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花花之死(小說)
我與老關的交往始于一次停電,當時我正在讀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因為陰天,書房的光線有點暗,我開了燈:“幾個小時后,七點鐘,也許所有的鄰居們依然沉浸在睡夢中,在謝赫賈拉地區(qū),子彈射向一輛從市中心開往守望山哈達薩醫(yī)院的猶太人救護車……”在我讀到437頁時,突然停電了。這是極少發(fā)生的事,自從我搬來,在這所房子住下后,遇到過兩次停電。一次是打雷,還有一次就是我正在讀的這本奧茲的小說。書有點厚,649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房間一黑,我只好把那本小說擱在了床頭柜上??赡苁翘l了,也可能是停電。我想出門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是跳閘,我只要把保險盒上的那個開關推上去就可以。
那天,不等我開門,門卻被敲響了。我在這里住了半年,還是第一次有人敲我的門。房東曾告訴我,這棟樓住的鄰居,除了三樓和五樓是租房子的,其他都是老住戶。房東還特別交代我,住對門的老關是個話嘮,盡量少和他來往。我之所以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租這套房子,就是為了避免和別人交往,所以我不會主動去結交任何人。平時我極少出門,只是在晚上出門散步,所以那次老關敲門,是我住進這所房子之后第一次見他。我猶豫不決,想著要不要開門。不等我決定開還是不開。門外的老關便自報家門,我是老關,你對門的老關。我想問一下你家停電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給他開門。房東不止告訴我老關是個話嘮,還對我說老關的老婆腦梗了,不能說話,只有兩只眼睛時不時地眨一下,證明她還活著。有七八年了吧,都是老關伺候那個女人。他們的一對兒女,一個在廈門,一個在南京,只有過年時才回來。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房東說,換了我可做不到。我說我也做不到。房東指了一下自己的頭,又告訴我,老關這里有問題。我問什么問題。房東說他啊,有一次我看到他對著一棵樹在說話,還有一次他對著一條狗在說話。如果他的腦子沒問題,他干嘛對著一棵樹說話?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話多了,房東說老關人不壞,我們住對門多年,我還是了解他的。他那個人就是有點神經質,說不定你們會成為朋友的。我對老關的了解大致就這些。
我在這里住了大半年,發(fā)現老關其實是一個很安靜的男人,他出門或回來,不會弄出很大的聲響,上樓下樓,幾乎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不像住五樓的那個女人,一進樓洞就能聽見她的高跟鞋聲。那聲音咔咔地響,特別是在夜里,她從一樓上到五樓,高跟鞋發(fā)出的聲音全樓的人都能聽見。她總是在零點以后回來,有時是凌晨兩點,有時是凌晨兩點半。那個女人,或許在歌廳或酒吧工作吧?在那種地方工作,她的年齡不會大到哪里,長相也不會很差。這樣的想象常常讓我走神,思緒會跟著她的高跟鞋聲,從一樓上到五樓,然后在砰的一聲關門聲后,戛然而止。而她白天幾乎不出門,到了晚上,七點左右,她出門下樓。那個女人,我同樣沒有見過她。房東對那個女人的了解不多,可能知道一些情況,只是不肯說。房東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去打聽。她從事什么工作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所以在大半年的時間里,我對那個女人的了解,只是在晚上或凌晨,聽到她高跟鞋的噠噠聲。
開始的時候敲門聲還是挺有禮貌的,但是過了一會兒,老關加大了敲門的力度。那扇門被他敲得發(fā)出砰砰的聲響,似乎我不開門,他就會一直敲下去,直到把我的門敲爛才善罷甘休。我還能怎么辦,只好去開門了。站在門外的老關,上身穿了一件圓領衫,下身是一條大褲衩,腳上穿了一雙拖鞋。他一臉的汗水,不時地抹一把額頭。這個五十多歲、白白胖胖的男人,抱怨著天氣是如何熱,就像活在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他自顧自自地說著,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聽。怎么又停電了?他說那話的口氣,好像是我讓停電的。我妻子!她會受不了的。這么熱的天,她會中暑。沒辦法,我只能拿扇子給她扇……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拎著一把蒲扇。老關揮舞了一下手中的蒲扇,說都是因為天熱??!超負荷用電。我并沒感覺多熱,八月都過去了,天能熱到哪里。但是老關卻一身汗,這與他那一身肥肉不無關系。我估計他至少有二百斤,至多不少。老關朝我的房間看了一眼,說你搬來多久了,六個月了吧???!你還喜歡養(yǎng)貓。過去我也養(yǎng)過一只貓,可是它失蹤了,一直沒有回來。從那以后,我就不再養(yǎng)貓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他又朝門里看了一眼,說我可以看看你的貓嗎?我說可以。他說,你從事什么工作?我沒說自己寫小說,而是告訴他,我失業(yè)了,暫時無事可干。他又說我也想養(yǎng)一只貓,你的貓是公貓還是母貓?我說公貓。他說要是母貓就好了,可以生一窩小貓。到時,你送我一只。
杰克不喜歡陌生人,看到老關朝它貓腰走過去,嘴里還發(fā)出咪咪的呼喊聲,它喵嗚一聲,竄進了書房。這只我前妻留給我的拉邦貓,是她的一個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剛帶來時,它還很小,其丑無比,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我想不明白徐麗的那個朋友不遠萬里,從美國俄勒岡州帶一只貓回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們缺的不是一只貓,而是美元。我們還在還房貸,只有鈔票才可以救我們于水火中,而不是一只價格不菲的拉邦貓。徐麗說這只拉邦貓捉老鼠的能力超強,但是她養(yǎng)貓不是為了讓它捉老鼠,因為家里根本沒有老鼠??赡苁且驗槟侵回堥L得丑,我從不主動逗它玩。倒是徐麗,只要得空就把它抱在懷里,撫摸著它的短毛,告訴我它會越變越漂亮。女大十八變,杰克也是!你會喜歡上它的。我說這是一只公貓還是母貓?徐麗說它叫杰克,你說它是公貓還是母貓?我對這只貓的性別沒有興趣,不管它是公貓還是母貓,我都不喜歡它。
在那只拉邦貓住進我家后不久,大概有半年時間,我發(fā)現它確實變得漂亮起來。與我小時養(yǎng)過的那只貓相比,它耳朵要大很多,毛發(fā)有長有短,短的會彎曲,長的呈螺旋狀,就像女人燙過后的頭發(fā)。這么漂亮的一只貓,徐麗當然不會讓它去捉老鼠。但是,在那只拉邦貓長大成一只成年貓后,它變得不安分起來,我想它可能是思春了,半夜里總會發(fā)出孩子哭泣一樣的叫聲。我覺得應該經常帶它出門溜達一下,整天關在家里,它會變成一只傻貓的。徐麗說杰克可是一只美國貓,你知道這只貓花了多少錢嗎?五千塊!我說挺貴的。徐麗說是美元。我說??!那人民幣需要三萬多啊。徐麗叫那只拉邦貓杰克,我覺得不管那只拉邦貓來自哪里,既然到了中國,就該入鄉(xiāng)隨俗,我給它起了一個中國名字:花花。這個名字多好!樸實、接地氣,叫著順嘴。徐麗卻不以為然,多么土氣的一個名字!什么花花?它有名字,杰克就是它的名字。我說你怎么不叫它小布什、奧巴馬呢?徐麗給我一個白眼。
終于在一天下午,徐麗回家,在她關門的時候,那只拉邦貓伺機竄了出去。徐麗追出去,卻不見了它的蹤影。等到晚上,那只拉邦貓回叼著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回來了。那只死掉的老鼠把徐麗嚇壞了,她慘無人道地叫了一聲,就差暈倒了。我趕忙扶住她,忍不住笑起來。那只拉邦貓看著我們,志得意滿,看那樣子就像在等著我們的獎賞似的。徐麗對我的幸災樂禍惱火極了,她咬牙切齒,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我說,不叫你的杰克回家了?徐麗說惡心死了!我說你不能因為它逮了一只老鼠就拋棄它吧?徐麗說它會把鼠疫傳染給我們!從那以后,徐麗就拒絕杰克踏進家門半步。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杰克變成了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但是它的活動范圍從未超出我們那個小區(qū)。它在小區(qū)里游蕩,尋找吃的。按它捉老鼠的本領,我并不擔心它會餓死。有時,在小區(qū)里遇見那只拉邦貓,我會叫一聲杰克。它并不孤單,總會有一只白貓或黑貓同它在一起。
直到我和徐麗離婚,那只拉邦貓才重回我的生活。我之所以接納它,并不是我喜歡它,而是覺得我和徐麗離婚,它也脫不了干系。無聊的時候,我可以敲打敲打它,那樣心里會舒服些。
我們離婚的原因并不復雜,就像那些肥皂劇演的一樣,我因為同一個女同事在一起吃了一頓飯被她看到了,她一口咬定我們關系非同尋常。其實,我和那個女人只是同事關系,雖然我對她有點好感,但根本不是徐麗想象的那樣,我們是情人關系。徐麗得理不饒人,只是同事關系嗎?如果只是同事,那你怎么抱著她?我說她心情不好,那天她喝多了。但是,徐麗不聽我的解釋,她咄咄逼人,非要我交代我們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是不是開房了?是不是上床了?是不是她床上的活兒比我好?她就像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哭得那么悲情,讓我不禁懷疑起我自己。我和那個女同事真的只是同事關系?在我抱著她時,難道就沒有產生非分之想?作為一個男人,在那種情境下,除了惜香憐玉,當然還夾雜著其他的感情因素。這么一想我變得心虛了,感覺有愧于徐麗。
徐麗哭哭啼啼,跟我鬧了半個月,我們都覺得再這樣下去,兩個人都會崩潰的,所以在她提出離婚時,我沒有多想,答應了她。離婚很順利,作為徐麗言中的過錯方,同時作為一個男人,我很大度地把房子留給了她,只帶走了我的那些書,然后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換一個地方睡覺沒什么不好,我不用每天早起給徐麗做早餐,不用接送她上下班,不用聽她嘮叨我胸無大志、坐井觀天。
離婚后我才得知,徐麗提出離婚,并不是我做錯了什么,而是她借題發(fā)揮,為自己找了一個離婚的理由。那個送她拉邦貓的家伙,同徐麗是大學同學,他答應徐麗,等他在美國混好了,就讓她去美國團聚。即使同我結婚,徐麗也沒有斷了和那個男人聯(lián)系。離婚后不久,徐麗就把房子賣掉了,帶著賣房子的錢去了美國。我憤憤不平,卻無處發(fā)泄內心的怒氣,就時不時對那只拉邦貓發(fā)脾氣。
在一天下午,我?guī)夏侵焕钬埲チ艘患覍櫸镝t(yī)院,把它給閹了,然后我打電話給徐麗,告訴她杰克被閹了。我能夠想象得出她那一刻的表情,即使我不說杰克被閹了,只是我打的這個越洋電話,她也會感到意外、感到吃驚。
見她沒做出反應,我只好又重復了一遍,杰克被閹了。徐麗說,杰克?我說,是的!杰克。徐麗說,你有病啊,這個時候打電話!我說你應該說英語。徐麗說,Youmakemesick!然后把電話掛了。我想起來了,這個時間應該是美國的凌晨兩點,怪不得她那么惱火。在她說出那句狗屁英語的時候,一定是咬牙切齒的。那一刻,不知道那個男人在不在她的身邊,如果他在就好了。我幸災樂禍,忍不住笑起來。去他媽的美國貓,去他媽的杰克!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那只被閹掉的拉邦貓,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萎掉了,再無往日的神氣。過去它可不是這個樣子。徐麗剛把它帶回家時,它趾高氣揚,似乎我不配做它的主人,這讓我看著心里窩火。徐麗不在家時,我就不給他好臉色看,大聲呵斥它,甚至還偷偷打過它的屁股。
是的,杰克!徐麗的那個情人,他的英文名字就叫杰克。那只拉邦貓被閹了之后,我不再叫它花花,而是像徐麗那樣叫它杰克。當我叫著杰克、杰克時,心里會產生一種報復的快感。杰克,你現在就是一個太監(jiān)。知道嗎?你就是一個太監(jiān)!而且是一個洋太監(jiān)。我的這種阿Q精神勝利法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心情舒暢。我不能總是生活在過去,所以我原諒了徐麗,同時在心里接受了那只拉邦貓。
老關還在咪咪、咪咪地叫著,他的那張白白胖胖的臉上堆著笑容,叫聲跟個女人一樣。更奇葩的是,老關蹲下身來,就像一只兔子那樣,從客廳一跳一跳地去了書房。我也跟著去了書房,但我沒看到杰克,它肯定藏起來了。老關說這只貓真漂亮。我不置可否。老關說貓奸狗忠,但是這只貓多么漂亮啊。我沒告訴老關,這只拉邦貓貓來自美國,其身價可以買一頭牛。老關沒找到杰克,從書房回到客廳,卻沒有走的意思。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掏出煙來叫我抽。我點上他給我的煙,可他卻沒有抽。一個人不抽煙,卻隨身帶著煙,我只能說他是有備而來,想和我套近乎。
就是從那天開始,老關在吃過午飯后,都會敲開我的門,給杰克送吃的。老關說貓喜歡吃魚,你看這魚,我早晨從市場上買的,新鮮著呢。我說杰克不吃魚,它只吃貓糧。老關說你應該讓它吃魚,貓喜歡吃魚就像貓喜歡捉老鼠一樣。我說它不喜歡吃,我也沒辦法。老關坐在沙發(fā)上,把昨天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無非是說他的老婆腦梗了,生活不能自理,他要時不時地給她翻身,給她擦洗身體。她大便不通,老關就給她一點點摳出來。開始的時候,他接受不了,好幾天吃不下飯。老關看著我,說但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不能看著不管吧。這樣的日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你別笑我,真的!可是我死了,她怎么辦?你說她怎么辦?我可以伺候她,為她做一切,可她就像一個活死人。八年了,一句話也不跟我說。老關絕望地攤開雙手。我說,老關,你可以找一個護工。那樣你就解脫出來了,你可以找個事做,你可以……老關搖了搖頭,說我也想,可我的兒子和女兒不同意。他們每個月都給我一筆錢,你明白嗎?他們給我那么多錢的用意。我說我明白,他們那么做是為了讓你照顧好他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