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愛的標桿,情的歸宿
《一》
虎子哥結婚那年,我還沒上學。
新嫂子是北溝人,叫仙草。俗話說“山溝出俊樣”,還真是,新嫂子是虎子哥用自行車馱著娶回家的。新人一下車子,圍觀的人無不嘖嘖稱贊。稱贊的不僅是她特有的大眼睛懸膽鼻、和那白皙的鵝蛋臉。更是新嫂子不同于村里女孩的兩條長辮子。新嫂子的頭發(fā)是時下流行的“柯湘頭”??孪媸请娪啊抖霹N山》的主人公。記得《杜鵑山》在大隊部放映時,銀幕兩面的空地坐滿了人。柯湘剛一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哎呦呦,太好看了!
村里會看“麻衣相”的德正叔說:長懸膽鼻的女人,性情溫厚賢良淑德,會持家,能旺夫。誰娶了這樣的媳婦一生都會幸福的。
婚禮儀式在大伯家院子舉行,一對新人首先要對著掛在墻上的毛主席像請示鞠躬?;⒆痈绠斶^兵,復原后又是大隊民兵連長,做這些事自然大大方方。新嫂子一直紅著臉低垂著頭不說話,不敢正視周圍人。圍觀者叫喊著,她只好機械性地做著動作。最后一個儀式是夫妻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新嫂子依然紅著臉低垂著頭不開口,整首歌由虎子哥一人飽含深情慷慨激昂地唱完。
我那時很瘦小,從一層層圍觀的大人雙腿間鉆到最前面,跟著一起瞎起哄:新嫂子,把臉轉過來呀。新嫂子稍一扭頭,斜睨了我一眼,又轉過頭。虎子哥喊了一聲我的小名,訓斥我:“僻!你碎慫也跟著瞎起哄?!蔽覈樀迷僖膊桓抑暳?。
新嫂子穿了一件大紅綢緞面做的薄棉襖,下身是藏藍色褲子,一條紅藍相間的頭巾在脖子上纏了一圈,在胸前打了個結隨意垂著。
初春的陽光下,大紅色棉襖把本來就羞紅的臉龐映襯的分外誘人。這兩年,村里娶了四個媳婦。其他三個結婚裝扮都是清一色的、時下流行的綠色軍服,顯得干練精神有朝氣,但穿在新娘子身上似乎有些說不出的別扭。
新嫂子別具一格的裝扮,似乎有些不合時尚,卻給人呈現(xiàn)出另一種美。這種美更適合女孩子的特質,符合大家心中的審美觀。
不知道是那根神經(jīng)出了巧,那天晚上我的腦子全都是新嫂子的影子。第二天剛起來,聽到隔壁大伯家傳來“唰——唰——”的掃地聲,好奇心驅使著我走了過去。
大伯家大門敞開著,我看到新嫂子雙手揮著掃把,兩腿微微岔開,走一步掃把在地上揮一下。地上撒了水,并沒有揚起塵土。新嫂子還是昨天那身裝扮,只是腰上多了一條圍裙。昨天圍在脖子的頭巾把“柯湘頭”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了。
我站在大門口,癡癡地看著新嫂子。她好像也看到我,徑直掃到大門口,停了下來,面帶微笑,輕聲問我:
“你是陽陽?”
我盯著她,點點頭。
她又問:
“你沒上學?”
我搖搖頭。
“那你這么早起來揍啥呢?”
我遲疑了一下,說:
“看——看新嫂子掃地?!?br />
她微微一笑,說:
“陽陽真逗,掃地有啥好看的?!?br />
我吸溜了一下鼻涕:
“新嫂子真好看?!?br />
聽我這么一說,新嫂子的臉一下子紅了,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說:“看看,鼻涕快把嘴鎖住了,來,給你收拾收拾?!?br />
新嫂子撂下掃把,半蹲著呢身子,從褲子口袋掏出手絹,一手扶著我的頭,一手隔著手絹,大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住我的鼻子,說了句“擤!”,輕輕一捏,把手絹重新折截,把我的鼻子嘴巴擦了又擦。
新嫂子真好,一點不嫌棄我。平日里姐姐幫我擦鼻涕時,都會一邊擦一邊說“吝死了!吝死了!”。幫我擦完,新嫂子對我說:“回去把臉好好洗洗。”我點點頭,正要轉身離開,新嫂子叫住我說:“以后別叫我新嫂子,叫仙草姐?!蔽摇鞍ァ币宦暎辛艘宦暋跋刹萁恪?,她“哎——”地應了一聲,伸出雙手,在我兩邊臉上輕柔地撫摸了一把。新嫂子的手肉乎乎軟綿綿熱騰騰,像綢緞般綿柔。我興奮地跑回家,激動地把這一切對母親說了。
幾天后,父親給了我五毛錢學費,從此我成了村小學的一名新生(春季生)了。
一起入學的還有東鄰家楊叔的女兒倩倩。我不喜歡倩倩。她厲害任性,比我小半歲,個頭比我小半個頭。平日里對我還可以,不叫“哥”不說話,但厲害起來時,才不管哥不哥的。一次為了一件小事,她喊著我父母的名字罵人,當我以同樣辦法回敬她時,她竟然用她特有的長指甲,非常迅猛地把我臉上抓了幾道血口子。從此,我更加討厭她,可她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第二天,照樣叫我“哥”,要和我一起上學。
倩倩為她的厲害任性挨過其他同學的打,挨了打她竟然罵我不給她幫忙。說心里話,我是真不愿給她幫忙,甚至還以為,多挨幾次別人的打,她的鋒芒或許能夠收斂一些。而兩家大人卻不這樣認為,只要倩倩在我面前挨了他人打,就一定會譴責我的不作為。當我反駁說,倩倩挨打都是因為太厲害,母親卻有她自己的見解:
“女孩子厲害點好,將來嫁了人不吃虧?!?br />
“這么厲害誰要?”我反駁。
母親哈哈大笑,說:
“沒人要嫁到咱家,給你做媳婦?!?br />
“我才不要她!”
“你懂個屁,你看你,老實巴交,再娶個老實媳婦,那還不被人欺負死了?!蹦赣H進一步解釋。
“你要你要,反正我不要。我要找就找個對我好的,像仙草姐那樣的。”
母親先是一愣,接著笑了:
“我的兒,你碎慫呀,眼光還不低吶。”
這事傳到仙草姐耳朵,一次,她笑著問我:
“聽人說,長大了倩倩給你當媳婦你還不要?”
“她那么厲害,誰要?”
“那你看村里哪個女娃好,長大了,姐給你說去?!?br />
“不要,誰都不要。我長大了自己找,找個和仙草姐一樣的。”
“瓜兄弟,仙草姐這樣有啥好,家里成分高,你虎子哥跟我結婚可費了老大勁了?!?br />
這件事,我隱隱聽人說過,虎子哥和仙草姐當年上初中時在同一學校的同年級,但不同班。彼此知道對方,沒有交往過?;⒆痈缤扑]上了高中,仙草姐因為家庭成分回農村勞動。虎子哥高中畢業(yè)當了兵,三年后復原回家。提親的人不少,可不知怎么的,見了幾個都沒成,后來有人介紹北溝村的仙草姐,虎子哥就迫不及待:仙草我認得,只要人家愿意,我沒問題。
仙草姐的情況也一樣,幾年來,提親的人不少,她看上的,人家糾結她的家庭成分,不嫌棄她的,她又看不上人家。這樣一年年過去,年齡閃大了,仙草姐也心灰意冷了。后來有人介紹虎子哥,仙草姐照樣心如止水不抱希望?;⒆痈缫娏讼刹萁愕谝幻妫椭苯亓水?shù)卣f:咱老同學,了解。選個日子,先把證扯了。大隊書記多次找虎子哥談話,但他不管,寧愿不當民兵連長也要娶仙草姐。最終,書記還是妥協(xié)了。
其實,除了家庭成分,物質方面兩家不分伯仲,大伯在縣城工作,仙草姐父親是中學老師。
《二》
從我記事起,我的頭發(fā)都是母親用剃頭刀子剃的。每次剃頭,因為疼,我十分抗拒,用父親的話說,每次剃頭就像“殺豬似的”很不配合。一天傍晚,忽然看到仙草姐在院子給虎子哥理發(fā),我走了進去。仙草姐手里拿的就是理發(fā)推子,理發(fā)推子理發(fā)不需要熱水把頭發(fā)浸軟,直接理。虎子哥坐在一只方凳上,脖子以下,被一大塊塑料布罩著,他微微閉眼,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有些不解,問虎子哥疼不疼?虎子哥睜開眼,罵我:瓜慫,這是理發(fā)推子,不是剃頭刀子。
“那……仙草姐,你也用這個給我理,好吧?”我抬起頭祈求著仙草姐。
“沒麻達。待會兒姐就給你理,給我陽陽兄弟理個和你虎子哥一樣的洋樓。”仙草姐爽快地答應我。
“洋樓”是農村人對城里男孩發(fā)型的一種稱謂。理發(fā)時,把頸項和頭周圍的毛發(fā)理干凈,再根據(jù)需要在頭頂留下合適自己頭型的頭發(fā),使得整個頭部看似渾然一體,卻又層次分明。無論你的頭型長的是前崩漏還是后腦勺,都可以用頭發(fā)掩飾起來。但在農村,從我記事起,每次剃頭都是千篇一律的樣子:頭頂留一小撮毛,周圍剃干凈。這撮毛說是為了保護還未長硬實的頭蓋骨。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用手敲過那撮頭發(fā)根部,它和周圍一樣地硬實,敲起來咚咚作響。多次求母親把那撮頭發(fā)剃掉,母親說,剃了就成光葫蘆更難看。我告訴母親,說班上的社教同學留的就是“洋樓”。母親說,剃頭刀剃不了那樣的頭。
我的頭發(fā)不算長,離上次母親給我剃頭還不到半個月,但聽到仙草姐說給我“也理個洋樓”,非常高興,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她給虎子哥理發(fā),仙草姐很用心,邊理發(fā)邊觀察邊修飾。虎子哥都著急了,不停地說好了好了
這是我第一次享受理發(fā)推子理發(fā),真的一點也不疼。而且,仙草姐用她那軟綿綿肉嘟嘟熱呼呼的手按著我的頭,我感覺很舒服,我學著虎子哥的樣子,閉著眼睛很享受的。理完發(fā),仙草姐又給我修了修,最后拿出鏡子讓我照。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興奮極了,頭上那撮留了多年的頭發(fā)沒有了。整個頭頂留下一層薄薄的頭發(fā),周圍一圈干干凈凈露出白白的頭皮。整個發(fā)型層次清晰棱角分明。
終于留上“洋樓”頭了,我洋洋得意。倩倩妹子說我:不就留個洋樓頭,看把你漲的。
農村人最難熬的是青黃不接的農歷二三月份。幾乎每天都是包谷糝稀飯。一開始還有紅苕搭配。早上學拿一塊冷紅苕邊走邊吃。盡管經(jīng)常反胃吐酸水,但能頂饑。后來紅苕沒有了,就很不情愿地餓著肚子上學,母親找理由安慰我:“上學前吃東西把心眼堵住了,書就念不進去了?!?br />
我眼淚巴巴地說:“肚子餓哪有力氣念書?”
母親安慰我:“就忍一個多小時,今天媽把包谷糝多放些,熬的稠稠的。放學了快點回家,多吃點。”
我和母親的話可能被隔壁掃院子的仙草姐聽到了。當我路過大伯家門前時,仙草姐叫了我一聲,放下掃把,走到我跟前??戳丝粗車?,迅速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個黑面饃塞到我書包,說:路上吃。轉身走了。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盯著仙草姐的背影愣愣地看了半天。仙草姐沒有看我,拿著掃把繼續(xù)掃院子。
我把仙草姐給我饃的事給母親說了。母親“哦”了一聲,吩咐我:千萬不要給人說,大媽知道就嘛達了。
從那天起,每天上學,我都能得到仙草姐的一個饃。偶爾換成一塊紅苕,仙草姐就有些歉意地說:饃沒了,就剩紅苕了。
夏天了,仙草姐有喜了。秋天到了,仙草姐的肚子微微隆起。但她依舊每天早晨屋里屋外清掃一遍。一天不拉地和社員一起上工。每月也不忘給我理一次發(fā)。一次仙草姐給我理發(fā)時問我:
“陽陽兄弟,你猜猜姐肚子里是男娃還是女娃?”
我不假思索地說:“肯定是妹妹。”
聽了我的回答,仙草姐大笑不止,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莫名其妙:“真的,不會猜錯的?!?br />
仙草姐停住笑,順了順氣,對我說:
“我的瓜兄弟呀,姐肚子里的娃不管男娃還是女娃,將來都是你的侄,得叫你叔?!?br />
我“哦”一聲,心想,我才多大呀,這以后就有人叫我“叔”了。
整個冬天,社員們都在忙,不是興修水利設施,就是拉土積肥。仙草姐的肚子,在一天天變大,走路搖搖擺擺,自己的褲子穿不上,只有穿著虎子哥肥大的軍褲。恰在這時,村里記工員要去外地當兵的丈夫處探親,隊長就讓仙草姐頂了上去。社員們第一次看到仙草姐的寫的字,紛紛豎起大拇指夸贊不停。隊長對虎子哥直夸:都不知道,你媳婦歪字寫的恁嘹。虎子哥說:你還沒見我丈母伯的字,那才叫一個嘹!
《三》
仙草姐挺著大肚子,每天去田間地頭給社員們記工分。每月給我理發(fā)是雷打不動的事。但大媽似乎有些不耐煩,有一次對我說:
“你個哈慫,你仙草姐都笨成那樣了,你還講究個慫,去,叫你媽給你剃去?!贝髬尩脑捔钗液苁菍擂?。
仙草姐沒有理會大媽的話,拿出理發(fā)推子,用腳勾過來一只方凳,對我說:“坐下,陽陽兄弟長大了,馬上就要當叔了。當叔了就要有個叔的樣子。要過年了,今兒個姐給你好好理,理個漂亮的洋樓?!?br />
那時候,社員們白天地里干活晚上開會學習中央文件。這一年,上級提倡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jié)。大年初一只休息了一天。初二去舅舅家拜年,只有我、弟弟和兩個姐姐。而往年,母親是一定要去的。正月十五這天,母親把過年時剩下的吃貨全拿了出來,炒了三個菜:一盤醋溜土豆絲,一盤白菜粉條,一盤涼拌蓮菜。全家六口人美美地過了一個元宵節(jié),算是和過去一年徹底告了別。
下午剛放學,聽說仙草姐快要生了。大媽很重視,特地把仙草姐安排在她平時睡的火炕上。接生婆早早接到家,燒好水凈了手,等待著。屋子里除了接生婆和大媽,誰也不讓進。天快黑了,圓圓的月亮掛在大伯家院子上空,照得整個院子清亮亮的。我在院子聽上初中的堂姐背課文。屋子里不時傳出仙草姐一陣陣的呻吟聲,把背課文的堂姐一次次打斷?;⒆痈缭谔梦蒉D來轉去,既緊張又興奮。
孩子的啼哭聲終于從里屋傳出,虎子哥興奮得快跳起來。一會兒看到大媽從里屋出來,雙手端了一盆紅紅的血水,虎子哥迎了上去,剛想開口,大媽淡淡地說出兩個字:女娃。
血水潑在大門旁的豬圈,大媽又從鍋里舀了一盆泛著熱氣的溫水端進里屋。
聽大媽說“女娃”,我有些激動,幾個月前我就說是“妹妹”。這不,被我猜中了吧。
母親說月婆子和剛出生的娃很嬌氣,容易得病。一再叮囑我,這段時間,不要去大媽家,要看娃等滿月了再看。其實,看不看娃真的無所謂,幾天沒見仙草姐了,還真的有些想,這個“想”我沒有對人說,等見了仙草姐,我一定悄悄地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