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老井(散文)
一
老井,像一只眼,儲存過往歲月。它盛滿月光,也盛滿故事。如今老井上已是偌大的工廠,它也成了全村人清涼的回憶。
打井的人早已做了古。農村打井,全靠人工挖掘。青壯勞力不缺,但對井址的確定要找準。打井人有一套找泉眼的歌訣,比如:“兩山夾一溝,溝巖有水流”;“兩溝相交,泉水滔滔”等等。
看泉眼的人大概長了一雙通透的眼,能和泉眼對話。鄰居家曾打過一口井,我盯著那個找“泉眼”的人看了半天,發(fā)現他的眼睛格外清澈和活泛,是被最干凈的井水浸潤的嗎?大概,那個作古的漁村打井人,也有這樣一雙清亮的眼吧。
漁村里都是咸水,喝到嘴里又苦又澀。人們總是追求和向往美好生活。給苦日子找點“甜頭”,唯有打一口甜水井。
姥姥家胡同東邊有一汪塘,常年不會干涸。姑娘媳婦們都到那里洗衣。搗衣聲和著漁家婦女特有的豪爽笑聲,蕩漾在這溝洼之間,開出朵朵雛菊。
最終,井的位置確定下來,在這里打井,水源定是豐富。獨看那洼坳下的悠悠春草,比別處茂盛得厲害。
姥爺說選址那天賽過大年初一。全村人都圍觀,也常被打井人如轟麻雀呵斥著退到遠處。掘井人是村里幾個壯勞力,誰家有不出海的壯小伙子,都會自覺參與挖井。姥爺年輕時不知有沒有參與過。
那人看泉的眼果然厲害,那井水果然很甜。
我常常跟著小舅和小姨去挑井水。小舅常常嚇唬我說井里有只大烏龜,通著龍宮。千萬不能靠太近,不然就把你馱了去變成小龍女了。可是他自己卻常常調皮地對著井口喊幾聲。那聲音立刻變得神秘和奇特,似乎滲透到了井底,傳到了龍宮。嗡嗡作響聲,大概驚動了蝦兵蟹將。
大人們越是不讓我靠近,我越是好奇。為了不讓自己變成“小龍女”,我想了個辦法,趴在地上,蠕動到井口,只伸個小腦袋看向水井,水幽深極了。井壁由一塊塊石頭砌成,表面布滿苔蘚。井水更顯得幽綠了。我的后背不覺涼颼颼地。水井里突然多了個倒影,嚇得我趕緊縮頭,又是小舅在搗鬼。
井的幽深讓我恐懼,但心很快就被它的甘甜俘獲了。漁村里的人都離不開它。用井水熬出的粥、做的飯格外香。
二
晨光中人們來挑水。朝霞灑在人家的臉上,連汗毛孔都滲進了陽光。
中年人挑水,一手搭在扁擔上,悠閑地走向老井。水桶隨著步伐搖頭晃腦,扁擔上系著的鐵鉤摩擦著桶把兒也發(fā)出“吱杻吱杻”的聲音。
婦女們打水時也是嘮嗑的時光。東家長李家短的故事常常上演,如汩汩井水泉出,新鮮有趣,給平凡的日子添了幾分活潑。咬耳朵的悄悄話,常常在半秒后爆出爽朗的笑聲。井水都顫了。
姑娘們挑水則不同。低著頭,含著胸,大長辮子搭在一邊。彎腰打水時,長辮子便垂直伸到井口里。姑娘的身體如跳舞般好看。手中的繩子呈S形一蕩,桶口瞬間傾斜,井水順勢溫柔入桶,隨即調皮地把整個水桶“吃”進水里,頃刻間繩子變得松散。此刻姑娘捋直繩子,用盡往上拉,嗖地一提,滿滿一桶水躍然井口。水桶被輕輕放下,偶有幾滴濺出來,又滑落到井里,觸發(fā)出一聲悠響,回蕩在井里。老井,笑了。
姑娘小碎花襯衣如春日里盛開的雛菊。她們一彎腰,一側身,扁擔落肩頭。誰曾想,那纖細的身姿竟然毫不費力挑起重擔。扁擔忽閃忽閃,咿咿呀呀,一路灑下一個個銅錢般大小的水滴,濕潤了井旁小伙子的心,留給他們一個意味深長的背影。老井,醉了。
沒有比勞動中的女孩子更健美的了。
小伙子們提水就不一樣了。他們左手攥緊井繩,右手把水桶直接丟下,水桶在剛貼近水面時戛然而止。然后他們用粗壯的手臂左右搖擺幾下繩子,突然手一抖,水桶來一個鯉魚“躍龍門”,隨即翻身入水。小伙子兩手上下用力,蹭蹭蹭,眨眼工夫,水桶就被提上來了。起身時的身影恰好落在挑水姑娘的瞳仁里,眼里各自有了漣漪。
三
夜晚,海浪搖著漁村,人們漸漸入睡,但老井還醒著,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淘洗了。日?;覊m、泥沙和樹葉雜草,日漸沉淀,老井感到了呼吸的沉重與濁氣的集聚。
村里的老人說,該淘井了。是的,老井的水不再甘冽。
所謂淘井,就是從深的地方舀出泥沙或污水。這口老井是全村唯一的淡水源,大家格外珍惜。我見證了數次淘井過程,至今記憶猶新。
淘井一般都是在每年的夏季進行。因為井深陰寒,其他季節(jié)淘井易傷身體。夏天溫度高,天氣炎熱,適宜在井底下作業(yè),即使衣衫單薄,也不會被寒氣所傷。當然也有例外,如果遇到大旱之年,人們也會打破慣例去淘井。
淘井大都是集體行為。頭一天晚飯前,村長會吆呼著:“明兒淘井了,不出海的勞力,備個繩子、水桶、扁擔,都到井沿集合去?!?br />
第二天一早,保準有各家的青壯年來到井沿。村長開始開始分工:某某負責提水、某某負責換桶、某某負責挑水等等。負責往上提水的站在井沿上,手腳麻利,幾支木桶在井中上下舞動,水聲、桶聲、井壁的碰撞聲,夾雜著男人們鏗鏘有力的號子聲,恰似夏日井邊的演唱會。
淘井的隊伍要保持一條龍的陣勢,配合默契。提上來的水,每兩桶保持一扁擔的距離。負責挑水的人迅速挑起和飛奔到旁邊的汪塘倒掉。一來一往,交接迅速,和諧有序。一撥累了,另一撥頂上,就這樣不斷地輪流換班。大家要跟泉涌的速度賽跑,如此,才能保證水質新鮮且不被過多浪費。漁村人很惜水。
我和伙伴們在忙中添亂。幾個男孩如泥鰍般在人流里穿梭,但還是被一只只大手拎著衣領,扔到一旁的菜地里。我看到他們在半空中手腳亂舞的樣子,傻傻笑了。
人們大約忙碌了一個鐘頭左右,差不多見到井底了。接下來,就是清理井底的污泥和垃圾了。這是淘井的第二步,也是最關鍵的,關系到淘井是否成功。因為井底下的氣溫很低、氧氣稀薄。井壁長滿青苔,下井的人需俱備豐富的經驗和技術,因此在挑選上要求很嚴格。最終村長挑選了三老爺家的舅舅。他年輕力壯、穩(wěn)重、膽量大。無論選誰下井,都要穿上雨衣,喝上幾口白酒,以防井水寒涼入體。
舅舅要下井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同伴給舅舅腰部拴上一根粗壯的繩子,大概有我的小胳膊那樣粗。舅舅脫掉鞋子,兩只胳膊肘先撐住井沿,赤腳踩著砌石的縫隙一步步下到井底。他成了井蛙。
隨后大人們把一只裝有挖掘工具的水桶下到井底,井下的舅舅就開始清理污泥和垃圾。污泥裝滿桶后,舅舅就敲一敲桶壁,上面的人便立刻提上來倒掉。
如果污泥較少,舅舅一人就可以完成。但如果較多,中途還要換人下去繼續(xù)清理。從井底升上來的大人是我們眼里的英雄。
“你在井底下可以看到東海龍宮了嗎?”
“龍王長什么樣?”
“真的有蝦兵蟹將嗎?”
大人們疲憊得很,胡亂敷衍著說:“有有有,長大了自己看去。”我們幾個孩子都信以為真,男孩子們說:“等俺長大了,俺也要淘井,也要看看‘東海龍宮’到底是啥樣的?!?br />
四
淘井大功告成后,看著清澈的泉涌,全村人都像過年般高興。小漁村里,老井是大家的甜味生活。這樣的水做出來的飯菜,香得很。
一個小伙子提上來一桶“新井水”。大家爭著喝第一口?!巴郏 薄把?!”“?。 薄鞣N聲音贊美著甘冽的井水。這是大家的勞動成果。
各家把瓜果、桃子等一股腦兒放進去,一會兒就如同冰鎮(zhèn)般爽口。鄉(xiāng)親們一邊吃著,一邊笑著、談著,如同幸福的一大家人。
如今,即便在農村,水井也淡出了人們的生活。唯有在“農家樂園”還能看到保留的水井,但只是游客們體驗的景點。井水不再干凈,提上一桶水就敢喝的年代早已遠去。淘井人也逐漸消失。淘井人矯健的身姿也遠去。
歲月抹不去我對漁村老井的懷戀,它滋養(yǎng)了憨厚的親鄰,哺育了純樸的民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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