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取錢(小說)
吃飯的時候,洪流告訴秋芬,上午老爺子把工資卡送來,讓他下午去銀行取錢。秋芬跟他開玩笑說,我爸拿你當兒子呢。
洪流丟了碗,點了根煙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說,我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來。
洪流晃著膀子走到馬路邊。那里是一排門面房,有賣電動車的,有賣木地板的,還有開飯店的。賣電動車的陳志標已經(jīng)吃過飯無所事事地坐在店里,等著人來齊了就上桌,他充滿期待的神情看上去有點魂不守舍。
洪流走到店門口,問,吃過了?陳志標說,吃過了。洪流看見店里原本塞得滿滿的電動車少了好幾輛,多出了一些空間,說,生意不錯嘛,發(fā)了。陳志標抬起頭來眼睛放出光,盯著他答非所問地說,想不想玩?洪流說,想玩,可是得去銀行取錢。陳志標的目光黯淡下來,就不說話了,也不邀他坐,頭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洪流感到無趣就出來了,正要回家,看見去年在學校做門衛(wèi)的老江騎著電動車從馬路邊疾駛而來,徑直沖到了陳志標店門口。
老江猛地剎住電動車,電動車發(fā)出尖利刺耳的聲響,像一只小狗被踩了一腳發(fā)出的聲音。
洪老師。老江打著招呼從電動車上跳下來,把電動車撐好,手伸進羽絨服口袋往外掏,樣子有點急不可待,讓人以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洪流停下來,和老江握了手,說,老江啊,新年好。
老江說,新年好,新年好。
其實年已經(jīng)過去了,但今天是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在民俗里也是一個意義非凡的節(jié)日,學校還沒有開學,年味還在校園里漂浮著,老師們娛樂和充分享受生活的心情還沒有完全收斂。
老江掏出的香煙讓洪流和陳志標都吃一驚。陳志標尖著嗓子怪叫起來,哎呀,老江你可以啊,抽這么好的煙,女兒買的吧?
老江給洪流和陳志標一人敬了一根,洋洋自得地說,你不要管是誰買的,女兒也好女婿也罷,反正不要我老江花錢。
老江是個福人,老江還是個玩友,這個誰都知道。那些養(yǎng)兒子的老人比照著自己與老江天壤之別的生活,無限嫉妒又無限羨慕地對老江說,養(yǎng)兒子和養(yǎng)女兒不一樣啊,一句話隱含了諸多的辛酸和苦澀。
老江養(yǎng)了三個女兒,老江想得開,三個女兒一個沒留在身邊防老,全嫁了出去,三個比賽一樣孝順的女兒給老江帶來了幸福的晚年生活。去年老江經(jīng)人介紹來學校做門衛(wèi),到年底突然就不干了,原因是他老婆生了一場怪病,在縣城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沒查出個所以然,回來后人整天恍恍惚惚,胡言亂語,生活已經(jīng)不能自理,那樣子真讓人擔心,懷疑年都熬不過去。老江幾個女兒輪流陪護了一陣,好像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和解決問題的秘方,死活不讓老江在學??创箝T了,非要他回去照顧病人。老江不樂意,幾個女兒就找了學校領(lǐng)導,說明事情原委。老江真不想離開,在這做門衛(wèi),每天晚上都有賭,幾個好賭的老師與老江臭味相投,一到晚上就涌到老江門房來起哄,老江來者不拒,大小不問。
老江回去當然也有賭,但那是與村子里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賭,其檔次和刺激強度無法與老師們相提并論。老江還有一個嗜好,這個嗜好也是老江的秘密,只有與他常在一起玩也有這方面嗜好的少數(shù)幾個老師知道,老江不僅嗜賭,還嗜酒,酒后就要拉人去泡澡,醉翁之意不在酒,泡著泡著就跑到樓上包廂泡小姐去了。
去年年底老江老婆史翠花來住了幾天,后來就生了怪病,吃不好睡不香,人一天天瘦下去,去縣城醫(yī)院住了半個月不見有什么起色?;貋砗?,老江在女兒們的竭力攛掇下只得辭掉了這份工作,回家照顧老婆了。女兒們都表了態(tài),學校那份工資平攤在她們身上,就算是給女兒們打工。學校是知識分子云集的地方,老師們心思深重復(fù)雜,彼此之間頗多矛盾和防范,臉熱心不熱,老江一走,老師們好像也失去了主心骨和凝聚力,紛紛作鳥獸散,學校那幢住宅樓就顯得冷清多了。
今天老江的突然出現(xiàn)又勾起了洪流過去有聲有色日子的美好回憶。洪流說,老江,你走后我們這可冷清多了。想起來老江離開的原故,又說,你老婆怎樣了?老江一仰脖子,說,好啦!過年我又放鞭炮又祭祖宗,祖宗保佑,我老婆的病給炸跑了。
那好啊,洪流說,你還來學校看門吧,我們天天陪你打麻將。
老江顯得很無奈,嘆了一口氣,說,不瞞你洪老師說,我還真想回來,可女兒死活都不肯讓我出來了。
洪流沒有再說什么,別人的家事誰問得了,又有誰能問得清,就回家推出自行車準備出發(fā)。他剛跨上車,還沒騎上馬路,老江就在身后著急地喊起來,洪老師,你真不夠意思,新年頭一回,你不陪我,扔下我就走?。亢榱鲝能嚿咸聛?,擰著身子背過臉給他解釋,老江真對不起,我答應(yīng)我岳父下午去銀行取錢,不能言而無信。
哎呀,我以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原來是給你岳父取錢。老江很不以為然,自作主張地說,改天吧,錢放在卡里又少不了。
去年那場暴雪阻斷了交通,害得老爺子打牌都沒錢。洪流老師說,這不,一大早就把工資卡送了來,要我下午去一趟縣城。
這時候,躺椅上假寐的陳志標起身走了出來,他拍了拍洪流肩膀,我說洪老師,新年頭一次不要讓人家掃興,要不這一年都不順,萬一老江老婆有個三長兩短就要怪到你頭上,你就陪老江玩?zhèn)€八圈,下桌后我騎摩托車送你去縣城,十幾里路半小時就到了。洪流心里像被人猛地撓了幾下,牌癮像煙霧一樣裊裊升起,他猶猶豫豫,不知道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老江適時地走過來,抓住車把連人帶車拽了回去。
不瞞你說,老江遞一根煙給洪流,說,我今天特意揣了兩包好煙就是來找賭的,你不陪我,我還不得記恨你一年啊。老江把手里的香煙揣進口袋,又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包同樣的還未啟封的煙,沖洪流揚了揚。陳志標冷不防跳過來搶他手里的煙,說,你敬洪老師不敬我,狗眼看人低。老江抓著煙的手舉過頭頂,另一只手推搡著瘦小的陳志標,不讓他近身,說,剛才不是給你抽過一根了,不知足。他把煙送進口袋,又說,你也配抽這個煙?撒泡尿照照。
還有一個呢?洪流說,還有一個是誰,總不至于我們?nèi)齻€賭吧。
葉峰馬上就上來,陳志標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葉峰在地下室吃飯,我上來的時候他快吃好了。正說著,葉峰身著紅色羽絨服端著茶杯從地下室上來了,他上半身出現(xiàn)在樓梯口,羽絨服閃射出一圈紅色的溫暖的光芒,像一只打足氣的紅氣球浮了上來。
老江,葉峰一眼就看見了好久不見的老江,感到很驚訝,喝了一口水說,你是來繳稅的還是來收稅的?
老江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一把紙幣,紅的藍的還有灰的,胡亂攥成一團,又送了回去,拉開羽絨服拉鏈,手伸進羽絨服內(nèi)膽,往外掏,掏出的還是錢,是一把折疊在一起的紅色百元大鈔,他說,葉峰啊,只要你有本事,老江口袋里有的是錢。
要玩就趁早,洪流對陳志標說,下桌你就騎摩托送我去銀行,我們可說好了,人嘴說人話,到時候別出爾反爾。
陳志標神情突然變得三心二意起來,對洪流的話置若罔聞,這讓洪流起了警惕和疑心,他審視著陳志標,說,看你的樣子也不是個守信用的人,我還是去銀行取錢,你們另外找一個人。他抱拳拱了拱,正色道,恕不奉陪。洪流又轉(zhuǎn)身沖老江抱歉地笑了笑,推了車就走。老江急了,追過來一把抓住自行車后座,說,洪老師,我今天就要陪你。不是跟陳志標說好了嗎,就玩八圈,下了桌陳志標騎摩托車送你去銀行,不會耽誤你正事。洪流說,你讓陳志標發(fā)誓,到時候,他不送,我跟他拼命?。坷辖叩疥愔緲松砼?,用手捅了一下陳志標的腰。陳志標一臉不悅,去屋內(nèi)工具箱拿了只起子在一輛嶄新的電動車上搗鼓起來。
洪流推了自行車又要走,老江一只手抓住自行車后座,一只腳踩著車輪,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抖了幾下,遞到洪流面前。洪流把他的煙擋了回去,我不是要抽你的煙,我也不是不陪你,我是害怕誤事。人老了性格叫人琢磨不透,反應(yīng)也遲鈍,騙誰都不能騙一個老人,那是作孽。洪流在陳述中態(tài)度變得誠懇而堅定,明天好不好,明天我沒事,一定陪你。老江牌癮像潮水一樣在心里泛濫著,他突然把一包煙砸向陳志標,說,標子,老子花一包煙買你,下了桌你跑一趟,這包煙就是你的了,汽油錢我給。陳志標接住香煙,忍不住笑起來,丟掉手中的起子,撕開封口,從中抽出一根點著了,又遞一根給葉峰,然后把整盒香煙又還給了老江,說,這還差不多,跑一趟就跑一趟。汽油錢就不要你出了,關(guān)鍵時候助我一張牌就在里頭了,我就是不信抽不到你老東西一根煙。
那就這么說好了。老江緊盯著陳志標說,下桌你就送洪老師去銀行。
再來一根,陳志標說。老江就抽出一根畢恭畢敬地遞給陳志標。陳志標把煙夾在手指間,瞇著眼睛說,你不是說我不配抽的嗎,現(xiàn)在還配不配?
跟你開個玩笑,你他媽的還當真了。老江說,你標老板抽什么不配?抽人都配,賣一輛車夠買幾條煙呢,夠泡幾十個小姐呢,就是說話一定要算數(shù),不要欺負知識分子。
誰欺負知識分子了?陳志標瞪著眼睛說,現(xiàn)在誰還敢欺負知識分子,巴結(jié)還巴結(jié)不上呢,你沒看見每天出入飯店的十個有八個是知識分子是人民教師,現(xiàn)在社會風氣就是給這些老師帶壞了。洪流不高興了,把車撐好,走過來說,我什么時候得罪你了陳志標,你說這話打擊面太廣了吧?
葉峰的木地板店地下室做了廚房還兼做了娛樂室,一臺麻將機占據(jù)了主要的中心位置,也昭示了它在主人心目中的位置。葉峰和老江已經(jīng)下了樓梯,走在后面的葉峰聽見洪流和陳志標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辯駁,頭伸出來說,你們玩不玩?剛才還說時間緊,現(xiàn)在又吵,干脆等你們吵夠了吵好了我們再玩,反正我不急。洪流一臉不快,朝著樓梯口走,說,打人不打臉,你陳志標賣你的電動車,我教我的書,井水不犯河水,你這不是成心找茬嗎。陳志標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傷到洪流了,從后面一把摟住洪流的腰,訕笑著說,還人民教師呢,還為人師表呢,一點肚量也沒有,好了,是我亂說話。陳志標抬起油污污的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我向你道歉,好了吧。
麻將機是古銅色的,臺面的綠色絨布上落了一些香煙灰,看上去就像歇了幾只蒼蠅,老江俯身吹走了那些“蒼蠅”,摁一下紅色指示燈按鈕,機腹透明圓盤急速地轉(zhuǎn)動起來,一陣亂響,再摁一下,四堵墻變魔術(shù)一樣從麻將機里鉆出來。機械化自動化的好處顯現(xiàn)出來了,不僅節(jié)省了時間還節(jié)省了喧鬧,使這項原本嘈雜低俗的娛樂變得安靜而文雅。
一開始是陳志標的牌好看,但他沒把握好,機會給他自己糟蹋了,牌勢轉(zhuǎn)向了下手的洪流,洪流抓住了機會,第二圈就出現(xiàn)了奇跡,自摸了一個四方,接著又自摸了一個一方,陳志標又助了他一個兩方,呈了一邊倒局面。洪流牌好手氣好心情也跟著好起來,將陳志標對他的不敬忘得一干二凈。輸錢的老江、葉峰他們心情就沉重多了,好在他們都沒在臉上流露出來,只是不住地抽煙,出牌小心翼翼地,探地雷一樣。陳志標就顯得沉不住氣了,怨聲載道,出手也重,牌給他砸得像地震。洪流沉了臉說,你能不能賭,輸不起干脆就別上桌,愿賭服輸,別他媽的沒有風度,錢好賭,品難學。
那天洪流賭運極好,牌順風順水,一路凱歌,他又把握得好,勇往直前不退縮,在他們?nèi)松砩弦蝗藙澚艘坏?,八圈牌下來,洪流成了最大的贏家,陳志標成了最大的輸家。陳志標覺得這錢輸?shù)迷┩?,不肯罷手,說,再接一板,要不四圈也行,沒想到八圈牌出這么大紕漏。老江也覺得不過癮,想扳本,但他心里想著嘴上卻忍著,上桌說好了的,怎么能隨意改變,就保持沉默,一聲不吭。洪流看看時間,吃一驚,快四點了,不免焦急起來,對陳志標說,不是說好了的,八圈就結(jié)束,然后你送我去銀行,怎么還要接?地下室煙霧繚繞,渾濁的空氣里漂浮著干燥的嗆人的煙味,幾個人臉部表情在煙霧的籠罩下模糊不清。陳志標說,你取多少錢?洪流說,三千。陳志標拉開皮夾克拉鏈,手從敞開的胸口伸進去掏出一把百元幣,一張一張數(shù)出三十張,捏著一端抖動著遞到洪流面前說,先從我這拿三千塊錢,明天再去銀行取。洪流連連搖頭,連連否決,這怎么行?這怎么行?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算什么人?陳志標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劃了一圈,說,計劃是死的,人是活的,計劃趕不上變化,虧你還是老師呢,這點彎都轉(zhuǎn)不過來?葉峰也輸了錢,坐在麻將機旁不挪身子,慫恿洪流說,繼續(xù)打,把癮過足,八圈太少了,像運動員比賽,我是慢熱型選手,狀態(tài)剛上來比賽就結(jié)束了,多窩囊。
洪流被說得有點動搖,也想趁著好手氣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在他們身上再補一刀,一只腳已經(jīng)向著麻將機挪了一步,突然想到老爺子這幾年越來越古怪偏激的脾氣,心頭掠過的一絲恐懼令他打消了繼續(xù)戰(zhàn)斗的念頭,還有更加令他難以忍受的是老婆秋芬,這個女人嘮叨起來就沒完,像是患了更年期綜合癥,他兩只腳一前一后站在那,神色嚴峻地思考著一個沉重的問題,像是士兵訓練擺出的分解動作,他說,明天再玩,今天我肯定要去銀行取錢。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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