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啟】黃鱔(散文 )
在水一族中,黃鱔的長相非常奇持。它身長膚滑,形狀近蛇,能分泌一種黏糊糊的液體,徒手捉住時鱔體曲突掙扎,很容易脫手逃走,留下一手腥臭的黏液,讓人徒呼奈何。應(yīng)對之法很多,一般是快速倒手,未待它脫離,另一只手快速夾住它的中部,待它扭曲鉆出一部,空手又上,如是輪戰(zhàn)不休,直至丟進魚簍。
此法形像雖倉皇,但效果明顯。
另一種是彎曲中、食指成鉗狀,嵌住黃鱔腮部稍后處,你需用出吃奶的力氣,別擔(dān)心夾斷,只需擔(dān)心你不夠力。此捕捉之法只宜大人,小孩子力弱,即使手法正確,也是十捕九脫手。
我小時候常吃虧,后來學(xué)聰明,發(fā)現(xiàn)鱔魚后手指纏上稻?;蛘卟萸o,以增加摩擦力,效果很好。
除了徒手捉,另一法就是工具。工具有很多,各地不一。我家鄉(xiāng)常用有三:黃鱔籠、夾子和釣。
黃鱔籠用竹篾編織,也有用塑料包裝帶編的,但用竹篾編的多,形狀長圓形,粗如湯碗,一頭是活塞的蓋子,掀開放上餌料,即可封死;一頭開口,筒內(nèi)三寸處,向內(nèi)旋轉(zhuǎn)著編一圈竹篾片,篦片很密,互相交織,成V字形,粗看封死,但因篾片柔軟有彈性,不要說黃鱔,就是一條小泥鰍,也可輕松鉆進去。一旦入籠,進去容易出來難,陽關(guān)道即成奈何橋,除了乖乖待著,就是哭一頓。如果它能哭。因為留給它的時間不多了。
我有個同學(xué),叫胖丫,她的父親長得魯智深似的,擅長放籠捉鱔魚。沒事就跑去湖畈,日本鬼子掃雷似的,踩著賊步,弓著背東瞧瞧,西看看。他深諳黃鱔習(xí)性,知道何地有此物,一旦被他發(fā)現(xiàn)洞穴,就放一個竹籠子,上覆水草,以防被人收走。轉(zhuǎn)天來收,提籠已是甸甸。
有一天,我碰到胖丫,提著條粗棍子,氣喘吁吁跑著。我問干啥?打架搶老公去嗎?胖丫白我一眼說:快點跟我去,我爸碰到了麻煩事。
遠遠見魯智深一個人,抱臂疙瘩在河堤上。見女兒拖著條棍子,很詫異。胖丫嚷:爸,誰欺負你???我一棍拍死他。魯智深大笑,摸摸女兒腦袋,指指堤下竹籠子。
我走過去提起竹籠瞅瞅,里面是條水蛇,灰身紅環(huán),哧哧吐著蛇信。胖丫伸手揪住蛇尾巴,一扯而出,舉手掄起大圓,咻咻幾下,蛇體骨散,軟成條蟲,一把丟在地上,啪啪踩上兩腳。
胖丫說,他爸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鱔魚帶紋身(蛇)。
夾子有兩種,一是竹制品,形狀似園林工人剪樹梢頭的大剪刀,刀不開刃,雕出鋸齒。天氣一熱,黃鱔在洞里呆不住,有出洞納涼覓食的習(xí)性,它也深知世道危險,大都是探出半個身子,做好隨時撤退準(zhǔn)備。也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整條兒鉆出來,匍匐在水草苔蘚之下,悠然自得。這時你需小心,要踩小姐步,切莫李逵似的,走路蹬蹬蹬,一旦驚到它,打個旋兒,將水?dāng)嚋?,即遁去無蹤。
黃鱔不怕照燈,或許它是近視眼;或許它有明星氣,燈光之下,愈是氣定神閑,全不顧達摩斯克劍已懸當(dāng)頭。你盡可悄悄上前,對準(zhǔn)它的身腰,雙手握夾柄一錯,出水即見鱔魚扭曲成花,劇烈掙扎,卻是跑不掉也哥哥。
還有一種鐵質(zhì)夾子,形狀像剪刀,也是鋸齒,大幾號,單手即可操作。鐵夾優(yōu)點是夾住不脫,缺點是常常夾傷鱔身,給它戴只紅箍兒,影響售價。
夾鱔魚的多是男人,偶見女漢子,少。捕者裝束相差不多:頭戴礦工帽,礦燈雪亮,光柱如百尺銀刀,劈開漆黑夜空。他們一手握夾,一手提魚簍,鬼火樣飄逸在田疇之上。
釣是聰明者的玩藝,涉及技術(shù)、眼光及稟性,缺一不可。我認識一位葉老師,每遇星期天就出門釣黃鱔。他有一頁牛皮,用皮絆兒分成間隔,插滿了各式各樣的釣鉤,長者二尺,短者一握,皆用細鋼絲打磨而成,锃光瓦亮。用時打開,閑時卷筒,很方便。
我看了他這套家什,常想起電影《新龍門客?!防锬莻€肢解牛和人的小矮子,哐當(dāng)一聲,將牛皮包丟在案上,松開來,砍刀匕首俱全。
葉老師走到水堤邊看看,找到一個洞,洞里有渾水,邊緣光滑粘膩,曉得洞里有主,攤開牛皮,擇一合適的鉤子,穿上蚯蚓。穿蚯蚓不能全穿上鉤,要松出兩分在鉤子尖,蚯蚓未死,在鉤上左右擺動,即使蚯蚓嗚呼,其柔軟身體在水里仍能飄動,以此引誘黃鱔下口。穿好后插入鱔洞,靜觀其變。
有時黃鱔吃飽了,或者伏在深處睡大覺,對送上門的蚯蚓無感,這時就需動點腦子,一般是活動釣鉤,似乎蚯蚓得了羊顛風(fēng),噼啪亂蹦;或者握拳臨水,猛地彈出食指擊水,水嚇一跳,啪地叫一聲。叫聲引起黃鱔注意和惱怒,這家伙好奇,脾氣暴躁,且腦容有限,哪分得清人類的陰謀詭計?以為擾它清夢的,原來是天降佳肴,也不客氣,上來“啊嗚”就是一口,說時遲那時快,葉老師手腕用力一鈍,利刃刺破它的下頜,一拖而出。
葉老師告訴我,他曾瞥見到過一條大鱔,其洞有酒盅大小,下釣幾次,就是不咬鉤。不服之心頓起,連續(xù)三個星期天,耐心守候在側(cè),犧牲了數(shù)十個小時,終將其拖出。
這是一條巨物,手臂粗細,色金黃,背上布滿細碎黑斑,重達二斤七兩。有老人看后說,這是望月鱔,滿月時出洞,翹首癡癡而望,月落方隱。望月鱔久居人間,身負劇毒,不宜吃,讓其放生。
葉老師喜歡釣,享受的是過程,至于吃,興趣不大。便聽從老人之言,將巨鱔放歸原址。鱔引頸浮水,久久不沉,灑泥驅(qū)趕后,方額首遁去。
我小時候也喜抓魚捉鱔,課余常負魚簍提鐵銑四處游蕩。也釣,釣鉤自制,用一支板車上淘汰下來的鋼絲輻條,太粗,磨了好久,免強出雛形,蚯蚓小一點,穿上去爆開,釣了幾次,一無收獲。怒,干脆棄之徒手。鱔洞一般在水面之下,圓而光滑。蛇洞在水面之上,圓而粗糙。扁圓洞是螃蟹居地。發(fā)現(xiàn)了鱔洞,即鐵銑開路,手腳并用,端它老巢。這種古老的捕捉方式很辛苦,洞深一點,或在石縫中間,常累成稀泥。我卻樂此不疲。頗有點楊子榮上威虎山,不將座山雕捉出來,誓不罷休勁頭。
黃鱔捉回來后,加水養(yǎng)著,水不宜多,多了容易死?;蛟荒愫?,黃鱔生于水長于水,怎么可能淹死?但這是真的,并非在下妄言。
吃黃鱔最宜小暑,民間有小暑黃鱔賽人參說法。它的烹飪方法很多,我地一般是清蒸,宰殺后剪刀成段,不可斷開,背皮尚連,盤在瓷盤中,加油鹽、姜絲、蒜末、料酒、好醬油,家有金華火腿的,切幾片覆蓋其上,大火蒸十五分鐘,即得。
清蒸鱔魚入口鮮嫩,三春不忘。
另一制作手段比較殘忍:油烤活鱔。如鱔魚地下有知,一定會罵人祖宗十八代的。鱔魚不去內(nèi)臟,清洗后瀝干水,姜蒜入油鍋爆香,倒入鱔魚烤至兩面焦黃,灑鹽及蔥花少許,即可上桌。油烤鱔魚是喝啤酒的妙品,凡宵夜者沒有不喜歡的。喝一口冰鎮(zhèn)啤酒,吃一條鱔魚肉,耶!
?更多人喜炒鱔絲,我家鄉(xiāng)凡紅白事必上席。炒鱔絲對鱔魚有要求,要挑大拇指粗細、年輕之野生鱔魚,太大的或養(yǎng)殖的不宜。太大的每每肉老;養(yǎng)殖的肉質(zhì)松懈,炒后面目糊涂,不可下箸?,F(xiàn)在市售多養(yǎng)殖的冒充野生,看去皆一個鳥樣,分不清正規(guī)軍與游擊隊。我到有經(jīng)驗,捏捏鱔魚肚子,綿綿的野生,硬硬的養(yǎng)殖。原因很簡單,野生的覓食不易,饑一頓飽一頓,腹部沒內(nèi)容;養(yǎng)殖的吃喝不愁,它在洞里臥,食從水上來,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下,安得不鼓腹。這一點與人類近似。
宰殺一般是售者代勞,挑選好的鱔魚裝進尼龍線袋里,沖地一砸,鱔魚暈死。賣鱔的都有條長木板,板上有銳利釘子凸起,將鱔魚腦袋扣進去,身體捋直,用一柄極小的利刀割開腮部,順其脊椎骨一劃,血汪出來,已然一分為二,再扁刀刮下椎骨,一條黃鱔就收抬完成。
炒鱔絲是家常菜,并不奢侈,是凡人的解饞妙品。我吃過料理最好的,是杭州奎元館的鱔絲面,鱔絲嫩滑,脆鮮爽口,真正的色香味俱全。吃一碗鱔絲面,佐以啤酒一大杯,東北客人食后感嘆:我了個去!
奎元館至今尚在,但一碗鱔絲面已漲價近百。雖說吃得起,但掏銀子的手已然躊躇。
前兩年,我去洪澤湖出差,朋友盡地主之誼,請我吃了一桌鱔魚宴,凡菜皆有此君身形。朋友介紹,有一百多種菜品:燉、熗、燜、蒸、炸、炒、烤,只有想不到,沒有吃不到的,我聽后訝然。
身為魚類,對人類貢獻可謂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