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倉措 (小說)
天庭巷不長,用百度導(dǎo)航,是982米;不寬,僅夠兩輛車并排通過,它像酸棗枝做的老秤桿,顫顫巍巍連接著正義路和長壽路,這兩條路都是城市的主要干道,所以天庭巷總有車輛穿梭,加上來往的行人,逼仄的小巷像一個人吃撐的肚子,讓人感到不舒服。
天庭巷靠近正義路的巷口開了一家花店,名叫“倉措”。牌匾與店門平齊,老榆木的材質(zhì)刷上了白漆,“倉措”兩個字用的是黑色平和字體,文藝范十足。綠桔梗、白玫瑰、戴安娜、西伯利亞、索爾邦、粉雪山、香檳、水仙百合、尤加利、伊洛斯、輝煌恰到好處地裝扮著櫥窗,門口左右兩邊4排齊整的花桶里裝滿了各式鮮花,襯托起白色店門的純潔與高雅。
賀律從小巷出來,一眼就瞥到這家店。起初,她以為是一家攝影棚,仔細(xì)再看,才發(fā)現(xiàn)是鮮花店,讓她有些詫異。
這座小城的鮮花店不少,大多俗不可耐。主要經(jīng)營靠制作鮮花花圈以及祭奠花籃維持,這樣的用途多了,總感覺沾染了晦氣,人們倒忘記了鮮花真正意義的表達(dá),極少有人買回家欣賞,整個鮮花行業(yè)像替父從軍的花木蘭,裹了一層厚厚的盔甲,看不到她美麗的容顏。如今,這家店反其道而行,像操起一把利劍,用純粹的美撕裂開那層被束縛的盔甲,用柔軟裝扮了浪漫而又高雅的感官印象,久違舒適感覺撲面而來。
賀律不禁被吸引過去,白色門框的玻璃上印出她姣好的身姿。她看了看,對自己的形象還算滿意,推門而入。店鋪的格局賀律熟悉,之前是一家廉價的化妝品店,大約40平方,那些價格稍高一點的化妝品就擺在靠墻的貨架上,價格低的就索性鋪排在一張簡易的鋼絲床上,任由顧客挑選,之前每次路過這里,她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出學(xué)習(xí)素描必須要畫的那張意味深長的老臉,雖然在笑,卻笑得無奈傷感。
如今,店面煥然一新,白色隱形花紋的墻紙,造型夸張的鐵藝燈具,周邊整齊陳列著鮮花冰柜,中間有一張大大的工作臺,一位穿著圍裙的少女正在聚精會神打包一束玫瑰鮮花。樸實的原木桌靠在窗邊,煙灰綠的科技布小沙發(fā),靠背很低,圓滑可愛,與扶手渾然一體,一眼看過去,讓人聯(lián)想到一種從來沒有得到過但又很渴望得到的高級糖果,賀律天生細(xì)膩敏感,就這么一眼,她對這家花店產(chǎn)生了莫名的親近感。
忙碌的少女大約二十出頭,生著一張好看的鴨蛋臉,皮膚白皙,妝容精致,蜂蜜茶色的頭發(fā)燙了空氣劉海,兩根麻花辮編得松,顯得時尚大方。
見賀律進來,立即面帶笑容朝她問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的美能被另一個女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那么那一定是真的美。少女絕對稱得上現(xiàn)代都市美女,尤其是她微笑的時候,露出的那兩顆虎牙,陽光、俏皮、清新脫俗。
賀律禮貌地回了一個微笑。
少女邊扎花,邊給賀律介紹一些促銷活動。其中一項包月活動吸引了賀律——就是88元包一個月的家擺插花,每周用戶來取一束物超所值的鮮花。吸引賀律的首先是價格,她在讀大學(xué)的時候,陳月家里200塊錢包月插花的事情,一直讓宿舍幾個姐妹羨慕不已?,F(xiàn)在的價格對于她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她又詳細(xì)詢問了具體的花材,除了紅玫瑰和紅色康乃馨她不喜歡外,其他的品種她還算滿意,便有了預(yù)定的沖動。
賀律是當(dāng)?shù)貓笊绺笨挠浾撸齽偣ぷ靼肽?,屬于試用期,最近跟著一位雷厲風(fēng)行的老記者,拜訪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搜集了這個小城二十幾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剛剛結(jié)束了一個非遺的專題。
俗話說: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走訪,賀律體會到,豈止是花樹?人又何嘗不是一人一宇宙?看手藝人沉浸在自己的手藝?yán)?,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她反問自己:什么可以讓自己堅守一生呢?br />
賀律的名字是父親起的,聽爺爺說,父親從小的愿望是當(dāng)一名律師,但無奈造化弄人,大學(xué)報考的時候信心滿滿地填報了律師專業(yè),但實際情況是他最終被調(diào)劑到了漢語言專業(yè),與律師的夢想就此分道揚鑣。但他仍不甘心,有了女兒后,就堅定地給她取名賀律,他以為他的堅持與努力可以感動天地,他的女兒一定會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夢想。
他與一些只顧賺錢不顧家的男人不同,除了工作時間,他把工作之余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和教育女兒,從小給她樹立當(dāng)律師的宏偉愿望,結(jié)果卻是救經(jīng)引足,本來對理科,尤其是化學(xué)有濃厚興趣的賀律,最終選擇了文科,讓人不解的是,居然高考經(jīng)歷與她父親如出一撤,同樣是報了律師專業(yè),也被調(diào)劑到了漢語言文學(xué)。
這個結(jié)局讓父親心灰意冷,甚至還有些羞恥。他徹底悟出來李白《空城雀》的那句“天命有定端,守分絕所欲。”徹底斷了追逐夢想的念頭。
大學(xué)四年,賀律談了一段無始無終的愛情,先是一個男生拼命地追,等她的心即將融化的時候,男生轉(zhuǎn)身牽了班里另一個女生的手,就像,就像那個流傳甚廣的愛情故事——男孩每天為女孩送一支玫瑰,送了99天之后,男孩選擇離開。賀律清楚地記得最后一句話:“前面99天是愛的表現(xiàn),最后的一天是為了尊嚴(yán)。愛,是雙方一起付出的?!?br />
男生的突然離開,賀律有過不習(xí)慣、有過失望,有過懊惱,甚至有些討厭自己,看到男生與新女友在食堂、在操場唧唧我我的纏綿,她總有些醋意,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雞肋似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她竟然沒有悲痛欲絕!宿舍的姐妹看得透徹些,安慰她說:“瞧你心如止水的平靜,完全可以證明你的心門從未打開。那不是戀愛,只是被卷入了一個沒有愛情的追求過程中而已?!?br />
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后,聽說那個男生和那個讓她顏面無存的女生分手了,賀律如鯁在喉的那根刺才逐漸軟化。
不知怎的,賀律突然想起了那個男生,雖不愛他,但他曾經(jīng)買過一束花確是賀律喜歡的,那年她生日,他捧著由歐根紗包裹的洋桔梗、洋甘菊、白玫瑰、白色千萬星和尤加利組成的白色花束,站在宿舍下的雪地里,樓上的的賀律有些感動,那一瞬間,她以為那個男生是懂她的,在感動與猶豫之間徘徊了很久,她決定,如果到春節(jié)的時候他依舊這樣對她癡心不悔,就答應(yīng)他的追求,結(jié)果第二天,她就看到了他與那個女生牽手的背影,在晨光中,那個背影如同屠夫手中的屠刀,硬生生把她的高傲刮得蕩然無存。
這才驚覺,從那個男生離開后,她再也沒有收到過一支鮮花。
賀律在沙發(fā)上坐下,靠背矮了些,還算舒適,少女麻利地沖了一杯速溶咖啡端上桌。
“姐姐,您先坐會兒,喝杯咖啡?!鄙倥纳駪B(tài)讓賀律身心放松。
“你叫什么名字?”賀律邊攪拌咖啡邊問。
“我叫白小倉,朋友們都叫我小倉。”
“小倉?很好聽的名字!店名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嗎?”
小倉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迷戀倉央嘉措的詩,我的名字里又有個倉字,索性就取名倉措。”她簡單解釋一下,然后去招待新進店的客人。
賀律邊喝咖啡邊觀察,不,邊喝茶邊欣賞,欣賞一個美麗的女子與那些嬌艷的花,欣賞一幅美麗的畫,她簡直就是個花仙子。她聯(lián)想到了大學(xué)時參觀的一次畫展,有幾組少女與鮮花的油畫。
恍惚中,她竟看到了小倉妙曼的胴體。鏡頭一閃而過,這讓賀律驚訝不已,怎么會出現(xiàn)那樣的幻覺呢?她為自己荒唐的幻覺感到臉頰發(fā)紅發(fā)熱,低頭端起咖啡,一飲而盡。
賀律羞臊地喝完咖啡,就去辦理了一個包月卡,正準(zhǔn)備離開,突然有人喊:“賀律!”
賀律循聲望去,是位陌生的中年婦女,賀律有些疑惑。
那女人皮膚黝黑,身材發(fā)福,大約五十多歲的模樣,穿一件深綠色的針織衫,黑色闊腿褲。一串白色珍珠項鏈引人注目。
不等賀律回過神,那女人就親熱地拉起賀律的手,“哇,真的是賀律?。∧阃耆褪琴R滿滄的翻版,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女兒,長相神情一模一樣的?!?br />
賀律有些尷尬,她極力從腦海中尋找眼前這個女人的記憶,無奈沒有一絲的線索。
“我們之前是鄰居,后來你們搬到了西城,那時候你還小?!蹦桥私忉尩?。
“哦,阿姨好!”
女人關(guān)心地問了父母的境況,嘴里不停地感嘆:“恍如隔世??!恍如隔世!”
然后,得知父母恩愛,生活幸福,她又話鋒一轉(zhuǎn),問:“你現(xiàn)在工作了嗎?”
“我...已經(jīng)工作了,在報社當(dāng)記者?!辟R律有些遲疑地說。
再問賀律有沒有男朋友。
“沒,還沒有?!辟R律尷尬地說。
“啊!真是太好了,我這里正好有個不錯的男孩子,我感覺跟你很相配,我介紹給你認(rèn)識?。∶魈?,明天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guī)泻⒆舆^來,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
“阿姨,我明天有事?!辟R律本能的拒絕。
“那就后天?大后天?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女人執(zhí)著地問。
賀律頓時心生厭惡,這算什么?相親?介紹人還是一個剛剛認(rèn)識不到十分鐘的不認(rèn)識的老鄰居?這是一件多么荒誕的事情!事情發(fā)展得太快,容不得賀律思考,她懵了,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在賀律思考的空蕩,女人回頭吩咐小倉取了一支白色百合遞過來,不由分說遞到賀律的手里,“第一次見面,阿姨送你一枝花,略表心意,別嫌棄。”
真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
手里的這朵百合成了賀律下決心答應(yīng)見面的加速器,賀律安慰自己:“只是見一面而已?!?br />
她木然地回答:“后天吧。”
女人很開心的樣子,與賀律說好了具體時間地點后就歡喜地走了。
賀律無奈地?fù)u頭,她瞥見白小倉,臉頓時窘紅。倒是白小倉微笑地說:“姐姐,或許這就是緣分呢?”賀律看看手中的那支百合,道謝后走出了花店。
回家路上,賀律一直糾結(jié)要不要和父母確認(rèn)一下那個女人的身份?但是一想到相親的事情,她又開始猶豫了,反復(fù)琢磨之后,賀律下定決定,暫時不向父母談及此事。不就是見個陌生人嗎?見一面而已!
賀律的糾結(jié)與不安一直持續(xù)到第三天下午。她不想早去,第一次見面女生早去會顯得不夠矜持;她也不想晚去,她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
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到達(dá)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她穿一身夸張的紅色棉麻長裙,粗糙發(fā)黑的臉上有些卡粉,斑斑點點,像一塊塊讓人生厭的牛皮癬,劣質(zhì)的睫毛膏膏體和纖維不均勻地掛在睫毛上,讓人看著極不舒服。
那女人一見到賀律就招呼旁邊一個男生。
賀律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棵柳樹下有個男生大方地過來。
讓賀律有些吃驚。她懷疑這個讓人生厭的女人怎么能認(rèn)識一個如此帥氣的男生?
眼前的男生身材修長,清逸出塵。
“賀律,這是唐俊。小俊啊,這是賀律,你們慢慢聊,我就先走了?!?br />
那女人倒是干脆利索,說完就走了。像一個炮仗,點火、爆炸轉(zhuǎn)瞬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使命。
約會地點是離天庭路不遠(yuǎn)的長壽路上一個歐式公園里,這個公園算是當(dāng)?shù)匾粋€標(biāo)志性的建筑,據(jù)說是國內(nèi)聘請的著名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公園里的雕塑作品大都是希臘神話是里人物,用漢白玉雕琢而成。
“你好!”男生伸出手主動問好,指如蔥根。
“你好!”怔了一下,邊說邊伸出右手,兩只手貼近的那一刻,賀律怦然心動。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她真切地感受到心頭鹿撞,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嗎?
男生紳士般地邀請賀律到太陽神阿波羅旁邊的鐵制長椅上坐下。
男生再次主動介紹了自己,他說他叫唐俊,在當(dāng)?shù)氐娜嗣襻t(yī)院外科上班,平時工作比較忙,工作3年了,最近在休年假。
賀律一聽,長得帥還是個外科醫(yī)生,這不是真正的優(yōu)質(zhì)男嗎?她心生滿意,她想起了白小倉的那句話:“或許這就是緣分呢?”
賀律對這叫做唐俊的男生產(chǎn)生了莫名的好感。
她唐突地:“你這么優(yōu)秀為什么沒有女朋友?”
唐俊回答工作忙,沒有時間談戀愛。理由有些牽強,因為忙就不戀愛嗎?戀愛又不需要成天黏在一起。
賀律再問有沒有遇到過心動的女生,唐俊說大學(xué)時有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分手了。
賀律泛心里起酸酸的味道。
不等賀律再追問,唐俊主動說起了分手的原因——前女友喜歡上一個富二代。哦,又是一個被金錢戰(zhàn)勝感情的鮮活例子,狗血的劇情,讓賀律深信不疑。她愿意相信那個被金錢綁架的女孩子不配擁有如此優(yōu)秀的唐俊,她堅定地以為這是月老在最合適的時候賜給她的一條紅線。
再深入交談,發(fā)現(xiàn)唐俊不只外表俊朗,而且博學(xué)多才,整整一個下午,兩人從愛好到專業(yè),從專業(yè)到歷史,從歷史到名著,最后從名著到愛情,賀律驚奇地發(fā)現(xiàn)唐俊的一些觀點與自己不謀而合,她的歡喜像三月發(fā)芽的柳枝,歡喜著,飄蕩著,沉醉著,甚至迷戀著。
這個下午,賀律迷失了,迷失在唐俊的一舉一動里,唐俊言談舉止那么恰到好處。她一下明白了什么叫“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真正含義。
曾經(jīng),賀律拒絕相親,與朋友談起這個主題的時候,她總會振振有詞地說:“兩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突然坐在一起開啟一段直奔婚姻主題的戀愛,怎么可能碰撞出愛的火花?”她信誓旦旦地對朋友發(fā)誓:“就算這輩子單身,也不會以相親為開始走向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