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忘】早餐的記憶(散文)
一
清晨五點,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響,那是外公在做早飯。
那時滸灣人早上一定要吃飯。滸灣人認(rèn)為——早上吃飯,一整天才會有精神,有力氣。故而在滸灣,早餐叫“早飯”。
那時沒有電飯煲,滸灣也沒有煤氣灶,家家都是燒柴火或稻谷殼。灶火燃起的時候,瓦上便升起了裊裊炊煙。炊煙,構(gòu)成了滸灣人生活的一種情節(jié),溫暖了清貧的光陰。滸灣人做飯的程序繁瑣——先煮、后撈、最后再蒸,所費時間長,必須早起,所以做早飯比較辛苦。
我們家的早飯四季都由外公在做。外公說他早上也睡不著,做早飯正好。其實外公是心疼外婆和母親,想讓她們多睡一會兒。
外公做早飯發(fā)出的聲音,我們不覺喧鬧,反而覺得美妙、溫馨,像催眠曲,聽著聽著我們又會沉沉睡去。
做好早飯,外公走到我們床前,輕聲叫我們起床。睜眼,看見外公一臉慈祥的笑,心中有陽光噴薄而出。
早飯的菜無非是青菜、豆腐和一碗豆腐花湯罷了。青菜為外婆所種。種菜是外婆的精神寄托,也為家里省下不少買菜的錢。外婆每天早晚都會去菜園,澆水、施肥,關(guān)注著每一種蔬菜的生長,在它們最鮮嫩的時候掐下,豐富著我們的餐桌。飯菜雖簡單,但我們不嫌棄,依舊吃得香。因為外公做得好吃。米飯顆粒分明,綿軟不失嚼勁。青菜用豬油炒制,雖然油放得少,但爽口,色澤碧綠,仿佛藏著一個青翠欲滴的春天。豆腐為菜油煎制,放了醬油、干辣椒一起燜,濃油赤醬,香香辣辣,很下飯,在我們心目中可與紅燒肉分庭抗禮。
我們每人吃了二碗。碗不是如今的小碗,而是大海碗。外公看我們吃得飽飽的,放心了。外公認(rèn)為----一個人若是吃飽了飯,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怕。待我們吃完,外公便趕緊催促我們上學(xué)去。外公一輩子做事嚴(yán)謹(jǐn),上班幾十年從未遲到。所以母親上班,我們上學(xué),堅決不允許我們遲到。故而我們家的早飯總吃得比別人家早,因為外公起得早。
碰到家里熬豬油,就有豬油渣吃。做早飯時,外公會在菜里擱點豬油渣一起烹制。最喜歡外公做的辣椒炒豬油渣。辣椒吸收了油渣的味道,很香;油渣色澤金黃,有嚼勁,有韌性,咬在嘴里,汁液飛濺,油而不膩。每次吃辣椒炒豬油渣,外公只夾辣椒,從不夾豬油渣。那時我們以為外公不喜歡吃,后來才明白他是為了讓給我們吃。他少吃一口,我們就能多吃一口。有時二哥和二姐會為了一塊豬油渣而拌嘴,甚至打架。外公從不責(zé)備他們,只是說兄妹之間要互相團(tuán)結(jié),做哥哥的要讓著妹妹——二哥比二姐大三歲。外公天生的好脾氣。
最難忘外公做的蘿卜絲泡飯。
冬天,早飯一般吃蘿卜絲泡飯,省時,也省力。飯是前晚的剩飯。蘿卜打了霜,很清甜。即便是做蘿卜絲泡飯,外公也不肯敷衍,依然用心地做。蘿卜先切成細(xì)絲。外公的刀工好,有耐心,把蘿卜絲切得很細(xì),且大小均勻。蘿卜絲先用豬油炒,炒出香味,放水;水開,倒入剩飯,用小火慢慢熬。外婆說,用大火煮一下就好,省得麻煩,還省柴火。外公一向?qū)ν馄叛月犛嫃模@次不肯聽,堅持自己的做法。外公坐在灶火前,認(rèn)真地照看著火,寸步不離。當(dāng)蘿卜絲與米飯彼此黏附,如粥時,才起鍋。蘿卜絲泡飯真好吃,清香而黏稠,搭配外婆做的豆腐乳,滋味絕妙。
多少個寒冷的冬日早晨,我坐在灶火旁,手里捧著一大碗滾燙的蘿卜絲泡飯,溫暖無比,感覺自己捧的不僅僅是一碗蘿卜絲泡飯,而是外公的愛,外公的心。
二
小學(xué)三年級隨父親到撫州讀書,我暫時告別了滸灣,有歡喜,也有悵惘。初到撫州,我的滸灣腔調(diào)、土氣的衣著標(biāo)榜著我來自一個小鎮(zhèn),常被同學(xué)嘲笑是鄉(xiāng)下人。但我很快融入并愛上這個城市。讓我印象深刻地是——撫州人把早飯叫早點,干脆利落,像撫州人的脾氣。
撫州人早點不吃米飯,而是吃泡粉、饅頭、油條等。有單位的人在食堂吃;沒單位的在家做或在外面吃。街上到處有賣早點的攤位或店鋪,尤以泡粉最受歡迎。
早上去上學(xué),走過巷子里。常看到很多人坐在油漆剝落的長條凳上翹首等待吃泡粉。老板手腳麻利,從大鋁鍋里舀出一大碗熱乎乎的骨頭湯,放入煮熟的米粉,灑點胡椒粉和蔥花,一碗鮮美可口的泡粉橫空出世。懂得吃的饕餮們往往會搭配上一根炸得金黃的油條,就著老板免費提供的辣蘿卜干,吃得蕩氣回腸。
我一般在父親的食堂吃早點。星期天,食堂的師傅休息,早點由父親在家做,多是泡飯。父親的泡飯和外公的蘿卜絲泡飯不同。剩飯用水匆匆煮幾分鐘,放點豬油和醬油就起鍋了。省煤氣,也省時間。泡飯盛在碗里,水與米飯各自為營,互不搭理,味道平庸。那時我不懂事,總覺父親小氣,怎么那么愛吃泡飯呢。后來大了才明白——那時家里各種開銷增大,又因種種原因負(fù)了債,家里的日子過得舉步維艱。但是父親從來不告訴我,他是怕給我增加壓力。
偶爾早餐也會有豬油炒飯吃。每次父親前晚會提前告知,表情很神氣。于是那一晚我會很興奮,盼著天明。
喜歡倚在廚房的門前看父親做豬油炒飯。父親先用鍋鏟從搪瓷缸里挖出一塊豬油,放入鍋中。凝固的豬油瞬間化開,吱吱作響。一小碗米飯倒入油鍋,父親用鍋鏟翻炒,發(fā)出劇烈的聲響。醬油灑入,雪白的米飯被染紅,待蔥花灑入,香氣藏不住,往窗外溜去。炒好,父親讓我一個人吃,說他已吃過,吃的也是豬油炒飯。捧著那碗油光發(fā)亮的豬油炒飯,我暗暗激動,吃得酣暢淋漓。
一日清晨,父親又要做豬油炒飯。那次我起得早,走至餐廳,看到父親低著頭,正坐在桌前吃早點。父親吃得專注,沒有覺察到我站在身后。我探頭,看到父親吃的不是豬油炒飯,而是一大碗泡飯,里面看不到一點油星,也沒有放醬油。父親吃得津津有味。我默默站在父親身后,看到父親后腦勺的數(shù)根白發(fā)在晨光的映照下,似針,發(fā)出炫目的光,刺痛了我的眼。那時父親不過四十歲。
三
大學(xué)畢業(yè)后,因機(jī)緣巧合,我踏上了湖北九宮山。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帶著對未來無限的憧憬和期待,我在九宮山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九宮山是風(fēng)景區(qū),離武漢近,當(dāng)?shù)厝嗽谡Z言和生活習(xí)慣方面與武漢相似。把早餐叫“過早”,最愛吃熱干面——一種拌面。
在九宮山,單位的食堂提供中餐和晚餐,早餐我便在外面的早餐店吃。
九宮山有四家早餐店,其中以小祝姐的早餐店開得最久,生意最好。最喜歡在小祝姐的店里吃早餐,除了因為品種多,味道好,最重要的是她為人厚道。
來九宮山的第二年,因特殊原因,工資遲遲未發(fā),我身上的錢已花光,不好意思向同事借,更不敢向家人張口。中餐、晚餐在食堂吃,可欠賬,早餐便不吃。一日經(jīng)過小祝姐的店門口,小祝姐問我,怎么很久沒出來吃早餐。我不好意思說出原因。小祝姐爽朗地說,我沒錢只管到她店里吃,有錢再還,不要緊;還說早上不吃對身體不好。聽到小祝姐此番話語,心被汩汩暖流灌注。在小祝姐那里記了兩個月的賬,她并不因此冷淡我,始終熱情。不光對我,小祝姐待別人也是如此。她的店數(shù)十年生意一直紅火,和她會做人有莫大的關(guān)系。
在九宮山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梳洗完畢后,第一件事便是往小祝姐的早餐店而去。走在林蔭小道上,空氣里流淌著花木的氣息,淡淡的陽光撩撥著茂密的樹葉。鳥聲啾啾,為清晨的九宮山注入一份靜謐和喧嘩。如此晨光,令人神清氣爽。
人未到,先看到小祝姐豐腴的身影在門口晃動,無比親切。入店,已坐了不少人。小祝姐一邊忙碌,一邊笑盈盈地對我說,小楊來了,快做。那刻,心里有鮮花綻放。選一個臨窗的位置坐下,我叫了二兩熱干面和一碗豆?jié){。九宮山人吃熱干面不論碗,而算兩。
看小祝姐做熱干面,是享受。只見小祝姐先抓了一把面放于笊籬中——面是煮熟的堿面,已拌了香油晾干。面在滾水焯幾秒,飛速撈起,控干水,至于碗中。小祝姐氣定神閑,左手捧碗,穩(wěn)穩(wěn)站于長長的案幾前,右手在一排調(diào)料碗中劃過,瞬間,芝麻醬、蘿卜干、酸豆角、蔥花如春雨飄灑至碗中,一片斑斕。最后,一勺滾燙的熱油澆在上面,吱吱作響,美妙之至。
小祝姐像一陣風(fēng)走來,把面和豆?jié){擱在我桌前,又如風(fēng)似的走了。吃的人多,她忙得腳不沾地。小祝姐實在,二兩熱干面有滿滿一大碗。桌上有油辣子,根據(jù)個人吃辣的能力放入。我放了一大勺,面瞬間變得色澤艷麗。若說芝麻醬奠定了熱干面奇妙的風(fēng)味,那油辣子便賦予了熱干面以火熱與豪情。一碗再好吃的熱干面,若少了油辣子,若湖水無漣漪,若海棠無香,是遺憾。我用筷子在面條里縱橫馳騁。拌熱干面有技巧——配料須均勻分布于面中,每一根面條與調(diào)料要融為一體。拌好,開吃——香、辣、熱,滋味萬千,妙到巔毫。二兩熱干面,一碗豆?jié){,打開了一個美好的早晨,豐盈了我的韶光。
那些年,每天早上起得早,皆因被小祝姐做的熱干面吸引,讓我至今回味,在夢里千回百轉(zhuǎn),香味久久不散。
時光如箭堪驚,韶光似流水匆匆而去。如今在廈門,早餐吃得五花八門,但沒有哪種能讓我扯心扯肺。有時早上食欲不佳時,多么想吃上一碗外公做的蘿卜絲泡飯、父親做的豬油炒飯或小祝姐做的熱干面呀,想起來內(nèi)心倍感溫暖,又暗暗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