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痕】母親的歌(征文·散文)
相信每一個兒女心中,都有一首母親的歌在夢中吟唱。而我,整整二十年過去了,依然忘不了那些母親的歌……
一、母親的紡歌
小時候,從我記事起,家里窯洞內(nèi)就放著一架陳舊的紡車,聽母親說,那是她結(jié)婚時外婆送給她的嫁妝。外婆跟她說,農(nóng)村過日子離不了它。
記憶里,母親很少教我唱兒歌,她大概也只會唱“小白菜啊,葉兒黃啊,兩三歲啊,沒了爹娘……”或者給我講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母親紡車的嗡嗡聲中睡著的,那是我聽得最多的催眠曲。
農(nóng)村大集體時期,物資普遍匱乏,村里家家都不富裕。尤其是孩子們多的家庭,更是捉襟見肘,溫飽都成問題。大人們辛辛苦苦一年掙的那點公分,根本不夠安排一家人吃穿用度的。至于花錢買新衣服穿,那都是想也不敢想的奢望。家里更多的時候,老二撿老大穿小的衣服,老三老四往下輪,輪到最后往往補(bǔ)丁摞補(bǔ)丁,早已看不出衣服最初的顏色了。
所以,當(dāng)時除了吃,穿便是家庭婦女們操心的第一要務(wù)了。女人們見天針線活不離手。白天在生產(chǎn)隊勞動,她們利用休息的空當(dāng)納幾針鞋底,纏一會兒線。到了晚上生產(chǎn)隊開會時手也不閑著,不開會的時候,婦女們都會坐在自家的紡車前紡線,母親也不例外。
我們家人口多,姐弟五個當(dāng)時都還小,根本幫不上家里多少忙。為了不讓我們冬天凍著,母親幾乎每個晚上都是一丟下碗筷就開始紡線。她紡的棉線除了縫補(bǔ)衣服被褥、納鞋底外,還要一直攢著。合計著哪天攢夠了,和村里其他婦女一起經(jīng)線織布,給孩子們做過冬的棉衣服。
我至今記得,有一年冬天,母親帶著四五歲的我到田里去。她和社員們在麥地里鋤草,百無聊賴的我跑到田邊的小溪上玩耍。小溪不寬,我在上面跳來跳去,誰知腳底一滑,竟骨碌一下滾到溪水里。母親聽到我的哭聲,趕緊跑過來,一把從冰冷的水里把我拎出來,不由分說地朝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幾巴掌。我哭著跟她回家后,她脫去我身上的濕衣服,直接把我塞到被窩里,兩天沒讓我下床。為此,我當(dāng)時還賭氣兩天不跟她說話。后來提起這事,母親嘆了口氣說,沒辦法,當(dāng)時你們每人只有一套棉衣,沒有多余替換的。
童年的記憶里,幾乎每一個夜里,母親總是在如豆的煤油燈下紡花。只見她一手轉(zhuǎn)動紡車,一手嫻熟地從棉穗中抽出一條長長的棉線,最后繞在定子上?!拔宋恕宋恕奔徿囄宋说仨懼盐宜瓦M(jìn)夢鄉(xiāng),早上有時候還會在紡車的嗡嗡聲中醒來。
我問母親夜里沒睡?她說睡了一會兒。可看到母親那有些紅腫的雙眼,以及被煤油燈熏黑的鼻翼,我就知道她幾乎一夜沒睡。多少年后,我問母親:“媽,你那時候真的就不累?”她無奈地笑笑說:“誰讓你們當(dāng)時都小呢,平時要穿衣??!”
春天的午后,白天變長了,母親會坐在院子里的槐樹蔭下,抽空紡一會兒線。春日里,洋槐花開得正盛,一縷縷雪白的花串掛在樹梢上。風(fēng)起了,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有時也會吹落一片花雨?;被h落到母親身上,還有發(fā)絲上,母親也顧不得去撫一下。
夏夜,月亮好的時候,母親總會把紡車搬到院子里,倒是省了煤油錢。清涼的月光如水,照在母親身上。夏夜的風(fēng)偶爾會吹起母親月白色的衣襟。夜靜了,除了微風(fēng)驚起的知了偶爾叫一聲,便只有門前的小河旁,傳來的陣陣蛙鳴。月光下,母親一邊熟練地?fù)u動紡車,一邊輕攏慢挑,好像在跳一支曼妙的舞蹈,而耳邊永遠(yuǎn)是那單調(diào)而又熟悉的歌謠:嗡嗡——嗡嗡——
一陣秋風(fēng)一陣涼。秋夜里秋蟲唧唧,尤其是那一片促織的叫聲:“拆拆縫縫……”著實讓母親心急,紡花的手更是一刻也不敢停歇。畢竟,秋天來了,冬天還會遠(yuǎn)嗎,孩子們需要冬衣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依稀能聽到母親的紡歌。那紡車的嗡嗡聲仿佛一直響在耳畔,伴我入夢。
可是,我卻清楚知道:故園荒蕪了,庭院里的槐樹下,那架老舊的紡車早已不在,那個搖動紡車的人,多年前已經(jīng)去了……
二、母親的鼾歌
母親夜里睡覺會不會打鼾,我以前是不知道的。大概年齡小,白天瘋玩,夜里睡得太沉的緣故,所以,即使母親打鼾,我也根本聽不到的。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大,我才確信母親是打鼾的,尤其是農(nóng)忙的時候更甚。
小時候,父親在村里教書,家里農(nóng)活幾乎指望不上他。母親是一個要強(qiáng)的人,也是一個勤勞持家的人。土地承包到戶后,她更是不惜力地辛苦勞作。她堅信:好日子不是等來的,而是靠自己的雙手從土里刨出來的。母親是干莊稼活的能手,每天早起披著星光下地干活,晚上又踩著月亮回家,除了一日三餐,她幾乎天天在田間地頭勞作。土地不會欺騙人,所以,我家地里的莊稼總是比別人的長勢好,村里人沒有不夸她能干的。
母親除了侍弄家里承包的土地外,還會去山坡上開墾荒地,種些南瓜、豆子什么的。收獲后曬成南瓜片、干豆角貯藏起來,以備家里冬天缺菜的光景。畢竟家里孩子們多,張嘴都要吃飯的。
經(jīng)歷一天辛苦勞作后,到了晚上,母親總是一挨著床,很快便睡著了,鼾聲也隨之響起:“呼——呼——”厚重且綿長,如一首古老的歌謠。我們聽著心里很踏實,一會兒就跟著沉入夢鄉(xiāng)。
隨著母親的辛苦經(jīng)營,家里的光景總算好些,不再像以前那樣拮據(jù)。父母準(zhǔn)備了一些木料磚瓦,計劃蓋三間瓦房的。畢竟孩子們都大了,一家人擠在窯洞里睡覺也不行。
那一年,父親利用暑假,找來石匠到后山采挖蓋房用的基石。大姐上山送飯的時候,本想幫忙挖幾锨土,沒想到上邊土石突然塌方了,大姐躲閃不及,被埋在下邊,結(jié)果右腿被石頭砸斷了。母親聽說后,嚇得兩腿發(fā)軟走不成路。后來大姐被送到了洛陽正骨醫(yī)院,由于治療及時總算保住了腿,沒有留下殘疾。從那以后,好長一段時間,再沒聽到母親那熟悉的鼾聲,只有她不時發(fā)出的嘆息聲。
好不容易過了幾個平安年,母親受傷的心總算有些平復(fù)了,卻又傳來二哥出車禍的消息。剛聽到消息的母親,竟一下子暈倒了。大姐怕母親出事,親自去醫(yī)院照顧二哥。十幾天后,母親見到出院后小腿打著石膏的二哥,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知道,母親的心已如草尖上的露珠,不堪重負(fù)了。
后來,母親的鼾歌再也沒有響起。每到晚上,她總是在床上輾轉(zhuǎn)嘆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有時偶爾睡著了,也會從噩夢中驚醒。
那段時間,母親整個人明顯地消瘦了。她害怕我們離開,希望能天天看到她的孩子們平安健康。可孩子們一個個長大,一個個離開了家,離開了她,而她的心也隨我們?nèi)チ恕D媚赣H的話說,晚上做個夢都得心分五處。
我們見不到母親,而母親的鼾歌卻總會在我們思鄉(xiāng)的夢中響起……
每年春節(jié),母親總是最幸福的一個。她的孩子們都回來了,甚至還帶著她日思夜想的孫兒,再沒有比這更讓她高興的事情了。她一邊忙著張羅年夜飯,一邊還不忘往孫兒嘴里塞上一塊糖,她的笑聲一天幾乎沒有斷過。
年夜飯后,大家圍坐在一起看春晚的時候,母親竟然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她頭歪靠在椅背上,面容恬靜而安詳,“呼——呼——”屋子內(nèi)又響起母親那熟悉的鼾歌,我們聽著就笑了,一個個眼里卻閃著淚花。
然而,多年前那個雨夜,母親的鼾歌戛然而止。她遠(yuǎn)在異鄉(xiāng)的兒女們,沒有一個在她的旁側(cè)……
三、母親的佛歌
記憶中,母親是信神信佛的,尤其是過年的時候。
每年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日子,母親總是很虔誠。小年這一天下午,她總是早早把父親從集上買回的灶王爺像,用漿糊端端正正地貼在廚房的墻上,并擺上香爐和供品。供品不是現(xiàn)在的芝麻糖,而是沿用老家的風(fēng)俗——糖心燒餅,那是她早早發(fā)面烙的。她一邊吩咐我們?nèi)计鸨夼冢贿咟c上三根香插在香爐里,然后虔誠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上三個頭,嘴里念念有詞,大意是希望灶王爺看在她孩子多,生活困難的份上,保佑來年能多打糧食,有個好收成。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景,這也是她心中的一份寄托吧。
到了除夕夜,她依然早早地在窯洞內(nèi)正神位,貼上玉皇大帝及財神爺?shù)哪戤嫛9ЧЬ淳吹財[上供品,依次分別點燃三根香插在香爐里,然后虔誠地跪下磕頭,唱上一段佛歌,整個過程一絲不茍,態(tài)度恭敬無比。她甚至還要到村中唯一的水井前去祭拜,不知道拜的是哪一路神仙,我心里始終不解。
但我知道,母親的心是永遠(yuǎn)圍繞我們而轉(zhuǎn)的。她辛苦勞作,無非是為了能讓孩子們吃飽而不至于餓著;她熬夜紡花,也是為了讓兒女們能有衣服御寒;而她對于神佛的敬拜,也是期望神佛能保佑孩子們健康平安。
尤其是經(jīng)過了大姐和二哥的事情后,母親越發(fā)虔誠。她專程去了靈山寺,挨個殿燒香許愿。還特意請回一幅觀音菩薩的畫像,掛在正屋的墻上,早晚燃香膜拜,她希望各路神靈能保佑她的孩子不再遭受磨難。
記得有一次,母親讓我替她抄寫從別人那里借來的佛歌。嚴(yán)格說,那根本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佛歌,里面許多人物、事件雜糅其中,什么王母娘娘啊,什么何仙姑啊,甚至還有楊家將里的人物也位列仙班。我當(dāng)時還跟她說,“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根本連不到一塊去?!彼鷼獾卣f:“你甭管,照著抄就是了。”在她心中,神佛都是不容褻瀆的。
如今想來,當(dāng)時的我真是聰明過了頭。是啊,誰能去取笑一個母親愛孩子的心呢?哪怕她的行為是迷信,或是荒誕!
我們相繼離家后,偌大的院落一下子冷清下來。一向操心慣了的母親,突然有些不適應(yīng)。白天的時候還好,她和父親在田地里勞作,繁重的勞動削減了她的思念??傻搅送砩系臅r候,她就感到難挨了。她和父親坐在空落落的院子里靜靜發(fā)呆。夜深了,如水的月光,傾瀉在他們孤單的身上。庭院里的月季花,在寂寞地吐著芬芳。
我能想象他們的孤寂與彷徨,卻無法分擔(dān)他們的哀傷。想想他們唯一的話題就是孩子吧!小的時候她總希望我們快點長大,可是長大了又能怎么樣呢?一個個如離巢的燕子不回來,唯有他們守著老家,還要把遠(yuǎn)方的兒女牽掛。
后來,母親便慢慢適應(yīng)了。白天照樣去田里忙,晚上的時候,她和別的信佛的婦女們一起燒香拜佛,唱她們所謂的佛歌,心里祈禱離家在外的孩子們能平安快樂。
時間長了,父親卻耐不住寂寞。他經(jīng)常向我們抱怨,讓我們勸母親別那么執(zhí)著??墒牵覀冊趺磩衲??她牽掛我們,信神拜佛也許是她對我們愛的唯一表達(dá)和寄托吧,我們怎能剝奪?
那一年,我跟母親說好,讓她和父親秋天的時候來北京看我??墒?,夏末的時候,我卻突然接到母親去世的噩耗……
母親的神佛終究沒能保佑到她。大概她的佛歌都是為保佑兒女們而唱的吧,卻恰恰忘了她自己!
惟愿母親在天國永遠(yuǎn)快樂!
(本文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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