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小煙村(散文)
前幾天,一位朋友忽然問我,小煙村現(xiàn)在咋樣。
你還記得小煙村呀!
當然記得,那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告訴我你是小煙村的人,我對小煙村就有了異樣的向往,小煙村里走出這么個溫婉的女人,一定有她的特別之處吧。
小煙村坐落在柴米河畔,有百十來戶人家。半個世紀前的一個早晨,一聲啼哭打破了四周的寧靜,一個“人之初”最明朗的女嬰,握緊拳頭,赤裸裸地來到這個連煙中都充滿了牛羊氣息的小村,給橋頭的一戶人家?guī)砹藷o限的安慰和歡欣,也成了那幾天人們茶前飯后的話題。
事情是這樣的,當接生婆扳開女嬰小手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心握著個東西,仔細撥弄一下,嚇得她驚叫起來,我的媽呀,這丫頭怎么多長個手指出來,一個和大拇指一般大小的粉嫩手指正耷拉在女嬰的手心。
聽到接生婆的驚叫,女嬰的母親掙扎著欠起身來,看到這一幕后,原本歡欣的臉上,頓時充滿了愁云,這可咋辦呀,一個女娃,將來要做針線、要和面,這能方便嗎?她為自己生下個不同于常人的女孩而著急。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接生婆再次看看那手指,用手捏了捏,面露喜色地朝床上的女人說道:她大姨,不礙事的,就是一根筋連著,沒有骨頭的,等換臍帶的時候,看能不能剪掉。
三天后,接生婆來給女嬰換臍帶,在得到女嬰父母的同意后,把剪刀放在鍋里煮了會兒,擦干水汽后抹上點酒精,一咬牙就把一個活生生的手指給剪掉了。女嬰哇哇大哭起來,裹著紗布的小手胡亂地抓撓著,她第一次嘗了到人世間疼痛的滋味。
這個女嬰就是我,一出生就攤上了血光數(shù)。可能是小煙村給了我不同于常人的生命力,沒有經(jīng)過任何消毒和消炎,幾天后那個傷口就結痂了。父母看了當然很高興,父輩的幾個兄弟中,我是唯一的女娃,因此,一大家族的人都拿我當寶貝。此后的我,是喝著門前的河水,吃著長輩們省下的細糧,戴著嬸嬸家的月季花長大的。
兒時的印象中,小煙村的每塊土地,都稱得上是絕妙的調色板。春天來臨,每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顆桃樹或者杏樹啥的,它們集體撕開寒冬的封條,在枝丫上膨脹起來,并選擇最好的位置和最飽和的顏色來釋放自己,遠遠看去,似乎要用彩帶把每家每戶都串聯(lián)起來;夏天河邊的青石板上,一群赤腳的女人,一邊洗衣服,一邊嬉笑打鬧,紅的、綠的、粉的、藍的,還有水里的白云,自然地糅合成一片;岸邊的柳樹下,幾個媳婦把麻線抽得飛快,不一會兒,鞋底上就開出一行行的四葉花,有偶爾路過的漢子,想過過嘴癮的,就會把頭伸過去,挑逗地說:媳婦給我做鞋啦。這時,女人們就會放下針線,群追過去,嚇得男人一溜煙沒了蹤影。
那個年頭,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但是笑聲總是充滿整個村子,散進田間地頭。逢年過節(jié),男人們哪怕就著咸菜,也想法弄點小酒來喝喝,一年里難得有幾天不上工,大年初六一過,農事該怎么忙就怎么忙,地該怎么翻就怎么翻。草芽應時而動,從黑黝黝的泥土里鉆出來,白嫩嫩的,惹得人們頻頻彎下腰,把它們放嘴里嚼一嚼,一股清甜頓時流進心底,于是,男人們甩起牛鞭來就會更加帶勁,啪啪的響聲傳得老遠,再附和上他們的吆喝聲,廣袤,悠遠,在田野里回蕩……
最讓我樂此不疲的,是一到晚上就纏著父母講小煙村的事,雖然大人翻來覆去地講了多少遍了,可我還是聽不夠。
在許多年前,這里一片荒蕪,有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蕩。秋天來了,那些蘆花就像一片片散落在蘆葦上的白云,被風一吹,便喧囂飛舞起來,讓人分不清東西南北,自我迷失在茫茫無際的煙霧中。外面的人就把這個村叫小煙村了。村中僅有幾戶人家,他們把蘆花采來,厚厚地鋪在地上,然后把成熟的蘆葦壓扁,編結成席子,再放幾塊草簾,就過冬了。他們靠捕捉淺水處的一些魚蝦,摘些榆錢,挖些野菜來度日子。偶爾迷失方向,連家都找不到,還要時時提防腳下有蛇突然竄出來。
解放后,為了充分利用土地,上面派好多人來此開荒,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終于開出了一片新地。有不少外地人就遷移到此落戶,我的祖父輩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此安家的。
說來也怪,這片濕地開出來,不僅莊稼高產(chǎn),棉花的纖維度也很高,尤其是西瓜,更是被人們傳為佳話。
那時,人們趕集沒錢買東西,多會背上自留地種的瓜換回生活的必需品,那瓜個大,皮薄,沙瓤,比冰糖還甜,里面的籽烏黑油亮,曬干了輕輕一嗑,便一分為二,稍微咀嚼一下,香甜味爆出,就連瓜皮,人們都舍不得扔掉,切碎拌些鹽就稀飯,清脆嫩滑。
暑假時候,滿地的瓜圓圓的,被太陽一照,發(fā)出綠油油的光來,像是埋伏著的千軍萬馬的盔甲,煞是誘人。幾個小伙伴拉上我去偷瓜。我們先是貓著腰,穿過水渠,然后翻過田埂,慢慢地爬向瓜地。瓜地的中心,有個蘆葦窩棚,是看瓜的人搭的。許是我們的個頭小,又是趴著的,并沒有被發(fā)現(xiàn),一會兒就摸到瓜了,滑滑的真是喜人。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瓜秧摘下來,可是瓜很大,搬也搬不動,拖又拖不了,正在著急的時候,不知道誰忽然喊了一聲:瓜頭來了!我們嚇得扔下瓜,四處逃竄,要是被抓到,父母會被罰工分的,一頓打罵避免不了。
我在慌忙中,跑丟了一只鞋,那是嬸嬸給我做的方口鞋,鞋面上繡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手里拿著荷花。嬸嬸的針工在全村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穿上嬸嬸做的鞋,我經(jīng)常會往人多的地方跑,有時故意把腳往前伸一伸,就是希望人人都能注意到我的花鞋子,所以村里好多人都認識這雙繡花鞋。
回到家里,我把花鞋脫下,藏在床底,穿上舊鞋子燒好稀飯,等父母放工回來。
天黑的時候,父親拿著我跑丟的鞋,鐵青著臉,把我抓住按倒,用鞋底猛打我的屁股,還罵道:讓你做賊,讓你做賊,不學人的東西,打死你算了!我是第一次被父親這么兇狠地打罵,嚇得大哭起來,是嬸嬸過來把我拉開的。
之后,我知道瓜頭撿到鞋子找父親告狀了,而且我們弄下來的那些瓜,多數(shù)都沒熟。父親當時是生產(chǎn)隊長,隊長的家人偷東西,這讓父親的臉往哪兒擱呀,最主要的還是父親心疼那些被糟蹋的瓜。那次被打后,我一下子變得懂事多了,再也沒有給父母惹出麻煩來。
長成少女的我,經(jīng)常會為雨后的一汪水而駐足,也會為飄零的落花而傷感,信風吹來,我試著用最巧妙的手法,用最適宜的彩線編結成一張網(wǎng),打撈起我童年的天真和歡樂,兜住青春的懵懂。流年似水,小煙村也在蛻變,但那份沉甸甸的記憶卻永遠留在一尺水下,被時間浸泡后,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記得小煙村有了第一座樓房的時候,我高中畢業(yè)了。因為作文競賽得過幾次獎,被村里推送到鄉(xiāng)廣播站去做通訊報道員兼播音員。那段時間,我確實也沒有辜負小煙村父老鄉(xiāng)親的期望,他們如水的深情,讓我有了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我心田的每分土,都成了他們的領地。就這樣,我的《姑嫂情》獲得年度通訊報道獎,并被市電臺當做范文下發(fā)到所有鄉(xiāng)鎮(zhèn)通訊部門。
鮑玉鳳五歲失去娘,十歲時父親病重,父母在離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沒有成年的孩子。陳貴香的擔當和承諾,讓公公無憾地離開了人世。十幾年來,嫂子沒有過絲毫的怨言,在孩子和小姑之間,她偏重于小姑,小姑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次大雨天,玉鳳發(fā)燒,是嫂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背著她走了好幾里泥濘的土路,把她送到衛(wèi)生室掛水。玉鳳退燒了,嫂子卻因為淌汗多又淋雨而生病了好幾天。嫂子就是玉鳳的傘,為她擋住了無數(shù)個風風雨雨,嫂子就是矯健的翼,總把最溫暖最安全的空間留給小姑。以至于小姑在出嫁的時候,那么舍不得離開家,那么泣不成聲。
有人說,小煙村就是一塊風水寶地,有著善良的磁場,這里的每個女人都是水做的,有著別樣的清純和柔情,而我卻說,即使全世界所有的花開,也抵不上小煙村女人的一塊頭巾,那是屋檐下的雨絲織成的,那色彩是小煙村獨特的調色板調制出來的,那流蘇花邊分明就是祖輩們臉上的溝壑排列的。我一直戴著這樣的頭巾,用手指纏住門前的水光,慢慢走進了愛情的圣地。
他讀大二,他家住村西頭,和我有一河之隔,是我小學到高中的同學,我們算不上是青梅竹馬,卻也是兩小無猜。聽說他父母生了好幾個孩子,只有他成活下來了,所以節(jié)衣縮食地供他讀書,為的就是能讓他跳出農門,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而他也是十分懂事,學習非常認真,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也就順理成章地拿到了師范錄取通知書。
開學的時候,好多人為他送行,因為他是小煙村落實土地承包制后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為此村長找了一班鑼鼓手,歡天喜地把他送到車站。我在送行的人群中,使勁地向他揮手,心底卻涌起一絲自卑和傷感。按理說,我應該比他考得好,因為我作文每次都比他分數(shù)高??墒敲\真會捉弄人,在考試前不久,一向有硬漢之稱的父親卻患上了不治之癥,花光了家里的所有錢也沒能治好。要知道,叔叔過世還不到一年,奶奶也走了,如今家里又攤上這樣的事情,我們家的天一下子塌了。母親整天以淚洗面,我的心也像有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我多次跟母親說要輟學,可是母親堅持要我念到底,結果是我以二分之差落榜。我含淚拒絕了幾個自費讀書的機會,因為我們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的錢,弟弟還在上學,我也舍不得離開羸弱的母親,只好把自己的心緒埋在心里。
大一的下學期,他來信表明了心愿,也給了我最大的安慰,他非常愿意和我共同撐起兩個家。我沒有拒絕,接受了他。
我們的感情,沒有大起大落的歡悅喧嘩,沒有燙人的山盟海誓,有的只是細水長流般的鴻雁傳書。我們談小煙村的事,談家人健康,談他學業(yè)上的進取,也談我工作中被人嫉妒和排擠時的困惑,更有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日子在彼此的思念和鼓勵中過得飛快,在他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卻發(fā)生了第一次爭吵,而且差點結束這段感情。
他一改之前的約定,說不想回來,要留在城里任教。
那怎么能行呢,家在小煙村,父母在小煙村,再說大家都以你為榮,你不回來,大家會怎么看你呀?
城里文化生活豐富,教學條件好,發(fā)展空間大,等我安定后,你也可以過來的,找份合適的工作,在一起上班多好呀。
可我不能離開小煙村,更離不開娘,我得掙錢養(yǎng)家呀。
你到城里上班,工資比廣播站會高出好多,可以寄錢給家里,同樣是養(yǎng)家,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呀!
我已經(jīng)適應廣播站的工作了,也非常愛這份工作,再說,兩邊老人都上年紀了,家里總得要人照顧。
現(xiàn)在交通這么好,小煙村的路都修好了,回家很方便的……
無論我的理由多么充足,始終都改變不了他的想法。他真的被城里的一所中學招聘了。
暑假期間,雖是一河之隔,卻又像天涯海角,想再談談,又怕繼續(xù)爭吵。誰都不想先開口。細心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端倪,把我拉到里屋,語重心長地問道:他怎么沒過來呀?是不是拌嘴了?那孩子很不錯的,是個孝順的人,假期都幫父母到田里干活,那么實在,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人,秀啊,咱就得找這樣的人嫁,將來日子才能過得安穩(wěn)。
媽,不是我不想嫁他,是他不想回來,他留在城里了。
哦,母親沉默了一會說:秀啊,人家書念完,肯定是再三考慮之后才決定留在城里的。再說,城里確實比農村好啊,說真的,連衣服都比家里的白,你還是順著他的意思來吧。媽知道你的心事,媽身體還硬朗著呢,再說,你大大活著的時候,對大家都挺照顧的,現(xiàn)在我們家有事,大家也是很熱心幫忙的,以后的日子會好起來的,有的地方不是都開始機器耕種了嗎。你不用擔心家里的呀!
媽……
那幾天,媽媽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河東河西地跑,一會找他,一會找他父母,又拉著我,說了好多好多,就是要我不要顧及家里的事,放心去過自己的日子。
在雙方父母的幾番撮合下,我們于年底結婚了,我跟著他來到了陌生的城市。我去一家私企上班,但吃的菜和糧食,多數(shù)都是小煙村鄉(xiāng)親們進城辦事順便帶來的,這樣就緩解了我們生活拮據(jù)的窘境,而我們也力所能及地回報著他們。他們的孩子在城里上學,我們會經(jīng)常去看望,并且和任課老師溝通,學習上盡量給與方便和幫助。
一年后,我初為人母,因為要上班,孩子剛滿月,就把他寄養(yǎng)在小煙村。小煙村用一種特別的愛,磁化著進來的、走出去的每個人。正因為如此,孩子從小到大,都不用我操心,獨立生活能力強,學習能力也強,最終考進了一流的學府,成為小煙村的又一大驕傲。
小煙村太小了,中國版圖上甚至找不到,而這里卻走出去許多能人,最讓我欣慰的是侄兒辦的企業(yè),在集團年度評比中,每年都會拿到獎項。他們不忘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回來造橋修路辦廠,讓小煙村一下子又熱鬧起來,小煙村走上了富裕之路。
離鄉(xiāng)多年,又輾轉了幾個城市,難以忘懷的,還是小煙村那段溫暖的歲月。那些昨天的,今天的,相知的,未知的故事。我慶幸,我也成了小煙村故事中的人。