄰居姐姐不由自主地竟泛起了一個自嘲的微笑，她真不知道這次陪護能不能達標。但她還是帶著滿臉的微笑推開了病房的門。
　　 病房里傳來一聲模糊的咆哮：“你還知道回來，趕緊過來伺候我！”
　　 多么刺耳的歡迎詞啊！能看出老太太從來都是一個非?？瘫《知毑玫睦先?，即使她做錯了任何事，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對的。隨同護士一同進去，鄰居姐姐的唇邊依然含著笑意，一個在病床上的老人正面對著窗口，背對著我們?nèi)齻€，我只能看到她那滿頭亂七八糟的，花白的頭發(fā)。病床的另一端，站著一位裝扮利索的少婦，帶著滿臉溫柔與和善，在低聲下氣的問候著。鄰居姐姐的出現(xiàn)，顯然使得那位少婦如獲大赦。她正要開口報告新護士的來到，并勸老太太躺下，讓新護士幫她量一下體溫，那老太太卻先開口了：“這是誰？”她的聲音是嚴厲而帶著權(quán)威性的。
　　 看得出鄰居姐姐仍然沉浸在自嘲中，她對著老太太說：“媽，這是您的護士，這是我的同事專程送我過來的?！编従咏憬阄⑿χ?。猝然間，那老太太猛地從床上站起來，指向病房里所有的人。當(dāng)我的目光與老太太眼光相碰，觸摸到的是一對銳利無比并帶有一股兇氣的樣子，像兩道寒光，那對眸子充滿了懾人的力量，尤其是那對三角形狀的眸子，鑲嵌在眼下兩邊高高聳立起的顴骨，鑲嵌在那張正方形嚴肅而又易怒的臉龐上，更顯得兇神惡煞似的。
　　 “你說什么？”她大聲指責(zé)著鄰居姐姐。
　　 “我說，這是專門負責(zé)您的新護士，現(xiàn)在給您測血壓，量體溫來了，還請您老好好配合一下?！鄙陨酝ｎD一下，鄰居姐姐繼續(xù)說，“這次請假，專門回來伺候您，以后就不用麻煩別人了?！编従咏憬闱逦卣f著，并沒有被這兩道兇惡的眼神所嚇著，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覺在臉上正在擴大，自己的婆婆還真是個標準的老怪物??！生病了舍不得花錢，兒子強求帶她到醫(yī)院，可她在醫(yī)院當(dāng)著那么多人竟然打兒子，說我們兩個掙錢養(yǎng)家不容易，不能隨隨便便的亂花錢。
　　 笑意控制了鄰居姐姐的整個面部肌肉，灑遍了她的眉梢眼底，“聽說，您到醫(yī)院還不到半天，不但打跑了您的兒子，科室里的所有護士都不稱職對不對？今天我回來，您想不想把我趕走呢？”她開玩笑地說著笑著。
　　 這老太太怔住了，她那兩道不太馴服的眉毛糾結(jié)起來，眼光陰鷙而疑惑地凝視著站在自己跟前的這位兒媳婦。
　　 “哈！”她怪叫了一聲，“你好像早已算準我一定會把你趕走對不？”
　　 “對的，回來之前就已算準?！编従咏憬泓c點頭，“因為我只知道上班掙錢，掙回錢來能養(yǎng)家糊口，不會用花言巧語來哄騙您，可我也不是您老要馴服的羔羊?！?br />　　 “呵！呵！大伙都聽到了吧！”老太太轉(zhuǎn)向身邊那位少婦，怪聲怪氣地說，“這個護工我趕都趕不走。”
　　 少婦對著鄰居姐姐投過來一個不解的眼神，討好般的彎下腰，給老太太穿好鞋子說：“好了，大娘，您如果誰都不喜歡，就全部都讓她們走吧！以后的日子我繼續(xù)來照顧您好嗎？”
　　 鄰居姐姐收拾著老太太的臟衣服，轉(zhuǎn)身正準備走向洗衣房，“慢著！我說兒媳婦，你給我站??！”老太太又大吼起來，鄰居姐姐只好又回過身來。老人瞪視著她：“這次回來你是不會后悔了？”
　　 鄰居姐姐一副很委屈似地說：“好好好，誰讓我嫁入您的豪門下成為您的孩子了呢？我的好婆婆，醫(yī)生已經(jīng)對您的病情診斷好了，輸一療程的液，炎癥下去就可以康復(fù)回家了?！彼表咸?，帶著滿臉分析的神情。逐漸的，老太太眼底里那抹狡默的神色消失了，接下來，她忽然仰起頭，縱然大笑了起來。這笑聲來的是那么的突然，使得一直站在身邊的那位少婦嚇了一跳，她慌忙問：“怎么了大娘，有哪里不對嗎？”
　　 老太太繼續(xù)笑著，推開少婦，把眼神定格在自己面前的兒媳，邊笑邊喘氣說：“好??！好?。∥疫€真以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了呢？居然是一個小小的炎癥，原來，一進門你就和我耍手段！看樣子我是無法趕你走了！但是……”她用力拍了一下病床上的扶手，“你這古怪的精靈鬼，我差點上了你的當(dāng)，你很能使我開心，想走，門都沒有?！?br />　　 鄰居姐姐也跟著笑了起來，看樣子，眼前這位少婦也該下班了，好一個艱巨的任務(wù)??！鄰居姐姐松了一口氣。但，她并沒有料到這老人卻如此的機智，如此的精明，竟能看透鄰居姐姐提前制作好的方案，迫使她不由自主的有點尷尬，臉龐微微的紅潤起來。
　　 好了，老太太收住笑容，眼光銳利的望著想要離開的少婦，毫不保留的，從上到下的把她打量了一番，仿佛是在衡量一件藝術(shù)品的價值，又仿佛尋找著這件藝術(shù)品的破綻。老太太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除了叫你少婦，你還有別的名字嗎？”
　　 “有的，大娘，我叫藍天虹，就是藍天上的彩虹。”少婦微笑著說。
　　 “藍天紅?！崩咸S即一邊從腰包里掏東西，一邊沉思著念著這個好聽的名字，“藍天上的彩虹，好壯觀的名字，與你的氣質(zhì)恰到好處?！崩咸袅颂裘济?，忽然從錢包里抽出兩百元錢，塞到少婦的手里說，“藍天虹，你可以回去好好照顧你媽媽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br />　　 藍天虹如釋負重般地深吸口氣，她望了望老太太，將剛剛穿好的加絨大衣上的拉鏈再次拉開，亮出保暖衣上佩戴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徽。那一天因為藍天虹她真的急眼了，正是碰巧在母親出院的時間里，遇見這位非常難纏的老人。藍天虹把母親安排好后，在找不到合適護工的同時，她就義無反顧地擔(dān)負起了這份責(zé)任。面對老人誠懇地塞錢，她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來表達，不知道拿什么來證明自己的誠心。于是，她敞開衣服，指著胸前告訴老人說：“大娘，我是共產(chǎn)黨員，能遇到您是上天給我的一種緣分，做好事是一種褒獎，黨員是一個標準，關(guān)愛老人，人人有責(zé)?！?br />　　 全病室人員以及陪床家屬看到藍天虹亮出黨徽的那一刻都驚呆了。我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眼淚都要出來了。此刻，那些病人的表情以及陪床家屬都落淚了，因為這個身份是多么驕傲多么自豪，心中發(fā)出的是榮光，眼中亮出的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使命。
　　 “算了算了?！崩咸荒蜔┑財[擺手，“你不收錢，我死了都不好受，以后在不需要你們共產(chǎn)黨人在我這個老婆子面前獻殷勤了?！?br />　　 “大娘，您怎能這樣說呢？本來我們……”藍天虹頗為難堪的、不自然地看了鄰居姐姐一眼。
　　 “我太了解你們了！”老太太打斷了她，微微一笑，“去吧！你在這里待了大半天，已經(jīng)夠不耐煩的了，我不想看到最后一個討厭我和我討厭的人。所以，還是快快走吧！”藍天虹咬了咬嘴唇，鄰居姐姐也沒忽略她眼底里滑過的一絲不如意。直到這個時候，鄰居姐姐才有時間打量了一番這個幫忙照顧自己婆婆的最后一個護工——她短短的頭發(fā)，濃濃的眉毛，有著一對相當(dāng)漂亮的眼睛和英姿颯爽的身材。
　　 “那么，這位姐姐，我把老人交給你了，希望好好照顧老人家。”
　　 “放心吧！天虹，她不會謀殺我的。”老人又搶話題了。
　　 藍天虹怔了怔，想對老太太說點什么，可又收回去了。終于，她又擁抱了大娘一下，什么話都沒說，打開病房門，向病人揮手走了出去。
　　 關(guān)上病房門，鄰居姐姐轉(zhuǎn)過頭來告訴我說：“在車間我是工作標兵，現(xiàn)在換在另一個工作范圍，不管我婆婆喜不喜歡我，好好照顧她是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br />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盯著鄰居姐姐，只見她的眼光里，顯得更加堅定了。
　　 “我不知道能忍耐老人有多久，也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討厭我了?！?br />　　 “不！”老太太瞇著眼睛，慢慢地搖了搖頭，“別夢想，我已經(jīng)用定你了,現(xiàn)在?！彼ба?，大聲地說道，“你現(xiàn)在就開始履行你的工作，在等什么，快快扶我起來，我不想躺在病床上?！?br />　　 鄰居姐姐走上前去，把自己婆婆攙扶起來的一瞬間，這婆媳倆的眼光接觸到一起時，她有片刻的恍惚與迷茫。因為，那雙帶有苛刻老人的眼神里，竟發(fā)現(xiàn)有某種十分溫柔的東西，當(dāng)她再想去捕捉點什么時，那老太太的眼光又變得冰冷而又冷酷了。
　　 “別發(fā)呆！”老太太從喉嚨里低吼著，她竟沒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醫(yī)生已經(jīng)宣布，說我是肺炎，可我覺得我這個炎癥來的可不一般呀！”
　　 鄰居姐姐愕然抬起頭望著婆婆，想聽出她話里的真實性，從她眼神里看出老太太對自己的病已經(jīng)多心了。
　　 “即使我生命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我也不能躺在病床上不起，躺下了就永遠的起不來了。人生這輩子和自己的兒女在一起，雖然我沒生你沒養(yǎng)你，但親情都是一樣的，這是我辭掉護工的充分理由。護工雖好，不如自己孩子在跟前照顧，你能回來照顧我，這是當(dāng)老人的盼頭。我們婆媳也愿意在一起談心聊天，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都說婆婆也是媽，但是，我能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媽媽，關(guān)鍵在于如何對你。畢竟生你養(yǎng)你的人不是我，你嫁過來還要照顧我兒子和孫子，還要照顧你們的小家庭，已經(jīng)不容易了，媽媽心存感恩呀！所以我現(xiàn)在年老體弱還啰里啰嗦的，也希望我的孩子們能給我一份包容和照顧，你老公是我兒子，他是我們這兩個女人畢生所愛的人，咱們盡量少讓他為難。”
　　 鄰居姐姐聽完老太太一番嘮叨，慶幸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同時激動的淚水滑下她的面頰，熱熱的，濕濕的。
　　 鄰居姐姐把婆婆纖細的胳膊放在肩上，微笑的注視著老太太的臉說：“媽媽，我們都沒有防備到您老生病這件事是不是？您老絲毫沒有責(zé)備我的言語，自嫁入您的門下，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踏實過。以前都是您在照顧這個家，現(xiàn)在我辭掉工作陪您一起走過這段艱苦的路，我相信霧霾過去，就會陽光燦爛。媽媽，別怕，有我在，一定會挺過去的?！编従咏憬憬o婆婆梳理著凌亂的頭發(fā)，安慰著，老太太激動地說：“好孩子，對不起，都是我給你添累了?！编従咏憬憬o婆婆擦著淚水勸慰著：“不會的媽媽，我得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怎樣的好好照顧您。”
　　 老太太聽完兒媳的話，淚水大顆大顆的流下來。這一刻，老人家感受到了活著的美好，在兒媳的陪伴下，她要堅強地活下去，和最愛的孩子們永遠在一起。
　　 永遠！永遠！老太太緊緊握住鄰居姐姐的手，握得是那樣地緊，似乎生怕她跑了似的。面向窗外的休閑廣場，舊時往日，一幕幕的回到她的眼前，那些她們一起共度的日子，太平河邊上的追逐，迎旭公園里的漫步，夏日沙灘的月夜，園博園的清晨和黃昏，以及花海蘇北人家的生日蠟燭。
　　 望著兒媳，老太太突然心里有一種踏實感，這一天的時間，也許以后的日子里，兒媳便成了老人家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