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一碗面(小說)
“一碗面能干什么?”
這是我問過老張的話,他笑了笑,沒有答。從那包中華煙盒里抽出一支自己裹的紙煙點上,緩緩吐出一股白煙,那逍遙的模樣像是抽了一口真中華……
老張的面館叫“一碗面”,或是不論你點的是肉絲面還是大排面,到手的永遠只有一碗素面,故而得名。不過也有運氣好的時候,那便是面上會多出一片青菜葉。若運氣再好一些,便有兩片。我打趣他,給這面起了個名兒——青龍舞月,老張覺著甚好,笑嘻嘻地拿出筆來要我在那菜譜上添上一筆。
也正因此,一碗面的菜譜上出現(xiàn)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面名兒,為了能夠撐起這排面,老張在每日清晨買料的時候多買了一把青菜。想想老張的情況,我在“青龍舞月”的后面再加了一筆——賣完即止。
來這兒吃面的大都是“紅包”,他們多為臨時工。由于工作時常變動,他們隨著不停更換的工頭,要到新的地方務工,而打包行李用的一般是最便宜的紅色布袋,便有了這樣的稱號。
彼時的南河橋就是這樣一群人的匯集地。正如方才所說,臨時工需要不停地更換工作?;蚴枪さ剡\來材料時,工頭臨時招去搬運材料;或是酒店有大型宴席時,招去臨時充當服務員。總之任何你能想到的,人手不夠時能用到他們的工作,便是他們的謀生之路。若工期較長,他們會住進工頭臨時為他們準備的藍色鐵皮房。若是一天便可完工,他們便會加班到深夜,然后徒步走回南河橋。
這樣的工作形式成就了“這方世界”里人們特有的生活形式——日計。工作日計、工資日計、房租日計……若下一日他們沒有找到臨時的工作,那便意味著一日的失業(yè)。
但若只是這般,還不足以讓人帶著有色眼鏡看待這群奔波的人。究其因,是當越來越多的臨時工匯集到這里后,也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面臨日復一日的失業(yè)。他們中的一部分在無力改變現(xiàn)狀后不再掙扎,掙一日用幾天成為常態(tài)。而這幾天的時間里,他們或許會蒙頭大睡,或許會一同坐在街上等待機會,但從不主動上前爭取。塑料瓶裝的二兩勾兌酒,塑料封袋裝的“中華”煙,成為他們標配的精神食糧。
我之所以住在這里,也是因為剛進城謀生時,看上了這里的房租便宜。
而我與老張、與這一眾“紅包”的緣分,還得歸功于初見那日傍晚的雨。我從南河橋站下車,沒有擋雨的工具,又要護著累贅的電腦包。從橋上望去,也只有老張的面館算是能供人躲雨的公共場所了。待我冒雨沖進門,看見滿屋的“紅包”時,他們也都在看著我這位“不速之客”,我頓了一下,但也只能將就。
“凳子,自己坐。”老張沒問我吃什么,叫我搬個凳子同他一起,坐在門口看雨。
嘴里叼著煙,方頭、寸發(fā)、雙目明,瘦而多肌。老式白褂,黑短褲,一雙老布鞋。聽的是李玉剛的《赤伶》“……亂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憂國,哪怕無人知我……”,這是老張給我的第一印象,像是有些功夫在身的老師傅。
“咚”,有人踹了一腳我的凳子,我還以為擋路了,回頭看時,一身穿白皮衣的長發(fā)男子從我身后經(jīng)過。之于他,我并不陌生。他常年穿著那件裹滿了油漬的白色皮衣,走在街上甚是醒目。漸漸地,便有了“白衣哥”的稱號。再看他那雙手,龜裂的手上長滿了一層黑色的痂狀物,一塊塊的,隨著他的手來回地摩擦,有的甚至還會相互頂起,露出絲絲血色。
我的臉立時麻木起來,老張咳嗽一聲,我才將臉收回。
也便是這回頭間,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正盯著我,跟回到位子上的白衣哥輕聲說了什么,令他瞪了我一眼,我這才徹底回頭。
“不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
老張像在提醒,我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但看著老張望向屋外雨幕的臉,他似乎并不希望我回答什么。我咽回道歉的話,模仿起老張的模樣。
只是不論我如何學他,那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我總是學不來的。我想,他大抵是個愛雨的人,這從他那微微一笑時脫口而出的,“下雨好啊,洗得干凈!”便可看出。
我沒回話,因為確實不知他說的話有何蘊意,只能學著他的樣子看向屋外。
第二天同是下班時,我再次路過“一碗面”,想起老張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老張看到我也有些驚訝,探頭望向屋外的天空。
我生出些許尷尬。所幸老張見我沒打算走,起身煮面,“自己坐吧,一會兒過來端。”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下意識地往屋子里掃視了一眼,還是那些熟悉卻又說不上姓名的人。我對面的凳子被向后拖動發(fā)出聲響,我抬頭看了一眼,卻正好與白衣哥對視上。
白衣哥正要坐下的身子停滯了。一只腿停在空中,接而身子一旋,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向旁桌走去,儼然一副不愿看到我的模樣。我有些不解。想來他此時見我,便如往日“我”見“他”一般,敬而遠之。我挑挑眉毛,無奈地看向桌面。
待面煮好了,白衣哥借著端面的間隙問老張道,“你這兒的面沒漲價吧?”
老張狠狠瞪了一眼白衣哥,手里的漏勺在一聲“咣當”聲中,被用力扔回鍋里。白衣哥便只能畏畏縮縮地將面端走,回到自己的位置。
而我已然從白衣哥問話時,眾人抬頭竊聽的舉止間察覺出,他們都在乎面價會不會漲。
或在他們看來,我是不應出現(xiàn)在這里的。盡管老張已在這里默默地為他們煮了這么多年的面,但他們也不敢確信,老張這六塊錢的面價,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成不變。
那之后,我并未因眾人異樣的眼光而斷絕與老張的來往。我總覺得這時常坐在鋪子門口的老頭是有點東西的。正若他背后掛起的那面老鐘,規(guī)范、一絲不茍,遵循著某種規(guī)律運轉(zhuǎn)……亦若哲學書中,獨坐于城門的智者,規(guī)范著入城人應有的品質(zhì)……
或是出現(xiàn)在“一碗面”的次數(shù)多了,這里的熟客也漸漸接受了我的存在。一天,白衣哥突然坐到我的對面:“讀書的,幫我打個官司唄?”
我的注意力沒有第一時間放在他為什么找我上,而是他的用詞“讀書的”,這像是這個年代應有的,對我的稱呼?!
白衣哥并沒有因我臉上的困惑而停下。原來他的工友在工地上被釘子穿了腳,工頭不想管,打算給200塊錢,打發(fā)受傷的工友離開了事。
臨時工沒有正式的勞動合同,一般出現(xiàn)這樣的意外,工頭都會以這樣的方式攆人。而他們大多時候也會因為無處可訴,選擇拿錢認虧。
白衣哥把事兒說完,還不忘夸贊我,“我想著你讀書多嘛,肯定能幫到我們,讓他們知道咱也不是好欺負的……”
雖然他跟我說話我是高興的,但這忙我確實一點都幫不上,“對不起啊,這不是我的專業(yè)……”
“你們讀書人不是什么都會嗎?”白衣哥疑惑的表情中摻雜著對我的不信任。
這句話,讓我突然回想起支教時,學生拿了一個非我專業(yè)的問題來問我,我沒答上的時候,學生突然冒了一句,“還大學生!你這書還不如不讀……”因那學生是笑著說的,且平時總愛跟我開玩笑,我未往心里去。
但當這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話語,從白衣哥的嘴里說出來時,我聽出了一種無力。
面對學生,我可以教授我知道的。若是不知道的,我可以先學會了,再告訴他??砂滓赂纭以撛趺凑f呢?他能自“讀書萬能”的“固有認知”中跳出,再從我簡單的話語中明了,雖然不同學科之間緊密聯(lián)系,卻又存在著難以跨越之鴻溝的關(guān)系嗎?幫他請律師?但請律師的費用,他有能力支付嗎?請律師就真的能夠幫他解決當下的問題嗎?這么小的事兒,值得請律師嗎?當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的時候,我真的有勇氣面對他的失望、埋怨嗎?
我不知道才咽下的這口面,如何能產(chǎn)出這么多的能量,讓我在短短幾秒的時間里想到這么多的麻煩。理智,讓我選擇了拒絕。
“切!”在被我以無能為力拒絕后,白衣哥把臉一沉,甩過頭,端起面走到另一張桌子,“你讀書有什么用!”
我尷尬地望向老張,他轉(zhuǎn)過臉,并沒有說話,但雙眼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一味調(diào)料,令我面前的面,失了它本該有的味道……
回到家的我,難得地失眠了。不是因為白衣哥,而是因為老張。莫名的,我生出了一種“讓他失望了”的感覺。
隨著呼吸逐漸沉重,狹小屋子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致。我不堪忍受這種心情,獨自坐到陽臺上,看著樓下的汽車一輛輛駛過。深夜這座城所有余留的燈火,映射出老張那耐人尋味的表情……
一夜沒休息好的我,一早來到了白衣哥昨日跟我說過的工廠。
這里的環(huán)境,儼然比我想象的要差很多。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遍及我所行之路的每一步。盡管我走得小心翼翼,渾濁的水漿還是沾滿了鞋面并滲入了鞋里。搬運水泥、煤炭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的灰塵飛向空中……
我一眼認出了站在大門處的白衣哥。我原以為他會在看到我的第一眼便轉(zhuǎn)過頭去,心里再狠狠罵我一頓,但他卻笑了?;液诘哪樕下冻鰞芍话氩[的月牙眼和兩排牙齒,口腔是粉紅色的,“你來談工作啊?”
“我來找你的!”
白衣哥愣住了,“找我干嘛?”
我看他不方便過來,叫他先上班,“你先忙,我去那邊等你!”
沒一會兒,趁著下趟車還沒來的功夫,白衣哥過來找我,“什么事?”
我直接表明了自己的來意,“你昨天說的事我回去想了想,其實不打官司也能解決?!?br />
“還有這么好的事兒?”
我點點頭,從兜里掏出昨晚抄好的電話號碼,“這是咱市電視臺生活欄目的電話,你給他們說明情況,會有記者過來幫你?!?br />
白衣哥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和手中的紙條,“這能行?”
“信我的就是了,人家這是免費的!”
“那我試試吧!手機借我使使。”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手機呢?”
“我沒手機?!卑滓赂绲讱夂茏?,像是我在求他辦事……
沒多久,生活欄目的記者趕來。我想我的任務也應是完成了,對白衣哥說道,“這城就這么大,你老板跟我老板說不定認識,我就不摻和了?!?br />
白衣哥也明白,“行,你先忙。有事兒再麻煩你?!?br />
兩天后,白衣哥的麻煩解決了。我如釋重負,終于有勇氣再來老張的面館了。
老張把面端到我的桌上,“這次干得不錯啊!”我笑了笑,故意把話題岔開,“難得難得,還得您老親自端過來了。吆!你是把今天的龍都收到這碗里了?”我看著碗里數(shù)不清的青菜葉,有些受寵若驚。
老張會意一笑,沒有回到他置于門口的那把椅子上,而是從中華煙盒里抽出一支裹好的紙煙給我點上,我被嗆了一口,連忙擺手,“不行,你這玩意兒聞起來香,勁兒太大!”。
“嘿嘿嘿,小崽子,再來幾口就習慣了!”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中華煙盒里放其他煙,并不只是老張?zhí)赜械牧晳T。大多“紅包”在買煙的時候并不會直接買一包,而是買的散煙。店家迎合了他們特殊的心理需求,在包裝散煙的時候用上了中華的煙殼?;蚴窃谝恢熼L短的塑料封袋上,用紅筆寫上“中華”二字。老張這么做,似乎是為了體會他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苦中作樂的刻意而為。
我再次套老張的話,以印證我的猜測。而老張卻仍是一如既往地笑笑不答。我只能作罷。
自幫過白衣哥后,常來店里吃面的客人跟我的關(guān)系也變好了。而我似乎也在一次次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對他們的了解又多了一層。
他們其實不害怕問題得不到解決,只希望當問題來臨,求助時,能夠得到這個世界的回應。哪怕他們想解決的事情,在外人眼中看來不值一提。可同為人,他們不應身處這個社會的底層而受到忽視。更何況,我也是這個底層的一份子。只因為我在他們眼中是所謂的“讀書人”,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覺得我的辦法會多一些。
我像是個穿著吃客外衣的看客,看著“一碗面”人來人往,思考著老張和這群客人的特殊關(guān)系,以及老張和“一碗面”存在于此的邏輯。想來想去也沒個結(jié)果,還是忍不住問了老張,“就你這一碗面能干什么?”
老張閉眼悠閑地搖頭,聽著收音機里放的曲兒,“你這話問的,當然是填飽肚子了,要不然還能干什么?”
合理,但不合情。這并非我想要的答案。
正要接著問時,老張稍稍用力晃動著竹椅,悠悠地說道,“吃飽了,踏實,你說吶?”老張說完,轉(zhuǎn)臉微笑著看我,轉(zhuǎn)而看向屋外的世界。似乎是在說,再問一遍,他還是會這么答。我只能假裝明了,沒有再問。
時光還是在老鐘的滴答聲中走著,老張的面館生意仍是沒有一點起色。起初我認為是他年紀大了,想給自己找點事做。雖說面館是在這僻巷中,但我也不認為靠這生意,能維持他將這房租交上。后來才知道,這門面老板是他當年一起入伍的過命兄弟。我沒見過老張這所謂的兄弟,但從老張的身上也大概能看到一些影子。只是我也難說他們對“紅包”們的力所能及,到什么時候會是盡頭。因為老張,真的老了……
下班后,我從巷口路過。碰巧白衣哥來找我,說老張買菜時摔倒了。我趕緊跟他上老張家探望。來看老張的人很多。他的子女尚在路上,我放心不下,和白衣哥守在老張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